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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把泥土带回家】请把笑容带回家

    时间:2019-04-03 03:18:28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1   我又一次走向市场,两手空空。   一周当中,像这样走向市场,总有几次。我是在为一家三口,一日三餐,拎些新鲜和丰富回来。   我们家,具体地说,是我们家的餐桌,与市场之间,连着一条青黄相接的传送带。或者干脆地说,我就是这条传送带,一趟趟地奔波在餐桌和市场之间,源源不断地为我们的胃口输送生产动力的物质。
      从市场,我又一次走回家,提着两手沉甸甸。它们仿佛被一股漩涡似的力量吸引,不住地下坠,拖拽着我的整个身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树,从左右两边,被两根绳子分头绑上了,而且不停地往地下拉,有可能真的沉入地下,重新变回一粒种子。
      市场中有两类卖菜的:一类在台上,另一类在台下。
      台上的趁着天黑,起早从批发市场批发了各种蔬菜,风风火火地往回赶,待到天亮已经摆满了面前属于自己的那一段水泥台,像一个割据者,在自己的领地内,开始向过往的路人兜售别人土地上的果实。
      台下的不像那些台上的,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水泥台,也不天天雷打不动地出摊,他们能够伺候和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至多那么一分两分地,他们卖的是自己口中的富余或节余,赖此贴补拮据的家用。因此,他们不慌不忙,趁着天亮踏着露水,到自家地里摘半篮辣椒,刨一袋土豆,砍几棵白菜……这些都是他们头天提前瞧好了的,已经记在心里了,今早来了就扛着锄或操着刀直奔它们而去。然后,他们不紧不慢地蹬着三轮车,来到了市场,在地上摊开塑料布,从车上卸下自己的汗水,它们就像他们喂大的水灵灵的孩子,被我们一哄领回了家。
      他们安于现状,上不了台,渐渐地,他们最初在地上摊开的那一塑料布大的地方,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们的领地。他们来了,直接奔向那地方,摊开塑料布,小心地卸下收获,在车轮和脚步中静静地守候。
      学着其他人的叫法,我也叫他们自卖头的。这意思很好懂,是说他们自产自销,卖的就是自家地里的收获。
      他们很好辨别。在市场如海似潮的摊子中,有经验的人,能够一眼发现他们,找出他们,被脚步牵引着走向他们。在台下不是辨别他们唯一的、最牢靠的依据,还有许多条可以作为参考,譬如那些台上的一口气掏出了所有的果实,摆满了整个水泥台,它们几乎囊括了市场间所能见到的全部品种。而他们就像一个小小的专卖店,有的专卖葱或辣椒,有的兼卖土豆或白菜,至多三种。
      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气息,那是一种与泥土朝夕同处、相亲相爱的气息。仔细地嗅嗅,他们身上有粪味儿、腥味儿、水味儿,这些味道或浓或淡,从头到脚,一马平川地奔跑在他们身体的原野上,像种子扎根在每一个毛孔间。还有气度,那同样是一种与泥土有关的气度,不轻不飘,不急不躁,不张不狂,静如处子,默默埋头耕耘,静静守望收获。
      他们栖身于捋着公路能够通往的乡村,或被城市蛮横的手势与脚步威逼利诱到了城乡结合部。
      但谁都无法否认,他们离泥土最近,阳光照得最多,最懂得风调雨顺对庄稼和收成的意义。
      就凭他们身上的气息。
       2
      在市场上,我直接奔向了那些自卖头的。
      从骨子里往外,他们都是一群真正的农民。
      在他们的摊子前,我蹲下身子,与他们等高,面对面地对视,中间隔着他们茧花结出的果实。但我改不掉挑三拣四的坏毛病,粗暴地动手拨来拨去,像在轻佻地打着算盘。
      那些黄皮肤的土豆,是泥土中的黄金,就算出土现身了,身上也沾着一片一片的泥土,仿佛在默默地证明它的身份。穿绿裙子的小油菜,从茎到叶越来越绿,像浸了豆油,它与那些台上的同类相比,最明显的区别是没在水中洗过澡,这从它挂着泥土、留着芽瓣儿的根可以一目了然。
      我的右手指间沾上了泥土,它集中在我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颜色发黑,起初有些湿润。我的内心像网兜一样纠结着:是弄掉它,还是留着它回家?
