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拉马退社”的悲剧
时间：2021-04-28 12:05:45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这份呈现在笔者面前的卷宗，记录了一个叫王长顺的农民。其案情归结了4个字：“拉马退社”。事情发生在挨过了大饥馑之后的1963年。那年，王长顺54岁，是吉林省怀德县公主岭镇狟子洞大队五队社员。
卷宗首页，是一份《呈请收容劳动教养批示书》，填报日期是：1963年12月15日。王长顺原籍是山东省济南市，8岁起给本村地主放猪，长大后到公主岭车马公司当车把式，26岁到一个日本人开的甜菜公司，仍旧以赶车为业。
说不上王长顺一家是从哪一辈闯了关东，到吉林落脚，不过，那时的东北，哪疙瘩没有山东人呢？荒灾和战乱，是他们离乡背井到关外谋生的主要动因。东北丰腴肥沃的黑土地，留住了众多勤劳质朴的山东人，生息繁衍，绵延不绝。山东人素来脾气火暴，命运就在这民风剽悍的族群里演绎着幸与不幸。王长顺在日本甜菜公司赶车那阵子，因他体格强壮干活肯卖力气，既狡猾又“咕动”（咕读作“故”，东北方言，咕动是指阴险毒辣）的日本人“提拔”他当了几天小工头，免不了干些狗仗人势的勾当。因此在解放后，当地人检举他欺男霸女，打骂群众。1945年秋，农民王家友把马放进了由王长顺看管的苜蓿地里，王长顺将王家友暴打一顿，后来经托人说情，送给他40个鸡蛋才算了事。
入社
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农村从互助组到初级社而高级社，农民们敲锣打鼓地迎来一个个盛大的节日。据史料记载，到1956年4月，全国农业合作社共达100.8万个，入社农户10668万户，占全国农户总数的90%，参加高级社的农户已占全国总农户的55%。到这年底，全国加入合作社农户达农户总数的96.3%，其中有87.8%的农户加入了高级社。
1956年，走上合作化道路的农户有10%到20%减少了收入。特别是那些富裕中农，认为“吃了大亏”，生活在走下坡路。这年秋后到1957年春夏，一股闹社退社风潮在农村鼓荡起来，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中央批转的文件要求各地农村妥善处理这类事件，甚至允许部分闹得“有理”的富裕中农退社。但是，这股风潮很快就被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来认识了，要求退社被认为是对社会主义发生动摇而迷恋资本主义，富裕中农也就成了农村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代表。
笔者记得上学时读过的课文，叫做《手拍胸膛想一想》，是专门批判那些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农民的。我在网上查到了原文，说合作化的高潮到来之际，有一个中农想要退社，一位老汉站起来痛斥他：
老弟呀，你忘本啦……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老汉说话哆嗦。你财大气粗腰杆壮，又有骡马又有羊。入社好像吃了亏，穷人沾了你的光。手拍胸膛想一想，难道人心喂了狼！老汉心里有本帐，提起账来话儿长。你爹你娘来逃荒，一根扁担两只筐。你那时饿得像瘦猴，三根筋支起一个头。地主逼租又逼债，挑起儿女跑关外。天下穷人心连心，收留你家在咱村。一场春雨满地新，来了亲人八路军。斗争地主把土地分，你爹当上农会主任。他打土匪挂了花，咽气时说了知心话：我不长命没福气，孩子们赶上社会主义。哪想你这阵有了钱，入社脚踩两只船。棉花脑瓜豆腐心，跟着富农瞎胡混。他说是灯你就添油，他说是庙你就磕头。农业社里千般好，你跟富农往哪里跑？你粮食吃在肚皮外，又换酒肉又捣卖。想囤下粮食当粮商，撑死你一家饿死一方。人心不足蛇吞象，好了疮疤忘了伤。千亩地里一棵苗，合作社是咱宝中宝。党的话儿你要听清，心里就像掌上了灯。你擦亮眼睛仔细看，觉悟回头当社员。
说心里话，重读这篇火气十足的课文，感觉就是在说这个山东籍的庄稼汉王长顺。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感谢毛主席，从“你爹你娘来逃荒，一根扁担两只筐”，到“财大气粗腰杆壮，又有骡马又有羊”，历史前进到这一步，是走康庄大道还是走独木桥？两条道路不是明摆着？
