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欧根尼【小巷里的第欧根尼】
时间：2019-04-17 03:22:4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那些被我们 视为疯子的家伙， 恰恰是他们， 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在回城的路上，突然又见到了那个乡村乞丐。依然是长发、布履、百衲衣，依然是竹板、麻袋、龅牙嶙峋。车子开出小巷的一瞬间，他正在一户门前打着竹板唱得欢。我摇下车窗，愣怔着听了半天，恍如隔世。
差不多快20年了，他竟然丝毫未变。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位乞丐大叔就是这副模样。其实叫“大叔”，是大可存疑的。因为谁也弄不清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男还是女。他有一副男人的身板，留一头女人的长发；有一张男人的黑脸，却有一副女人的尖嗓。他站着吃饭，蹲着撒尿，坐着睡觉，躺着唱歌。他不娶也不嫁，没有父母，没有兄妹，孤苦伶仃，单门独院。
记得小时候，家乡的乞丐很多，他们大多是一些外乡人，手捧破碗，背着布袋，挨家挨户讨要一口吃的。乞讨时，往往敲着竹板，唱上一段不成调的“莲花落”，一是为告知一声有乞讨者来到家门，同时也是为了力所能及地“报答”一下施主。后来生活渐渐好了，乞丐渐渐少了，真正会唱上一段的乞丐就更少了，他们也不再要饭吃，而是直接要粮食，再拿到集市上换成钱。
这位乡村乞丐从来不要粮，更不要钱，他只要口吃的。人民公社时是这样，分田到户时还是这样。现在是打工时代，乡村乞丐们也都进城了，以瞒和骗将自己的无助与脆弱展示在市民面前，博取一种毫无防御的道德力量，这位乡村乞丐却依然坚守在自己的领地里，在四邻八乡讨生活。他从不曾瞒和骗，惟其如此，他身上的谜团也越积越大。
他真是个怪人。
在我们家乡，不积财货、不事稼穑的二流子比比皆是，像他这样整天陶陶然于一口剩饭的乞丐，却是独一个。从来没见过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也从来没见过他与人怒目而视的时刻。他手中没有打狗棍，腰间没有杀猪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真是“贤哉回也” ！
我甚至觉得他堪比陋巷里的第欧根尼。据说犬儒派大师第欧根尼常年住在一个木桶里，他的全部财产也就是一木桶、一斗篷、一棍子、一面包袋。简直就是一个乞丐的标配。有一次第欧根尼正在晒太阳，亚历山大大帝来探访他，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会兑现他的愿望。第欧根尼回答道：“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拽啊！
这乞丐大概深得犬儒之妙，每天除了抚着肚皮晒晒太阳，就什么都不干了。是啊，在乡村，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干，你就只需要一个讨饭的钵子。竹板那么一打，就什么都有了。
一个人是男还是女，这很难搞清楚吗？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爬他家墙头去偷瞧，被发现，一块砖头猛飞过来，吓得我们落荒而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么愤怒，简直满脸狰狞，怒不可遏。
这小巷里的乞丐，大概也是唯一一个不肯让我们知道人类基本面目的人。他坚守着这个秘密，像坚守一袋黄金。哦，这个比喻可能不太准确，事实上他对黄金毫无感觉，但他对这个秘密却视若生命。他舍弃了一切，却守护着一个最基本而又最无用的秘密。这秘密也逐渐成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层神秘光环，使他成为乡村的“那一个”——第三人称之外的第四人称。
事实上，是男是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我至今还记得在人民公社时代，他被拉上戏台接受批斗的情形。“打倒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长发被剪了一半，脖子里挂着一双破鞋，裤子也被撕烂。大喇叭里还播放着《智取威虎山》选段。好一幅后现代状况。
但他硬是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重新窖藏、发酵，重新变得扑朔迷离，在这神秘的光环后面自得其乐。
“真不知道一个人要失去了什么，才有勇气冲撞一切约定俗成的规矩，真不知道第欧根尼是失去了什么，才成为那样一个肆无忌惮的人。……他是唯一肯让我们看到人类丑陋面目的人。”齐奥朗曾如此赞赏第欧根尼。
我们早已没有这副胆量依自己的欲望行事。我们通常依规矩行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些。而那些被我们视为疯子的家伙，恰恰是他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