      趁我犹豫的空儿,它借助我指尖的温度,烤干了自己,更加牢固地沾在了上面。我终于做出了决定,以大拇指通过中指搓过食指,一遍又一遍,从头开始,反复不弃,这一套动作像极了数钞票,但那是在清点拥有,我却在努力遗弃。泥土一点一点地往下掉,剩余的顽固地长在上面,仿佛寻到了适合的去处。我又改以左手掌与右手掌合并到一块儿,像两盘磨吻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地搓着,火焰激发出了汗水,泥土挟着灰垢纷纷扬扬,落地无声,我的双手重新光洁如新。
      拎回家的蒜头,被剥掉了周圈儿骨膜似的外皮,剩下一瓣瓣蒜,拱卫着孤零零的一茎蒜白。它被放在餐桌上,将以它潜伏的火焰,释放浓郁的辛辣,从我的心脏一直上升到眼睛。它坐在金黄色的橡木桌子中间,波浪似的纹路张开手掌,结实地托起它,这使它像一艘小船稳稳地泊在那儿。它胡子拉碴的根须彻底干燥了,被齐崭崭地削去了,疤痕间残存着同样干燥的泥土。轻轻碰碰,或拿起又放下,泥土掉到了桌上。我的内心再次像网兜一样纠结:是保留着还是擦去它?
      仅仅一刹那,答案出来了,像电光照亮了我:擦去。
      走上餐桌的泥土已经是垃圾。
      于是,我一手捏抹布,边擦边走,另一只手在桌沿下张开,等待它顺势滑下。
      待布走到桌沿,另一只手仍然空空荡荡。
      隔着老远,它就嗅到了布上水的气息,义无反顾地扑了上去。
      我悲哀地发现,我消灭得了它的肉体,却根除不掉它的蛛丝马迹。
       3
      闲暇之余,我会找点事干,譬如打扫房间。我不喜欢运动,甚至不愿出门下楼,但我又需要运动。坐得久了,血流不畅,腰酸脑涨,我扔下笔,操起扫帚,开始打扫房间。我是想借此活络筋骨,放松神经,为继续打坐积攒耐力与体力。
      那把高粱秸绑扎的扫帚很好用。它呈扇形,向两边扩张,梢头细致入微,就像一台吸尘器,侧身探入旮旮旯旯,那些灰尘、头发和碎屑等等,被一股脑儿地赶了出来,集中到了一起。随着扫帚的缓慢移动,灰尘们飞了起来,轻易不肯落下。只有借助如瀑布倾泻的阳光,我们才能明亮地发现它们,它们正轻飘飘乱糟糟地浮在生活之上。
      无疑,灰尘不是泥土。泥土不像它那样轻浮,蹬着风往上爬。
      环顾室内,除了被我领回家的蔬菜,就是各种形状和体积的花盆。
      它们都与泥土有关,离我最近。
      花盆曾经是泥土的一部分,但自从它投身入火燃烧自己,就像在天堂走了一遭后,它站到了泥土的对立面,蜕变为了泥土的叛逆。它抟土为各种模样,但一切都不在尘世,包括味道。
      花盆也是个容器。它盛着泥土,种着花木,搁置在各个角落。它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是我们残存的有关种植记忆。由它上溯,我们可以一直寻到农耕的源头。
      至于每天依附在我们脚底、衣服上,追随我们出出进进家门的灰尘,只是没有根的生活细节,漂泊不定,随遇而安。
      而泥土的根牢牢地扎在了大地深处,它看似疏松平常,朴拙木讷,一旦你试图拔动它,大地会喊疼,借助双脚,我们也会感受到犁铧穿心而过的痛。
       4
      春到阳台,才算春天真正来临了。
      这是因为,阳台是家的一部分,春天挟着春风都进家入户了,若她还不算真正来临了,什么才算呢?
