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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500字 写人的

    时间:2020-03-25 07:18:4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亲奶奶离世早,我没有见过。这个奶奶是我父亲的亲婶婶。奶奶活着的时候常常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马拉毛,山西巨城人氏,小时候是巨城数一数二的巨城豪门富户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因自小太娇惯,奶奶的父母舍不得给奶奶缠足,刚下狠心缠上,奶奶一喊疼,立刻就放开了。缠了放,放了又缠,本来就是将近一米七的大个子,奶奶最后缠了一对大足,不好嫁出去,年纪稍大了才嫁给我父亲的亲叔叔,也就是我的本家爷爷做了填房。爷爷比奶奶年长15岁之多。
      儿时对奶奶的回忆,大概要追溯到我出生的时候,我出生的时节,母亲因为疲累、也因为不待见又是个女儿,把刚生出来身子红红的我,晾在光席子上大哭,据说我哭的声调洪亮、格外的理直气壮,奶奶急急忙忙洗了手上的热血,母亲每次生儿育女都是奶奶来接生的,用半缠半放的小足,跑步过来,掀了一块旧红布把我包裹起来,像麻花一样用一根旧带子将我缠上,放在土炕的一角,说:“这熊孩哭的真有劲儿!”
      虽然母亲生的女儿多,但我刚出生那几年,母亲是极疼爱我的,小时候我生下来时虽哭的有劲儿,身体却不见得好,长的又瘦又小,喉咙极细,不小心吃了一根菜叶,就卡在喉咙里,咳嗽半日,气也上不来,憋青了脸,母亲吓的脸色大变,急忙用手卡住我的喉咙往出取。以后就再也不敢给我的小碗里放菜叶,做饭的时候也是十二万分的小心,要把菜剁的极碎。我在院里玩的累了伸出手来,母亲不拘正在忙什么营生,总是匆匆的丢了手里的东西,老远就伸出手来抱我。
      我们家里孩子们多,经济情形一直不大好,家里人除了过年能吃上一半顿白面以外,平时就是时头八节,也是见不到白面的。生产队里分来的十几斤小麦,磨了面粉,据说都在哥哥姐姐们下地劳动以后,半上午和半下午,必定做了白面疙瘩或是糊糊拌汤给我吃,二姐常说她辛辛苦苦每天去生产队里劳动,可是从来见不上白面,只有害了病躺在炕上,才能吃上母亲每天为我做的白面拌汤。院里菜地摘的新鲜西红柿和菜叶,是要剁的很碎我才能咽下去的。
      据说我并不大知道这白面对全家人来说有多珍贵,也不好好吃,母亲总是闭上眼睛说:“东风晾,西风晾,俺孩吃了会上炕”之类的儿歌我才“踏、踏、踏、踏”跑过来偷吃一口。母亲在我头上失去过一个珍贵的儿子,以及她以往生活中所得的经验,看我小脸蛋黄黄的,没有一个烧饼坨坨大,怕我也走那个哥哥的老路,对我格外看的紧。也因为我从极小会张嘴说话时就能识字、会数数,一面夸奖勉励我长大了要做什么大事体,一面对我怀了“不拘俺孩长大能做甚的事,只要身体长的皮实就好的”矛盾热望,而我仍旧是间或不好好吃饭,一再生病,据说我那时节嘴特别巧,会哄大人高兴,以掩饰我身体的羸弱。后来在我三岁上,母亲生了弟弟之后,我就不太受关注了。弟弟也不辜负母亲的想望,长的白白胖胖,能吃能喝,刚学会坐就在土炕上摇着脊背吃手,吃的有滋有味,宏大气派,深得母亲和全家人的喜爱。