“岳崇娥事件”
一个崭新的时代画卷展开了，但苦巴巴的日子却不容乐观。拿王长顺一家来说，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变化，骡马充了公，身份成了“社员”，肚子还是填不饱，口袋里照样没有钱。忘本是个穷字，不忘本也没富到哪去。主要劳力是他和媳妇俩人参加农业生产，以维持生计，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上学的，生病的，10张嘴就是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起五更爬半夜，不但攒不下几个钱，还欠了不少外债。
1957年上秋的时候，王长顺先后找了小队长赵永全和大队主任张玉喜，说家里花销大，5个孩子上学，自己身体不好，还要看病，要求队里给贷点儿款。
赵永全不同意，张玉喜也没给他好脸色：你以为就你家里穷？咱这里是有名的贫困村，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挺艰难，队里虽然有难处，平时也没少照顾你。你也要体谅我们当干部的，借给你了，别人来借咋办？
王长顺剜（东北方言，意为瞪眼）了张玉喜一眼：我入社那喒牵去两匹膘肥体壮的马，还有粮食、土豆和草料啥的，也算是投了资入了股吧？贷点儿款你就犯难了？问你一句话，到底是给不给贷？不给贷，我就拉马退社。我现在回家等着听信儿。
张玉喜当然不会去王长顺家里赔不是，甚至早把这茬给忘了。当晚，王长顺去了张玉喜家，他是拿着二尺钩子（农具）去的。因张玉喜没在家，王长顺等了半天没见张玉喜的影子，于是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第二天，王长顺又来到大队部，见到张玉喜就骂着说：“你他妈的为啥不给我贷款？再不你就给我投资（入社）钱，不的（东北话：不行）我就拉马退社！”
在场的人将王长顺拉出门来，王长顺威胁说：“郭叛是咋死的知道吧？岳崇娥真是个大英雄啊！”
说起王长顺提到的这两个人来，有必要作一下交代。郭叛是原狟子洞合作社的副主任，岳崇娥是郭副主任治下的社员。如果没有50多年前那个突发事件，这两位极普通的“小人物”，或许一生默默无闻，老死桑梓。
岳崇娥在入社前家里雇了3名长工，每年还雇5—8个短工，当时被认为过着剥削为主的生活。在合作化高潮中，岳崇娥经不住村干部的“花说柳说”（指规劝），身不由己地入了社。很快，岳就感到“吃了亏”，认为入社劳动收入比单干雇工时少了许多，每天起早贪黑、无精打采地上工，一年到头缺吃少穿，哪有单干那阵子吃香喝辣的，日子过得既舒坦又风光？1956年那次闹社退社风潮，正对上了岳崇娥的心思。于是他在当年冬提出退社，经郭叛说服无效，岳崇娥要强行拉回已经入社的物资，为此和干部、社员发生了冲突。后来经过乡、社干部研究，同意他退社，并退还他原有土地。对岳崇娥原已作价归公的水车、玻璃等物资，先付给20%现款，其余部分一年分3期还清。对于这样的处理，岳执意不干，非要回原来入社的物资不可。这种要求因不符合当时社章规定而未得到解决。于是岳萌生了行凶杀人之心。那天，他怀揣短刀找社主任郭叛逼要玻璃。郭说：“这是公共财产，不是你的。”岳即持刀将郭叛刺死，随后岳又放火把合作社房子烧毁。岳崇娥最终被公安机关逮捕法办。
岳崇娥杀害郭叛的案件，在吉林省产生了很大影响。时任省委书记处书记的李砥平责成省监委、省监察室派人调查后，代省委写了通报，并经省委书记赵林同意转发全省。通报认为造成岳崇娥杀人的主要原因是“官僚主义”，认定岳崇娥“既不是反革命凶杀，也不是出于私人之间的仇恨。除了凶犯个人心胸狭隘、个性粗野以外，主要是，我们的基层干部对农业、手工业合作化后，农村主要矛盾转化的新形势认识不足，对待人民内部的是非问题，集体与个人之间的矛盾，不是从实际出发，检查改进自己工作，以便于工作达到团结的目的，对于人民内部矛盾采用简单、粗暴、压制的办法去解决。领导机关存在严重的官僚主义而造成严重恶果。并提示“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要从中“吸取教训”，“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