      阳台上摆着一溜儿花盆,种着最普通的花草,是母亲退休生活的点缀与延伸。
      每天她浇浇水,闲了松松土,修修枝。有一段时间,她看了电视上的介绍,用淘米水泡黄豆浇花。这水悄悄发酵了,散出臭烘烘的气息,浇到了花里,被风一吹,倒灌进了室内,一瞬间就跑遍了几间屋,好半天散不去,惹得我们纷纷掩鼻。在我们的一致抗议下,她放弃了这种做法,却有点儿失落。
      这些花草有向别人讨来的,有自己花钱买的,都很常见,也不贵,少者三五块,最多十块八块,热闹地穿插到一起,好像一个微型花园。
      在母亲的侍弄下,阳台上绿意葱茏,花朵艳丽。有时兴致来了,她会在花盆里种点蒜、辣椒什么的,我们都吃过她割了送来的嫩蒜苗。
      阳台东墙根儿闲着一口大花盆,过去栽过小橘子树,也爬过葡萄藤,都死了,拔了枯枝败叶,只剩盆荒废在那儿。
      母亲早已瞄上了它。去年,她独自一人回贵州探亲,从三姨家讨得一包种子,说是大猫丝瓜。据她说,她亲眼看到三姨家的园子里,种着这瓜,爬上在半空搭的架子,结出的瓜像一个个大胖娃娃,蜷腿枕手,作假寐状,憨态可掬。
      我仔细地观察了这种子,黑黑的肤色,薄薄的嘴唇,与一般丝瓜种子没啥明显区别。但能够在空中生出“娃娃”的丝瓜,颠覆了我们对丝瓜的常识,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叫我们觉得既好玩,又值得期待。
      种子被埋入泥土中,一觉醒来,以它自己的方式发芽、生长。
      与此同时,儿子自楼下墙角剜得一棵玉米苗。它实在太孱弱了,也许是院内李老太太养的某只鸡口下的漏网之鱼,或是被一阵风、一双脚步像跳舞一样偶尔带到了这儿。它抽出两片略显苍白的叶子,像是营养不良的两瓣小小的手掌,沾着泥沙的一条主根上,连着一颗瘪瘪的玉米粒儿。
      儿子小心地将它种进了花盆。这之前,他在盆中种过一株葡萄苗,一棵小桃树,为了养蚕,还种过两棵桑树。它们都是他自野外随手拔来的,是某次偶然催生的小生命,活在城的角落人的脚步下,最终大抵也是自生自灭,很难成小小气候的。
      像过去一样,他对它充满了如饥似渴的期待,也许在他香甜的梦中,他已经提前收获了饱满结实的玉米,而且是那种他爱吃的黏玉米。孩子就是这样,随心所欲,没有定力,本能地保有探究万物生长的兴趣,这兴趣像是一只会在他脚底板挠痒痒的蚂蚁,提前上路了,在前面引着他不由自主地走啊走。待到他突然有一天没了兴趣,自己停下脚步不再尾随着走了,那他就真的长大了。
      大猫丝瓜与玉米默默地较着劲儿生长,在我们经意或不经意的目光中。这当中,有两双目光最灼热,也最明亮,一双是母亲,一双是儿子。
      先是玉米,长到半人高时停止了发育,也开花,也结穗,只是果实皮包着皮,捏不到一点儿坚硬。 接着是大猫丝瓜,怀胎数月,终于没生出想象的大胖娃娃,两个又瘦又小的瓜蛋子挂在防盗棂上,渐渐地从瓜蒂处开始变黄,不声不响地落了。
      母亲与儿子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
      特别是儿子,在他的阳台种植记忆中,又多了一次失败的经历,这次是一棵萍水相逢的玉米。
      他也许不会懂得,在阳台上种玉米,种大猫丝瓜,被铁笼子似的防盗棂关在了里面,成为了家的一部分,却将阳光与雨水关到了外面,而这些都是它们生长的关键词啊。隔着花盆,就是水泥钢筋的栏杆,它们的根在一成不变的泥土中喊饿叫渴,它们想吃松软如面包的阳光,想喝美妙如爱情的雨水,因此,它们躁动着寻找突围的出口,想象着接通新鲜的地气,投入一个广袤肥沃的家园,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地呼吸。
      但曾经易如反掌的这些,现在对它们,却是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噩梦。
       5
      以人民医院为半径出发,没人会怀疑,这儿周圈不是城里。
      与医院一墙之隔,马路对面,楼房和商铺林立的包围中,有一片庄稼地。
      它呈半月形,约半亩地,平整如镜。站到它的正对面,放眼望去,视线一路畅通地掠过庄稼地,被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墙内是以白色堆砌起自己世界的医院。
      它的东边是一个小区,往西是一排三层高的商铺,穿过马路,是一家私立幼儿园,不大的院内,陈放着滑梯、秋千、跷跷板等,再往前又是一个小区。这样的四邻,叫它置身于水泥钢筋、各种市声的汪洋之中。往形象里说,它像不翼飞来的一块魔毯,落到了好大一片楼和声音的水面上,一眨眼变成了小小的岛屿,覆盖着真的草皮。
      我不清楚它属于谁,更不明白在推土机横扫一切的浩劫之下,它何以会像一茎柔弱的小草,从四周颤栗和咆哮的轰然倒塌中,奇迹似的留存下来?