      奶奶家就成了我的必去之处。比奶奶大很多岁的爷爷去世之后,奶奶就一个人住一个土院子,离我们家有一些距离,每次都是三姐把我背去奶奶家,她就回家了。我在奶奶家陪奶奶睡觉,冬天奶奶家的炕烧的特别热,热的人屁股、脸蛋都通红,加上白天玩的累了,黑夜热乎乎的睡的快意就顺便尿了炕,照例因为害羞,早上是不敢起炕的,想用自己的热屁股把尿湿烫干。
      奶奶似乎极有眼力,看着我磨磨蹭蹭起不了炕,就知道我害的什么病,忍住笑连我带被筒子一卷,推到热炕的那一头,说:“想睡就到那头热炕上眯一会儿哇,太阳都照见你的屁股蛋蛋了!”顺势把我画了圆圈尿湿的褥子,揭了晾到外头去。
      在外头的自由和家里的拘束相比,我喜欢上了奶奶家的土院。
      后来在奶奶家的土院里耍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愿望,我就跟着奶奶上地里去。如一般大自然,凡是大自然能给予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体味和感知,我也照例得了一份,从此就再也离不开这自由的风和黄土。一天不亲近就闷的不行。
      在地里的每一个土梁梁上,我结识了好几拨比我大些的小孩,比起他们来,我多少聪慧一些,记性又好,凡是大人告知我的哪一根草猪爱吃,哪一根草是野菜,哪一根草有害人体不可以碰,哪个虫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喜好,体貌特征是什么,肚皮底下的花纹代表什么意思,哪个虫受了惊恐会攻击人畜,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逐渐成了小孩子王,甚至几个年纪、个头稍大些的,也跟在我的屁股后头,追随服从我的指挥,不过有时我也相当的懒惰,轻易不肯费力把我的聪明才智显露出来,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享受到我的这种了解我全部真实的恩惠,不过若是有顽劣的小孩在山里被毒虫咬了,不能走路,别的小孩吓的一哄而散跑开的时候,我总能找到某种对症下药的杂草给他治疗,让他不至于落在山野喂了狼虫虎豹,因此结交了不少鼻涕虫死党,这些丰富、复杂的际遇,让我逐渐忘了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一心就在大自然里闯荡,用幼小的眼睛看待分辨大自然和周围的一切,身体竟然逐渐强壮起来。
      期间最令我得意的,要数用我的两条细腿夹住树干,“嗖嗖嗖”几声响动,小身体三两下灵巧、麻利的上了我家门前的大槐树,树上有一个鸟窝,我也不是想糟害鸟窝,就是想看看里头有几只鸟蛋,两条腿骑在树圪叉上,看着树底下的小屁孩们流着清鼻涕艳羡,手就兴冲冲地伸进了鸟窝,抓着一个东西,软乎乎,绵乎乎的,是刚孵出来的稚鸟吗?抓出来一看,是一条肉乎乎的相当粗大的五花蛇,吓的我从树圪杈上掉下来,头朝地,一根葱一样倒栽下来,竟然连个青包都没有碰起来,睁开眼一看,原来手里紧紧抓着不知道松开的那蛇在我的脑袋底下垫了一下,被我一压,它身体柔软,竟看不出丝毫损伤,哧溜就钻了,我们那里认为蛇是财神,是不伤害的,看见了撵走就行了,奶奶说蛇能转体,它身上藏着人的肉眼看不到的才能,才救了我的一条小命。
      虽然侥幸逃的一命,还是连续几黑夜睡不安稳,半夜老是莫名其妙的惊醒,醒来就满头慌汗,奶奶拍着我的脊背,在被窝里告我说:“熊孩,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是惦记那蛇是不是伤了哪里,傻孩,蛇有99条命的,是不死的神体。”
