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情歌_黑色的情歌

　　秋风凉，秋风凉 　　秋风阵阵多凄凉 　　失去自由的人儿 　　心中是多么绝望 　　想起了我的爹 　　想起了我的娘 　　 　　秋风凉，秋风凉
　　秋雨淅淅似泪淌
　　自从那天分别后
　　相爱的人各一方
　　 何时才能再相见
　　 我心上的姑娘
　　
　　一曲《秋风凉》的牢歌在狱中荡漾，是那么凄凉，那么悲伤，几分燥动和不安。监狱的夜静静地，只有探照灯来回巡视，把那高墙、铁网和碉楼照亮。
　　“是谁在弹唱？”我从牢房的床上起来，寻着歌声来到楼上监舍一看，原来是一青年犯人坐在床边，20多岁，剃光头，五官很端正，眉间显露出一种聪慧，弹唱得很投入。
　　“你的吉它弹得不错。”我说。他停下来望了望我。
　　“你能弹古典吉它曲吗？”
　　“能，能弹《爱的罗曼史》。”说着弹了起来。
　　“你的音弹得不连贯，右手掌应与琴弦垂直，左手指不要离弦太高，这样反映不灵活，要注意旋律的歌唱性、伴奏的清晰度、三连音的均匀性。让我来一下。”说完我拿起吉它调了一下音，弹起了取材于西班牙民谣，作为法国影片《被禁止的游戏》中的主题音乐《爱的罗曼史》，美妙的旋律像一股清泉在流动，似一位少女在欢舞，又像在叙述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哇！”他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弹得太美了！”从此他尊敬我、相信我，喊我叫“老师”了。就这样，我知道他的名字叫林寂。
　　有一天，他向我摆起自己在狱中的痛苦，迷茫离奇的故事，说他交上了一位女朋友，是广州军区某医院的护士，他把一叠情书和一张照片给我看。我看到照片上一少女身穿军装，站在海边暗礁上，亭亭玉立，海风吹拂着她的耳发，凝视着远方。再往下看那清秀的字迹写下的一封封信。我的心开始激动，及至震惊了。我说这是一部可歌可泣的《黑色的情歌》。
　　
　　第一封信：
　　一个罪犯忽然收到一个少女的来信，她说：
　　林寂同志：您好！
　　当您收到这封来信的时候，您一定感到十分诧异，我叫黄晓，和您一样同是“中华英语函授学院”的学员，我在同学录上看到了许多的名字，我像抓阄一样抓住了你的名字，写信给您想交个朋友。
　　请别以为我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因为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应有开放型的意识，我们的朋友不应受地区的限制，以致不应有国界。我们学习外民族的语言，不就是为了更好的交流吗？我在祖国的门户羊城，你在华夏的腹地四川。自古有“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说，可见你们那儿四面被山川包围一定十分闭塞吧。难道您不想了解一个南风窗给您带来的信息吗？当然我也想了解一下天府之国的风貌。我没有到过你们那儿，我十分向往那神秘的三峡、峨眉山，还有我从小就知道的红岩村、渣滓洞。
　　也许您是一个内向的青年，或者说是有点儿封建意识的头脑，这样我们就没有必要交朋友，那就请您就在一个月内不回信，只当吹过一阵无聊的风一样，就像那些刊物编辑通知的一样，作品多少月未发表就意味着石沉大海，就算我抽错签了吧。
　　谢谢收看，希望再会。
　　 黄晓
　　86.8.10
　　
　　第二封信：
　　为了我们共同的追求，为了外语，为了诗，还有那心爱的吉它，我们交个朋友。
　　
　　时代的朋友：
　　但愿你的签没有抽错！
　　当今的现实里，社会没有为我们青年的思想交流以及人生真谛的探索提供更多的方便。因此，通信结交信友，则成为当代青年进行思想和学习交流的有效方式。
　　我热爱英语，渴望把它作为了解大千世界的工具。我还热爱文学艺术，尤其酷爱诗的写作。当然�弹奏吉它则成为了我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它是我心爱的伙伴。