      与周围的繁忙、喧嚣和热闹相比,它是冷清、寂寞和安静的,因为一直深入内心的泥土,和泥土之上的麦子。
      我头一次邂逅它,就狠狠地吃了一惊。我是真的想不到,在这城的腹地,竟然还残存着这么一片麦地,对这城的熟稔使我相信,它肯定是城内最后的麦地。此刻,密密匝匝的麦子绿到了骨头,不用谁搀扶,也不用喊号子,一齐挺立如箭,掀起了盖头,扬花飞粉。在尾气、浊气、灰尘甚至来苏水的混合气息中,我嗅到了麦香味儿,它是如此微弱,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我早已习惯了呼吸那种鸡尾酒似的混合气息,对此我是无奈的,被动的,就像一个吸“二手烟”的人,出门在外随时呼吸得到,回家关上门窗,也逃避不掉,它会寻着那些无处不在的缝隙,侧着身子挤入室内,与室内污浊发酵的空气握手拥抱。但我还是捕捉到了麦香味儿,它从那片地上逸出,四下随风奔跑,我仿佛一个溺水者,情急中抓住它重新浮出了水面,是它拯救了我,提升了我。
      它敞开身上每一条通道,让营养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让每一粒种子都灌满浓浓的乳浆。它尖尖的麦芒摇曳在夕阳下,闪着毛茸茸的细碎光芒,刺痛了谁的神经?
      在乡村,许多次,路过收获前夜的麦地,我都会按捺不住冲动,揪几朵麦穗,放到右掌心,然后双掌吻合成一盘磨,用力地搓,麦芒扎着我的血肉,叫我感到了快乐的疼痛。麦皮纷纷扬扬,张开双手,凑近轻轻吹去残留的麦皮,剩下绿莹莹的麦仁儿,一股脑儿地丢进嘴里,夸张地嚼啊嚼,在牙齿和舌头的强大搅拌下,化作了黏稠的一团,清香自唇间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
      但现在,隔着一条随时能够穿过的马路,我却凝聚不起一丝儿冲动。城是乡村肌体上划出的伤口,在推土机和挖掘机的反复喘息中,一天天地溃破、发炎、糜烂,结成了一个个疤痕,它混乱、斑驳、丑陋,触目惊心。我是在想,这片地,和它之上的麦子,还能存在多久?深陷于城的腹地,它就像一只羸弱的羊,被残忍地投到一头时刻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的眼皮底下,它能够保持得住自己的完整与活力吗?还有,在劳动者的体温已经荡然无存,仅仅散发着点钞机冷冰冰的气息呈几何级数上升的钞票面前,它还能够坚守得住自己的独立与诗意吗?