      我接受了奶奶的传说,看不见的小心窝里渐渐好受了一些。
      一进我们村头,有个年久的小关帝庙,关帝庙里有红脸长须、泥身彩塑的关帝爷,身披红布,威武宏大,庙门常开着,路过的回数多了,我们几个小的忍不住好奇心,没事就溜进来,爬上关帝爷的胳膊、脊背,互相抓对方的衣服,玩猫逮老鼠的游戏,不知不觉耽搁的久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关帝爷的脊背上睡着了。那几个顽皮铁脸的人,不知道甚时撂下睡着的我回家吃饭去了,我醒过来一看,天快黑了,奶奶一定四处寻我,刚想跳地走人,进来一个讨药的老奶奶,吓的我赶紧钻进关帝爷胸前披的红布里藏住身体。
      老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大致是孙子病了,吃了几日村里赤足医生开的药,不见好,想问关帝爷讨几副药吃吃。然后把裁成三十二开的黄纸小心翼翼铺上供案,伏地磕头求拜。我钻在红布底下憋的够呛,希望老奶奶能早些完成任务离开,就把关帝爷身上的红布抖了一抖,灰粉落在那黄纸上,老奶奶颤颤悠悠感激不尽收了黄纸,千拜万拜才离开关帝庙。我赶紧从红布底下钻出来逃回家去。
      母亲看我浑身上下都是关帝爷身上的土泥,又是气又是笑,让奶奶对我稍加管束,说是一个妮妮家,这孩野的以后哪里寻婆家呀!奶奶笑着说:“怕甚哩,小子耍耍是好的,妮妮耍耍是巧的。欢实就好。”
      我妈说:“看着是欢实多了,脸上尽是红肉疙瘩哩。”
      从奶奶家出的门口,就是一个卖烧饼的小铺子,是村里一个五保户老奶奶开的,碰上下雨阴天,她肩膀子酸疼的时候,奶奶常常来帮她揉面。小村里的生意,大多是鸡蛋换盐两不见钱的买卖。没人买烧饼的时候,老奶奶就一个人坐在黑呼呼的门栏上,戴了片子极厚的老花镜,低头在那里缝她的老粗布长筒袜,或是用铜针锥上她的尖头小足黑布鞋。再往过走,是生产队里的牲口棚子,十几头强壮有力的牛正在牛槽里低头吃草,嘴张的大大的,喷着热气,青草的味道和牛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来,刺的人忍不住想打喷嚏。
      小牛犊一边吃草,身子底下的小东西偏左偏右的摇荡,我跑过去想看个究竟,想知道它为什么摇荡,引的路上的人发笑,判定是不大合体统的事,也只好走开了。
      我喜欢看小村里不紧不慢的常态,邻家们脸上的表情,若是离老远就和一个小孩孩打招呼问长问短的,就一定家里有什么喜事;若是见了你看到也像没看到,心不在焉的,一定是家里有什么烦恼,你就最好离他远一点。有的大人看起来嘴笨拙言,内心却极和善;有的大人看起来有情有义、能言善辩,私底下背过人却不给你好脸。这是为什么,我并不知究里,却总是在心底狡猾地用我这方面的判定去印证那方面的判定,我眼里的小村对我已足够丰富,可我的脑子里,却总还藏有更广更大的疑问想去刨根问底。
      这样在村里闲逛,过了一段时间,我又爱上捉虫这一行,先是跟奶奶在白菜地里捉虫引起的兴趣,捉了一下午,奶奶说我的手又快、眼又尖,不拘藏在哪一片白菜叶子底下的肉虫虫,也休想逃脱我的眼睛,之后就对这个行当上了瘾,到处在草丛里捉虫,捉了就拿去和小孩孩们斗虫玩,看谁捉的虫虫力大无比,斗的机灵有趣,是条好汉。有一天不小心,被邻家大一岁的姐姐骗去我战无不胜的一只肥青虫,捉去喂了她家的下蛋草鸡,生气的我哭了一黑夜,奶奶提了洋油灯,给我在菜地里逮了一只更大颗的还我,我才罢休。
