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生:国企变法史
时间：2021-01-29 16:06:1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周闻道
1956年生，文学硕士，“天涯社区·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协委员会委员。在香港多家主流媒体做专栏作家多年，在大陆、港、澳纸媒及网络上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觉》《点击心灵》《对岸》，报告文学集《悲剧，本可以避免》，随笔集《主权回归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编天涯散文年选《镜像的妖娆》等。另有经济学专著多部。
《三套车》一个体制的挽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
第一次听见《三套车》是在1998年深秋。
只是，唱歌的不是那赶车的人，而是一位叫叶琳娜的俄罗斯美女。我们眉山地区经贸代表团一行八人，在团长黄峰率领下，考察刚从前苏联解体中独立不久的俄罗斯。飞机越过广髦的黑土地，把一片片无边的柏桦林抛在身后，然后平缓着陆，把我们送上一段好奇之旅。先后到了莫斯科，圣彼德堡，经过沙皇夏宫的流连，荷兰湾的望海，阿芙乐尔巡洋舰上的睹物神伤，在瞻仰了莫斯科红场的圣火，感受了列宁墓的苍凉后，此刻，我们正漫步于美丽的伏尔加河畔。
时值深秋，莫斯科的天虽还不是冰雪覆盖，却已有了明显的凉意。干凉的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不留意就吹进了领口袖口，贴着皮肤满身乱钻，一股幽幽的凉，便从皮肉浸入心里，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唯有阳光是明媚温暖的，清爽而亮丽，把云高高托起，并引领着我们此时的心情。
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喂，琳娜，你会唱《三套车》吗？那歌唱的就是这伏尔加河畔呀。琳娜也不推托，满腔骄傲地回答没问题没问题，如果不会唱就不是俄罗斯人。话音刚落，歌声即起，轻婉而优美。先是俄语，接着又是中文，充分展示了她留学北京大学四年的语言优势。可是，在当时，我只陶醉于歌声的优美抑扬里，并没有注意到里边的忧郁和伤感。也许，穿过百年尘烟，这首歌里隐忍的忧伤早已沉淀，或被岁月风干成一种符号，伴随一个民族的沧桑历史，隐匿于歌声那优美的韵律里，不是一般的人随意可以捕捉和理解的。
理解是在此后，在考察了克林斯基化纤公司之后。
克林斯基是莫斯科的一个区，与我们北京的区差不多。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们像他们。我们的政治体制、机构建制和企业制度，本来就是一切照搬社会主义老大哥的模式。1992年，戈尔巴乔夫宣告共产主义的试验在苏联失败，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在改革上推行了激进的“休克疗法”。具体说来，就是在政治上全面推行西方式民主，在经济上全面推行私有化。私有化的形式有两种：一是大私有化，即对关系国计民生安全的资源性产业和重要的基础产业，实行股份制改造，一般由国家控股；二是小私有化，即对一般竞争性产业和中小企业，实行以股份制为主要形式的私有化和公司制改造。两种改革形式有点类似于我们的“抓大放小”。
显然，克林斯基化纤公司，属于小私有化范围。
冷清，懒散，漫不经心。这是我们来到克林斯基化纤公司的第一印象。
是的，冷清，懒散，漫不经心。没有想象中的热火朝天，那种变革体制，解放生产力后的生气和热火朝天；没有我们在《东方红》史诗中感受到的“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们好气派”那种豪迈喜悦气氛。不仅在这个刚完成变法的公司，甚至在整个俄罗斯，我们都是这样的感受。只有在海关边检时，准确地说，是在我偷偷塞给美丽的验关官员10美元后，才看见一丝鲜活的生动。我们同行的老李，则因这个小小的疏忽，被生硬地叫到旁边，将行李翻了个底朝天。
