陈界仁:让台湾人说说美帝国主义_美帝国主义
时间：2020-02-14 07:26:07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他批判帝国意识，也自我反省内在的帝国意识：“台湾一方面在美国面前自我贬抑，同时对大陆移民、东南亚移民，又非常歧视。” 50岁的陈界仁有一副娃娃脸，戴着黑框眼镜。他坐在北京798艺术区长征空间的沙发上，面前是空荡荡的香烟盒。他开始感到不自在，把手放在膝盖上，又握起来。有人递过来一支香烟，他夹在手指间。世界恢复了正常。
他是台湾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家。陈界仁《帝国边界》个人艺术展正在北京798开展，这是他在大陆的第一个展览。
这一天下午，长征空间的展厅里，两部录像作品正在播放。一部关于台湾人去美国和大陆人到台湾时所受到的审查和歧视；一部关于他的父辈，关于台湾在解除戒严前一段被销毁的档案。
而陈界仁开始回忆他的父亲。
父亲的沉默是一种失语
那是一个严肃而沉默的老人，一名台湾军人，但是曾经做过什么，他从来不说。
在他去世之后，陈界仁整理遗物，发现一叠发黄的文件。其中一“国民身份证”上写着：福建漳浦，陈嘉禾，二十三岁。证件上的年轻人眉目有南方特有的清秀。一张黑白的小女婴照片夹在里面。
这是他父亲的“战友”，作为“反共救国军”的一员，在上世纪50年代，被派去福建，再也没有回来。
陈界仁开始明白，父亲的沉默是一种失语。
陈界仁的父亲出生在福建莆田，一个渔村。家里穷困，为了让男孩子上学，卖掉了陈界仁的姑姑。
父亲在成年之后，没有出路，只好去当兵。在解放战争中，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莆田的渔村男孩随之渡海来到台湾，后成了家。1950年，陈界仁出生在台湾的眷村。
在陈界仁尚未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和许多败退到台湾的士兵一起，接受一个叫做“西方公司”的组织训练，被送到大陆进行游击战，同时准备在反攻大陆时担任突击队。
报纸总是在宣扬，这些“游击健儿”取得了怎样的战绩，然而父亲所看到的，是战友一个个被派出去。福建老乡陈嘉禾在出发前把自己的证件、照片交与他保存，然后和其他战友一样从此不回。
一支小部队在去往大陆的途中，船被解放军击沉。陈的父亲保存了当时的阵亡名单。
陈界仁看到这些遗物的时候，已经时隔多年。沉默的父亲去世了。陈界仁的大哥告诉他，父亲曾经讲过，那些人，连同父亲自己，都是穷人家的小孩，除了当兵无路可走，甚至连薪饷都拿不到。父亲还留下了一本相册，上面贴了很多父亲当年与“反共救国军”接受训练时的照片，但是后来都被父亲烧毁。
出身贫穷渔村的父亲，是否想过他们在保卫的是什么？是否知道当反共救国军在突击中国大陆时，台湾岛内也正在进行着一场对左翼人士的残酷镇压？他怎么看待那一段复杂的历史？
陈界仁不清楚。
2009年，陈界仁决定以这些遗物为线索，创作一部作品，去填补那些被销毁的记忆。
2010年冬天，《帝国边界I》和《帝国边界II》两部影像作品在上海双年展展出。
“你们讲美帝国主义，是一种教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禁忌，是不会去说的词。”12月4日，北京的个展开幕时，陈界仁说。
“我怀疑你要偷渡”
在眷村长大的陈界仁不喜欢念书，去高职学画画。毕业之时，正是西方的劳动密集企业向台湾转移的时候，台湾正在逐渐成为世界加工厂，进行急速的经济起飞。他跑到一家动画公司上班，隔一条马路就是监狱，关押左翼人士的地方。他望过去，觉得自己和监狱里的人一样，只不过一个被关在铁窗里，一个被关在公司里。
他偷偷地阅读鲁迅的作品，甚至马克思的著作。这些都还是被严厉禁止的。
1987年，陈界仁27岁，台湾解除了长达38年的戒严。第二年冬天他就跑到北京。他觉得好奇。
但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辞掉了动画公司的高薪职位，不想做一台赚钱的机器，一个全球大公司的零件。
这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长达八年。1995年，陈界仁终于决定去做一名艺术家。他想搞明白，为什么台湾会成为这样，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这样。
1996年他完成了第一部作品，并在两年后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真正成为一名艺术家。2008年，陈界仁应邀去美国参加一次艺术展。在台协会申请签证时他遭到了拒绝，因为签证官怀疑他要偷渡。他跟签证官大吵了一架，被赶出来。
“面谈时，你的手机，录音机，所有设备都交出来，你成为一个孤独的人。在里面你受到怎样的羞辱，没办法讲，没办法让别人知道。”他说。
陈界仁开始想到，这是一个案例。台湾人去美国，要接受审查，被怀疑，而美国人到台湾，可以免签证，畅行无阻。这种不对等的“帝国主义”观念，甚至已经深入台湾人的潜意识，自觉地接受和认同了这样的“美国价值”。
他注册了一个博客，名为“我怀疑你要偷渡”，开始搜集这方面的案例。很多人写下了自己的遭遇。
他搭建了一个台协会签证的场景，找来一些小剧场演员，在镜头面前平静地读那些被拒签的理由。
有人被公司派去美国出差，签证官问她：“你英语这么好，是不是想在那边嫁人？”
有人想去见病重祖父的最后一面，签证官在拒签之后说：“你可以叫航空公司把他送回来啊。”
在帝国边界
陈界仁不想把这作为一种控诉，他希望是一种反省，既批判帝国意识，也自我反省内在的帝国意识：“台湾一方面在美国面前自我贬抑，同时对大陆移民、东南亚移民，又非常歧视。”
他找到居留台湾的大陆配偶，让他们回忆自己在进入台湾时遭遇的刁难与羞辱。在机场入境处，这些大陆女人必须接受台湾官员的审查，与在台协会发生的一样：
“他问我和他是否发生了性关系。”
“他们把我和丈夫分开，问我是否和丈夫一起洗澡。”
这些记录被陈界仁组合在26分钟50秒的《帝国边界I》之中。陈界仁相信这些日常的经验，与父辈的遭遇其实一脉相承。
在讲述台湾历史的《帝国边界II》里，镜头晃动，没有任何其他声音。在长达70分钟的录像里，年轻人一个接一个把老去的台湾士兵、左翼人士背到空旷荒废的房间中央。他们是一群幽灵，被历史清除成空白的幽灵。
“每个人都有家族史、生命史，凝视这些，不只是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陈界仁说。他终于将父辈的沉默与当下的世界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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