      接下来的日子,照例在村里到处转悠,看到别的小孩踢毽子,我也喜欢上踢毽子,让奶奶连夜给我缝了一个八瓣莲花青布毽子,里头装了沉甸甸的玉米豆豆,我又没明没夜的苦练踢毽子,几天就成了那一片小孩子中踢的最好最多的一个,各种花样踢法也层出不穷。这种种际遇,常使我认识到,不拘做什么,只要我愿意稍加用心,很快就能比旁人做的好些,这种偏执也使我心生了傲慢和懒惰。
      虽然我现在的体格比从前健壮许多,但是比起旁的孩子来,还是有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做一些机智、取巧、不耗费体力的活我还在行,赤足打瓦这种事就显的力不从心,常常一只足站立,专注地斜了眼睛,心里发狠要瞄准前头的那石头,身子骨就不争气地失了平衡,收不住足,手里一疙瘩石头撂出去,照直打碎了邻家的瓦瓮。奶奶照例都是要赔的,赔了还不能对我的母亲提起,提起了我又免不了要被家里叫回去狠批一顿。
      看到邻家二丫天天后晌,神气活现地从她家的麦秸喽蛋筐里,取出一枚热鸡蛋煮着吃了,连鸡蛋皮上再明显不过的黄鸡粪汁也不放过,吸溜的干干净净,我干咽了几口唾沫,回到奶奶家,就耗着奶奶要垒鸡窝,准备养几只鸡大吃一场。
      奶奶是个干净人,嫌鸡屎拉的到处都是,也爱糟害吃院里的菜地,不爱养鸡,一旦养了鸡,就得砍很多柴棒给菜地圈栅栏。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我,我俩就又成了泥水石头工,我是泥水小工,我搬来无数大小石头,找到红土和了一大堆稀泥,弄的我的手上、屁股上都是稀泥,最后奶奶总会给我擦屁股,收拾我弄的乱摊子。并把石头和重和好的泥一一排致好,我们有模有样的鸡窝就大功告成了,鸡窝修好以后,红泥还没有干,我妈就送了两只小鸡过来,一只公鸡,一只母鸡,成了我的最爱,特别是那一只小公鸡,尤其的帅气,我天天数着它一片羽毛、一片羽毛的长出来,确信它是我们村子里最帅的公鸡,最后果然不负我望,长成一只精神抖擞、又红又亮的大红公鸡,鸡冠子高高的挺起,尾巴色彩斑斓、气派高傲地舒展开来,神采昂扬之气全身可见,每天一大早就引颈高歌、尽职尽责地把我从热炕上唤醒,而更让我欣喜不已的是,每隔一天,它就极负责任地行使它的光荣权利:催促那只娇小可爱的小母鸡,给我生一只极漂亮的蛋。
      有时候也会离开一切小孩,单独牵了奶奶的手在野外的庄稼地里走,可见到一年三季都在树丛里飞舞的大批蝴蝶,一只一只,各得其山野之乐。山崖的低处,偶见一株山丹丹花,开着六片翠红的花瓣,黄芯上沾惹着白色绒点,在花瓣中间挺起,开的自然有几分姿色,我的手又要伸去,奶奶每回都说:“采回去活不了几日的,开在野地里就好。年年都能来看见。”
      我牵着奶奶的手,跑在奶奶的小足前头,尽力不把奶奶绊倒,我不想急于结束这大自然里的留恋忘返,我喜欢从容不迫地和山野、土地亲密自然的相处,自然亲密正是我喜爱的状态,不慌不忙地和山沟里的蝴蝶、以及不知名的小虫并肩而行,是一件称心又合我口味的事情,一路上见到的风貌情色,样样都能引我注目,不管是山底的溪流、土崖、还是苍绿的山卯、陡峭的山谷,都使我不知所以的纵情享受了这迷人的风光,我也相信任何能来这里的人都会对此一见倾心。我唯一担心的不是在这里流连的太久,而是担心我还没有找到大自然全部的真相。
      我即兴折了一段树枝,饱满的绿汁一涌而出,我说:“娘娘(我们那里对奶奶的称呼),我把您的大襟衣裳染成咱这山的绿颜色哇?”奶奶抓牢我的小手,说:“你要是染了我的衣裳,我就把你的小脸也染成绿毛乌龟!”