      也许就在明天,在麦子收获的前夜,那一片丰收在望的麦子就被推土机一遍遍地推倒、碾压,然后是挖掘机,接着是塔吊。有人不在乎麦子的哭泣,他们的心肠硬如铁石,仿佛他们不是吃麦子长大的,他们追求的是时间与速度这些像洪水一样泛滥的东西,为了能够让这泛滥彻底淹没麦地,他们的大脑像一台全速运转的计算机,一切除了数字还是数字。
      这附近的人,站在自己家里,再也看不到那一片庄稼地了,看不到那一片绿油油了,嗅不到一丝丝麦香味儿了,也许他们没觉得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少了点什么,但其实就是少了,譬如一片视线没有障碍的土地,一片让他们赏心悦目的麦子,会跳舞会唱歌会画画像少女一样的麦子。
      最失落的也许是孩子们,除了幼儿园那些早已玩腻了的玩具,他们可以穿过马路,奔向麦地,在里面疯狂地玩耍。我说的是麦苗初长成时,这时表面娇气、柔弱的它们,其实暗暗滋长与蕴藏着一股力量,它们扬起了绿色的小手,招引着孩子们的脚步。待到乱七八糟的践踏过后,仅仅一夜,它们仍若无其事地扶起自己,向上生长。
      而挖掘机留下的那个大坑,则是城最后的伤口,一天天地溃破、发炎、糜烂,结成疤痕,混乱、斑驳、丑陋,触目惊心。
      至此,整座城,就是一具叠满伤痕的残体,我们像蜘蛛一样,寄生在它摇摇欲坠的网上觅食过活。
       6
      是土地,隔开了城市与乡村,而不是那一纸户口。
      作为一个所谓城里人,我在某派出所的户籍档案里有一页薄薄的卡片,在某房产部门登记有一套属于我自己的住房,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业,有一份还说得过去的薪水。
      这是我在这座城所有的全部,也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我赖此养家糊口,得过且过。
      但不知啥时,谁扔了一卷洋葱在我眼前,随着洋葱皮一层一层地剥去,我被辛辣击中了,双泪横流,痛苦难忍,同时正一步一步地接近给我以辛辣讽刺的真相。譬如说,我那套沉睡在房产部门,但每天笼罩和遮蔽我的睡眠的住房,我就仅仅拥有70年的产权;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失了业,就没了那一份还说得过去的薪水。这么说,我所有的全部,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其实都蕴含着动荡,是不稳定,也是靠不住的。
      尽管如此,心虚的我在面对来自乡村的人,还是悄悄隐藏起了自己的软肋,仍有意无意地表达出了优越与骄傲。譬如嗅到他们身上浓烈的粪味儿,听到他们口中土得掉渣的方言,看到他们像一条河流来淌去的生活习惯。
      还有那些借助上学,或其他方式,搭起一座进城的桥,将自己的户口像一个萝卜拔出泥土已经十几二十几年的人。譬如我经常见面的一个女同胞,就是从乡村通过上学进城二十多年了,她说到了吃,总爱说菜水,每逢这时我总不客气地纠正她说是菜汤。她丝毫没觉得难为情,说我习惯了说菜水。不管我怎么纠正她,下一次说到了吃,她说的准是菜水。还有吃咸菜的习惯。从呱呱落地开始,饥饿在她生命中扎下了根,那时没啥喂的,就喂地瓜糊,还差点儿饿死。大些了没啥菜吃,又啃上了咸菜,煎饼卷子卷咸菜,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吃到上高中,家庭条件渐渐好了。但这习惯却像病根一样落下了,真的做到了顿顿食有鱼,顿顿还是想着吃几棒(又是一个菜水式的词)咸菜,那才叫爽呢。这些都是那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东西,像胎记烙进了她的血中肉里,也许一辈子都根除不掉了。
      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过,从这辈往前推三代,谁又不是农民呢?听了这话,我脸红了,照出了自己的浅薄,和轻飘飘如一张纸的得意。是啊,那时我们的先人,谁又与脚下的土地、怀中的粮食,没有血肉交融相依为命的关系呢?