改制前的克林斯基化纤公司，叫国营克林斯基化工厂，是一家计划经济时的国有中型企业，现在则是小私有化的作品。按理，是不该如此冷清的。公司主要生产化纤纱和产成品，或者说叫轻工产品。这样的产业，这样的冷清，在冷战时期，在过去长期的以重工，特别是军工为宠儿的军备竞赛阶段，是完全正常的。然而在此刻，在柏林墙早已被推倒，整个东欧国家都在追求温饱的时候，却显出明显的不合时宜。改革中，这个企业的5000余名国有职工，每人分得约5000股股份（每股1000旧卢布），以资产换取了职工国有身份；其余资产，则按市场价格和自愿的原则，卖给了个人。同时，企业还保留了5%的国有股。现在看来，这5％的象征意义，也许大于实际意义；它背后折射的，应当是一种暂时割舍不了的念国情绪。改制后，企业完全按市场规则运作，政府不再直接管理；企业董事会成员按股份确定，经营管理者由董事会聘任，政府不再任免。我们现场考察该公司时，刚进行改制，管理，生产，市场等，都明显还没有适应，企业经营尚未走上正轨，从政府、企业领导到职工，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生产力解放的激情与希望。相反，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一场大动荡之后，前程未卜的疑虑与忧郁。联想到我们正在全力推进的国企改革，情绪被现实拉长，我心里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思绪又回到伏尔加河畔，叶琳娜的歌声又萦绕于耳际——
你看那可怜的老马
今后苦难在等着他
……
你们要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折腾垮
走出北京国际饭店的大门，已是凌晨两点。
长安大街，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存在，以一种势不可挡的皇城气派，赶走了属于民间才有的节令和时辰。华灯辉煌，夜色只在心里。饥肠辘辘，一习凉风掠过，我感到一丝寒意。两年前去芒硝厂遭围攻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事实上，芒硝厂的改制，早在1997年眉山地区刚建立时，就列入了计划并启动实施。记得当时，改制调研组在行署尹志君专员的带领下，兴致勃勃进厂。没想到出师不利。良好的心情和工作氛围，竟在瞬间改变。四五百职工，似神兵天降，说来就来，把我们团团包围，近似于逼宫似的，不答应条件不放人。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意外，令人措手不及。
应当说，一开始我们对芒硝厂的改制是充满信心的。电子厂、机械厂等企业的破产重组成功，让我设计的企业改革方案势如破竹，节节推进。全区列入改制计划的526户国有企业以及产生于计划经济时代的城镇集体企业、乡镇企业，已超过五成完成了改制。这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改革信心，一种决胜心智，意气风发的感觉，让我春风得意。不是要一日看遍长安花，而是要赏遍一场脱胎换骨的企业嬗变，改革之花，事业之花，要胜却自然风景无数。多年的理论探索与实践准备，多年的心志，那么好的改革宏观背景，此刻不乘胜而进，更待何时。机会是流动的资源，不是九曲回环，绕几个圈又可回来，也不是经典里说的螺旋式上升，而是滚滚长江东流水，此路一去不复还。何况，这是全区唯一一家盈利企业，生产经营正常，资源优势独特，市场前景稳健，产品品牌响亮，职工没有下岗之虞，改革成本也相对较低，且在国有资产中列支，不用企业承担。
然而，没有想到，问题恰恰出在芒硝厂，改革恰恰在这个最不容易出问题的环节受阻。
一切都是既定程式：厂长带领班子成员在门口恭候，一副尊重加谦恭的样子；然后是上楼，进入布置好的小会议室。厂长是新任命的，上任才一年多，虽然职工对他有些不好的反映，但类似情况许多企业都有，我们没有太在意，更没有想到其他的更多问题。就任这种兴致勃勃的情绪，一路铺洒而来。兴致勃勃地决定，兴致勃勃地通知，兴致勃勃地出发和到达，兴致勃勃地开会座谈。刚下过一场雨，淡黄色的阳光，没有遮拦，把云和霾都抛在了身后，就这样直突突地抛洒下来。在成都平原，只有初夏，才有这样的好天气。田野里是肆虐的绿，被无边的稻秧宠着，没有顾忌，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稻秧正在拔节，它们吮吸着土地丰润的营养，包括农人施的化肥，人畜粪，和同类的残留。上一季翻埋地下的植物，主要是经冬的油苕，腐烂后生成有机肥，哺育着下一季的生命。生命就这样轮回，不可逆转。穿过田野时，植物们为我们送行，腐败的和繁茂的，都簇拥而来，把我们前进的路，挤得很窄很窄。说是调研，其实只是一种形式，一种的谦和而堂皇的说法，企业和职工听了入耳，领导也进退自如，攻守主动。其实，对问题的脉络，领导心里自有盘算；调研中如有更好意见，最多也就是对思想的丰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