      我一边和奶奶斗嘴,一边把奶奶拉到山野的这里那里,我们一到山里,就什么都忘了,麻雀飞上了枝头,我追着撵的时候,把奶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我使劲拉奶奶起来,奶奶的大襟衣裳上全是泥土,奶奶便抓了一把黄土也抹了我一脸,我们祖孙“咯咯”、“咯咯”地笑着,所有这一切都滋味无穷。我找了一些桃核粒大小的石头,攥在出了汗的左手手心里,然后用右手拿上一枚,攒足了力气,向远处的深谷扔去,我望着那些石头划出的弧线,爽快地落入了谷底,感觉到内心激起的不可名状的晕眩。
      我有时会有那样一种错觉:感觉我的身体里面住着两个自己:一个宁静幼小的自己,一个宏大迷离的自己。
      就这样长到六、七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照例是不管家里穷富,又随时随地持有奶奶的宠顾,自然过的随心所欲,更乐意从生活中得到更多不着边际的幻境,当作是童年的点缀,以及是头上的太阳每日升起落下的凭据,似乎人世的一切快意,我都可以任意去摘取,即便是一点小事,都能使我喜悦万分。仗着奶奶大襟衣裳对我极小身体的护佑包庇,像野草一样疯长的孩提,奶奶就是我疯长的背景和衬影,大致照见我生命的光辉。我发现了大自然的美丽和乐趣,在和他人互相的逗趣、猜想中我又发现了人与人相处的勇气,奶奶常揪着我的耳朵告我说:人和人见面三回就算得上缘分,大自然总会给每人一段不同寻常的际遇。
      父亲、母亲和奶奶,都诚挚地热爱大自然,我也依照他们为榜样热爱起大自然来,这便是我踏入人世最初的情感,大自然将我塑造成一个顽皮又温柔、懒惰又勇敢的小孩,对山野自然的一切生灵、兽类、植物、山石、土地不是迷信而是敬畏、不是贪恋而是热爱,我本来只奢想得一缕春风,大自然却给了我整个四季,我本来只奢想得一滴清水,大自然却给了我山川和海洋,以丰富我温柔的心意,奶奶的谦和包容,更像是五月的春光,袭入我幼小的心灵。
      就这样子一直持续到六、七岁时,我的父母亲相继离世。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支离破碎。
      奶奶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土院,来我们家的小土屋,和我们一起生活居住。
      我和弟弟跟奶奶一起睡母亲活着时睡的土炕,三岁的弟弟失去了母亲极大、极专注的宠爱,夜夜哭的凄厉,吃手吃的更加厉害,奶奶只好把自己快要空了的干奶头让他嚼着,嚼的出了血也不肯松开。
      失去了以前从不觉得会失去的父母,我眼里的一切也失去了色彩。黑蒙蒙变成一张怀旧的黑白相片。
      我也到了要念书的年龄,开学前奶奶在灯底下缝蓝布书包给我,我迷迷糊糊大致睡了一觉醒来,奶奶还在一针一线的缝,针头绣了,不能好好的从粗蓝布上穿过去,就在自己的白头发丝里磨一磨,再继续缝,我说:“娘娘,你缝了一黑夜咋还没缝好呀,明日我就要念书用哩。”我一边说着,内心藏着失去父母的巨大不安,又睡着了。
      第二天睡起来拿上书包才知道,奶奶在我的蓝布书包上绣了一朵红色的小花,和一只青色的小老虎,说是天天看见就能取悦和庇佑我的东西。让我一大早起来就忘了失去父母亲的伤痛,念书去了。
      来了学校念书才知道,自己除了比别的小孩认的字多又会识数而暗自得意以外,也有让我尴尬脸红的事情发生,我穿在衣服最里头,奶奶给我绣的大红布肚兜总是时不时露出边来,不小心被调皮的同桌扯出头来取笑,其他的小孩到了念书的年龄,照例是不穿这些古董了的,可是奶奶又很固执,说是这个上头绣了五只蝎子、蜈蚣、五花蛇和蜘蛛一类的毒物,叫做五毒虫肚兜,也叫五福肚兜,我自小身体不好,父母又早去,要靠这些东西寻吉避邪,不让那污脏的妖魔招惹我,非要我每天穿上不可,那一段时间我的烦恼实在是无以复加,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万不得已的计策:我就在上学去的路上,左拐右拐多转几个弯,等奶奶看不见我的影子只好回了家,我就藏在一棵老槐树后头,把里头的红肚兜脱下来藏进老槐树肚里的树洞里,等散了学回来再藏到老树后头重新穿在衣服里头,然后大摇大摆的回家。这样痛苦的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关键是天渐渐的有些冷了,再在那里脱换衣服实在不大方便,最后以三顿不吃饭胁迫奶奶,才总算把她那五毒肚兜收了起来。