      那一纸薄薄的户口,隔开的不仅是城市与乡村,还有土地,是它使我们与土地被生拉硬扯开了,剑拔弩张地站到了土地的对立面,一切都以土地为楚河汉界,双脚迈出了土地是非农业,固守在土地之上仍是农业。
      试想想看,因为各种机会从泥土里用力拔出户口,进城拥挤着落下脚来,你带得走所有的物品,甚至鸡鸭猫狗,甚至记忆往事,但你带得走土地吗?你有多大的包袱,能够将默默不语的土地打包扛走?即使你能够扛走它,进了城你准备怎样安妥它渴望播种与生长的骚动灵魂?你又有多宽广的胸怀,能够将这片土地上曾经载满的脚印、汗水与喜怒哀乐统统装下?即使你能够勉强装下,进了城一旦它们在斑马线与红绿灯下迷路,你又怎么替它们找到一条回家的千年老路?
      你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
      你带得走的仅是你能够带走的,你带不走的,则永远留在了那儿,譬如土地。
      进城的人闲得慌了,捋着记忆想起了土地,翻检出了残损不全的种植记忆。他们寻来了弃置已久的锈锄头,找一片瓦一遍一遍地擦拭,直到锋利如初,晃得见人脸。他们着魔似的到处寻找土地,开荒拓土,在自家院里,在房前屋后,在市场身边,在体育场一角,在荒山野岭,他们乐此不疲地挥锄开拓,汗水重新像自来水流淌,双手重新磨开了茧花,血迹斑斑。
      甚至将泥土从它的户口所在地挖出,坐上车拉到楼下,乘着电梯,一直抬上楼顶,撒在混凝土的地面上,幻想着堆土为地,在空中种花种树种庄稼。
      我觉得,这些在锄下仓促开垦出的地,都不是真正的土地。真的土地是有温度的,这温度千百年凝聚不散,一直搭在农人的脉搏上,它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中医,懂得望闻问切,准确判断得出你是真的将自己融入了这片土地,依赖它养家过活,还是仅仅浅耕辄止地做做样子,从未也不愿与它呼吸与共生死相许。
      我的叔伯哥哥从老家农村来玩,告诉我几个孩子考学出去了,户口迁走了,他们名下的土地就被收走了,重新分给了别人。哥在为孩子们高兴的同时,也流露出一丝失落,如今他家里头的土地越来越少了,在那个以沂蒙山而著称的山区,人均还不到一亩地。我忙劝慰哥,孩子们都争气,有出息好哇,泥土里刨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萝卜拔走了,剩了坑,当然得有新萝卜顶上。
      哥像没听见,仍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小远离土地,只是偶尔到土地上舒活舒活筋骨的我,永远不会理解他对土地那种难舍难分近乎病态的感情,他像一个狂热的饕餮者,梦想着生出千手千足,能够攥住和踏着更多的土地。
      几天前,我去买鸡,等候的工夫,铁笼子中的一只公鸡出乎意料地长鸣了一嗓子,听上去高亢而嘹亮。对这座城来说,卖鸡的摊子所在的位置,就是城抬手划进的势力范围。能够在这儿面对面地听到公鸡打鸣,而且是一只来自乡村土地上的鸡,于我是一件久违的奢侈。我顺便跟他聊了起来。他说不久前对面卖香油的大哥,从他这儿抱走了一只鸡,专门用来每早打鸣报时,比这只叫得还高亢还嘹亮。又说以后养鸡的越来越少了,因为地都被征用了,人都被上楼了,谁来又到哪儿去养鸡呢?总不能将鸡养到空中去吧?
      我听了内心一动,想着把这只会打鸣的鸡抱回家,听它每天按时打鸣,将我唤醒,不是一件很田园很诗意的事情吗?
      但我马上浇灭了这差点儿燃上来的念头。鸡抱回家了,我在哪儿养它?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住的也是电梯繁忙地上上下下的楼房,总不能将它养到空中吧?
      我真的很羡慕那些真正的农人,譬如我的叔伯兄弟们,当他们在房屋内一无所有之后,至少他们还有土地,还能够在土地上耕种希望,生长活力,收获成熟,繁衍不息。
      而我们呢?当我们一无所有之后,我们还有什么呢?
      除了一具走投无路的臭皮囊。
      请把泥土带回家吧,这是我们最初的根,也是最终的穴。在一个无土时代,一个无土的家,是无根的家,像灰尘一样四下漂浮不定;一个有土的家,才算扎下了记忆与梦想的根,深不见底,让我们日复一日地生活得踏实而安详。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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