      失去父母以后,不管奶奶再怎样疼我,爱我,跟着奶奶东游西荡、自由自在长出来的那一点红肉疙瘩又不见了。父母亲就像是我身体上的一部分,活着的时候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没有了才知道折了胳膊、腿一样的疼痛。吃饭又变得大不如从前,有一顿没一顿,什么都难以下咽,即或吃进嘴里的,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奶奶就让我平躺在热炕上,给我抠肚,奶奶的个子很高,足足有一米七的样子,手掌也就很大,在我的肚子上来回抠着,嘴里说:“天门开、地门开,天上抛下钥匙来,凉也开,热也开,寒火宿结都开开。”我就索性闭了眼睛,听任这也痛心、也伤感、也幸福的想掉泪的时间在我心上慢慢划过。
      看见我对身旁的事物和他人,都失了以往巨大的兴味,有时候一个人呆坐在野地里,手里拿着一根草,既不知道、也不关心是什么草,也不再去捉虫锄禾,也不再把足底下的土地轻轻的掀开,看看自己之前撒下的种子是否发芽,也不再关心羽毛漂亮的大红公鸡是否帅气,也不管小母鸡有没有再给自己下一只蛋,我讨厌了大自然和一切,大自然和一切也讨厌了我,双方还像以前那样天天一睁眼就能见到,却彼此都觉得厌烦。使我再看不到人世的优美,我眼里空无一物,下雨的时候盼天晴,天晴的时候又盼下雨,总之一天又一天,表面上的生活没有多大改变,我眼里的人世却变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跟谁斗气,我完全什么都不知道,也都不关心了,有时甚至疯了一样的狂想,想跟了父母去那黑暗的地底下也未尝不可。不知道父母在又黑又冷的地底下要怎样度过,只确信他们也一定像我舍命想念他们一样,舍不下我。我沉痛的心似乎也脱离了我的身体,随我的父母亲飘上了那遥不可及的云端。
      看到我这样,奶奶总是说:“前头出现墙头的话,不要低头硬往上撞,停一停,咂摸一下尺寸,积攒一点力气,跨过去就好了。那样的话,墙壁也能变成大道。尽力跨过的话,墙头也能变成石桥。不要嫌自己长的慢没有力气着急,吃的快会噎着,慢慢长的话,可能比走的快的人,看到的东西更多、更饱满,要紧的是先看清自己,也总能慢慢看清楚旁人。”
      在我逐渐长大的时光里,奶奶逐渐的老去。精神、体力都大不如从前,长筒粗布袜子也不太常常换洗了,里面藏了虱子,我每天黑夜都要给她翻出来找一遍虱子,才知道我印象里身材高大、健美、匀称的奶奶,两条腿瘦细的可怜。她的大襟衣裳也渐渐洗不动了,我想替奶奶洗,不过我的力气似乎更小,粗布衣裳吸饱了水以后,变得不可理喻,搓都搓不动丝毫,好歹洗完了晾在铁丝上,奶奶见了说:“就像是老牛嘴里圪嚼了圪嚼,一坨一坨的肥皂点儿。”奶奶想扯下来重洗,只无力地抖了两下,手又放回去了。
      奶奶开始说一些眼睛看不清前方,指甲芯剥个蒜都会疼的话,豆角每年秋天都是要摘很多,滚水锅里煮熟了,用针线穿起来晾干,冬天来吃的。以前每年秋天,奶奶手里一边摘豆角一边给我回忆我妈:“你妈那人可是世上少有的清楚明白人,家里穷是穷,做事体面地道,村里没有一句说她不然的,就连老天爷也眼气俺和您妈是好婆媳哩,才把她活生生的从俺手里夺上走了。”
      今年奶奶的手僵硬的不能再摘豆角了,我一散校就跑回家,抢着和奶奶干活,头一天黑夜就把第二天一天的小营生做完,尽力不让奶奶累着。
      奶奶一辈子没有生过儿女,我小的时候,奶奶总是捏着我的一对小足说:“要是缠足,你这熊孩真能缠一对儿好足,三寸金莲呀,多亏今日俺孩们不用缠足了,疼杀人呀!给女人放足真是千古掏良心的事,老辈的女人,比可怜还要可怜,咱毛主席的新社会就是好呀,不反不乱、不用天天往上山跑的新社会就是好呀!毛主席就是好呀!”
      奶奶三十岁上守寡,一辈没改嫁,和我母亲相处融洽,解放前也不知道我父母都秘密加入了地下党,据说党组织有纪律,家里人也不能告诉。光知道他们天一黑就不见了人,深夜才回来,总是带回来一大堆尺寸各异的粉连纸鞋样、衣服样,集合我奶奶和村里会做针线的妇女没明没夜的赶做军鞋、军衣,用细麻绳纳鞋底,后来才知道每天黑夜都在村边的废旧土窑里秘密开会,奶奶常说,和我妈在一起,就不觉着活的苦累。
      每逢村里放电影的时候,奶奶很爱看解放军打仗的电影,对解放军有割舍不下的感情。那时村里放电影,演电影的放映员一黑夜要跑好几个村子,轮到我们村子时节,有时候是前半夜,有时候是后半夜,就搀了奶奶去看电影,奶奶不想到戏台子底下去看,因为要下一个很大的石头坡,奶奶的腿不知什么时节,已经有些僵硬和不听使唤了。我就陪奶奶在离戏台有一点距离的高台子上坐着观看,有时没等看完,就在我的小肩膀上打开盹了,我扶着奶奶的头,让她小睡几秒钟,醒来了再接着看。以后每天都能这样过就好了,再稍微、再稍微,就这样待在我身旁就好了。我那时常常心里那样暗想。
      奶奶醒了就突然对我说:“人老了,七十三,八十四,是俩道坎,跨过就好了……”
      害怕离去的奶奶,终于还是没能熬过七十三。奶奶走的时候,有太多的不舍。我和弟弟整整哭了几个黑夜。
      过丧事的时候,预订七天以后下葬,那样奶奶可以在家里多呆些天气。怕坏掉奶奶的身体,就在奶奶躺着的门板上头,吊了一扇蕃棋,我和弟弟轮换,日夜不停地给奶奶左右摇摆头顶上的蕃棋,用心扇着这世间最后的微风。
      看到奶奶苍白的额头,儿时的自己,感到生命的无常和寒心的悲哀。奶奶最后咽气的时候,我就在眼跟前,却哭不出来,我明白这离世的含义,我那看不见的眼泪,都流到我的心上来了。
      奶奶离世的时候,享年七十三岁。
      我的命运,果然如同您预料的一样,给了我最沉痛的一击,在我心上划下最深邃的一道伤痕,也好,我已不是11岁的孩子,而是一头无处疗伤的悲凉的困兽了。请让我们就留在这人世决斗。命运给我的这爱和伤悲,我都摔到院里奶奶的棺材板上了。或许百年之后,会有与您在天上握手的时候,在那以前,请不要颤抖,就让我们彻底决裂吧!背过身也依然是我。
      我不打算给自己同情,也不想掩饰自己突然对这人世的冷酷讨厌。虽然我确实失去了我所有的依托,我是希望自己能用愤怒来战胜伤悲。我也不愿对这人世辩解,我被一次次痛击以后,纵然有心也已无力再辩解了。我只在遥远的人世祝福奶奶,也祝福我自己。
      一方面我虽然没有能力让我的命运委身与我,从此听从我的使唤,但是,让我默不作声就委身于我的命运我也不干。当时我的状态就是,既不屈服,也没有办法抗争。就算被命运劈成两半,分明我的内心落魄,却偏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落魄,就算失去了父亲、母亲和奶奶,我也从不觉得我的生命从此就比旁人矮上半头,而只要我在这人世一天,我的生命就和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生命一样高贵、体面和尊严,并且也需要在我的童年、乃至日后我的青春、我的盛年、以及我生命的一切阶段都应具有的舒展,然而,虽然我的理由无可辩驳,命运却始终不肯有半毫让步,并且对我这无声的抗诉完全不予理睬。我的这种秉性,毫无疑问也会在以后的人生中吃尽苦头。在那时刻,眼看被命运强行夺走我那最后的一点荣誉之心的时刻,就算我再怎么拼命保持我那不合常态的镇定,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理会我。一切迹象都表明:注定那残缺的人世,就是我未来要投靠的命运。
      不过,就算那样碰了一鼻子灰,我也从不曾灰溜溜的认输,而最多,不过是沉默。
      奶奶离去时节的寂寞、悲凉和对死神的恐惧,总是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在我心头无声无息,慢慢滋长,割不完,斩不断。给奶奶烧纸的时候,会在烧纸上写上奶奶的名字。总是怕她远的收不到。
      给我一针一线缝蓝布书包,送我出的大街门口,让我去学校念书识字的奶奶,肚里饿了的时候给我熬米汤、肚里疼的时候给我抠肚:“天门开地门开,天上抛下钥匙来,凉也开热也开,寒火宿结都开开……”6岁送走我的父亲,7岁送走我的母亲的时候,还不知道黑白无常是谁的话,11岁送走奶奶的时候,我就那样深切地痛恨死亡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因为失去了父母,我总是微笑背后藏着泪水,而现在,一切都失去的时候,我却想在泪水背后留有微笑了。我的可恶的命运为了重塑我,打碎了所有我赖以生存的参照物。我就是我的命运和它自己的相互缠斗物。我是谁呢?守住活人的位置,一没自信,二害怕,也想告诫自己,风散开的时候,人世也就开始了,但有时还是会感到惶恐、战栗,跌倒也不想哭。心里并不想哭,热泪却总是暗暗地掉下来。
      其实想一想,我也什么都没有为这人世做,老天却赐给了我这么多爱我的亲人。虽然这爱短暂。
      送走父母之后,的确万般不愿送奶奶走,希望奶奶活着,让我长大了买好吃的给她,让我对她说声谢谢,谢谢奶奶从我生下到我11岁时慈爱的陪伴,奶奶去世以后,接着和弟弟又受了几年罪,后来去了外地求学读书,再后来又在外地成家立业,城市里过的是阳历,每年快到农历十月初一烧纸送寒衣的时候,总会梦见母亲或是奶奶,梦见母亲和奶奶说冷的不行,饿的不行,总会哽咽着哭着醒来,有一回梦到就住在我们的小土屋里,我给奶奶说,我要去超市,奶奶您想吃什么?奶奶说:“我想吃个月饼。”醒来翻开日历,隔不上几天,农历果然要到十月初一上坟烧纸送寒衣了,我半夜起来翻开冰箱,竟然真的找到一枚月饼,滴着热泪给奶奶烧了去。在老家的时节,清明、农历十月一、七月十五,是必要给父母亲和奶奶上坟的。后来学习、工作后,忙的时节不能回村里的坟上烧纸,也会出门向东找个僻静的背风圪崂处,用粉笔画上一个大圆圈,一边烧上一大堆纸钱,一边抱怨人力的极限,人总是有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的东西。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奶奶已不在了,我既不能抱怨,也不能道谢。
      后来一年又一年,烧的纸钱和纸糊的衣服多了,竟很少能梦到母亲和奶奶了。
      想着奶奶和我的每一位亲人至爱,继续生活,尽可能的保有正义感,即便那脆弱的正义感常会在世俗面前被碰的粉碎,还是执意保持,并不后悔。期间也遇到一些脾气相投的朋友,或亲或疏,互相扶持,在人世挣扎快要跌倒时总会将你扶起。
      母亲、父亲、奶奶和我的那个小村,都刻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思绪中永远保有他们的存在。一想起他们来,就会回忆起我和他们在一起时,那过往的幸福时光,我一生所有的幸福都从他们那里开始,使我有权说:除了人生那必不可少的伤痛,我也尝到过那许许多多的欢乐和幸运!
      为此,我由衷的感激那一切。
      
      责任编辑:胡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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