　　当我结束了学生时代那浪漫抒情的生活后，就开始了艰难的生活叙事。我以极大的热情走向社会，长久以来，我有一个心愿即结交更多的朋友，结交志趣相投的同时代人。一起奔赴人生的沙场，在五彩缤纷的世界里寻觅那人生的真谛，建立一种新型的人际关系，建立起一种同时代人的真挚友情。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都会遇到许多不曾想过的事，面临使人苦恼和迷茫的问题。如果我们之间能坦率而真诚的倾诉对人生的认识，对学术的见解，益处是明显的。生活是没有尽头的，而生命则不可能通向无限，每个人从母亲怀里来到人世时，都握紧了拳头，仿佛说一生要大干一翻。作为当代青年，谁不想过得充实，谁不想以自己的能力为这个世界留下有价值的东西，并得到社会的公认呢？
　　如今，在我们彼此心目中，互相之间都是一个未知数。然而你的信像一片绿叶，在这万木凋谢的冬天里，给我带来了春的喜悦。在这令人烦恼的日子里，给我带来了淡淡的微笑。
　　墙外飞来一片绿叶，
　　它驱散了冬的阴霾，
　　带来了春的生机。
　　窗外纷纷的大雪，
　　把世界打扮得那样纯洁，
　　确掩盖不了丑恶与虚伪。
　　严霜把大地紧紧地覆盖，
　　确压不住小草的苏醒。
　　谁说心中的希望已破灭，
　　请看看这一片绿叶。
　　 林寂
　　 86.9.9
　　
　　第三封信：
　　“我的童年是欢乐的，青年是烦恼的。”
　　
　　林寂同志：
　　你的信也如一片绿叶一样在这隆冬之极，世界一片枯黄的时候，给我带来了春天那暖融融的风，那淅沥沥的雨，你热爱文学、艺术，追求生活中美的东西，努力学习外语，这些都是我们当代青年共同的东西。我相信我们能在共同的爱好和追求中互相帮助，通过这一片片飞来的绿叶共同探讨外语的学习，探讨人生，求索真理，也谈谈自己的生活，摆摆自己的童年吧。
　　今天晚上无意中打开了我的相册，又看到了我奶奶、母亲、父亲，还有我的小妹。我的目光在一张大海的照片上停下了，这是我童年时生活的地方。虽然它已经如海水一样把它浸黄了，留下了历史的痕迹，但我还是那样喜爱它。我看着一个个赤着脚，背着鱼篓的孩时同伴们，看见我扎着两个小辫，傻乎乎地笑着，好像生活中没有忧伤只有欢乐。我久久的注视着，把我带到了童年时代……
　　我的家住在海边，记得我出生时就在母亲的怀抱里听那动人的鱼歌长大。父亲打鱼为生，我记得最清楚地是去海边拣贝壳，夜里捉海龟。喂，你见过海里的贝壳吗？五光十色，各种形状，大的小的，可爱极了。我现在书桌上还摆有两个小时拣的贝壳，你看这是一对五彩花纹的扇形贝壳，阳光下可发出斑斓的光辉，我把它放在台灯下面，增加了不少艺术色彩。如你想要一个，我就送你几个吧，我们海边有的是，一涨潮后，大海就把这些小礼物送我们这些小伙伴们。我们打着赤脚，跑到海边，夕阳照在海上，海也红，礁石也红了，伙伴们的小脸也红了，那是多么欢乐。
　　喂，你见过海龟吗？也许你在动物园等见过。你没有捉过海龟吧，那是多么有趣的事。
　　夜，海风徐徐地吹拂着椰林，海浪轻轻的拍打着礁石，哼着那支古老的鱼歌。我的窗上“咚、咚、咚”地敲了一下。这是伙伴们约我去捉龟的暗号。我悄悄地从床上爬起，出去一看，七八个小伙伴已到齐了，大家打着哈欠，笑着向海边走去。海上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月光如轻纱撒在海水，撒在沙滩上，双双小赤脚踏着这松软的沙滩来到了海边。我们开始挖战壕，也就是在临近海边的沙滩上挖了一条小的沟，大家全藏在里面，向海的方向趴着，像战士一样注视着海里，等着，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久一点动静也没有。
　　“海龟不会来了吧？”我说。
　　“不，你看。”我朝海边看去，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海里慢吞吞往上爬起，一动也不动的定在那儿，我忽然叫起来：“快！抓海龟�！”刚起身，不料海龟确缩进海里去了。咳！这东西还真狡猾。原来它出海后，先趴着不动听动静，现在被我吓跑了。我们又注视着海边，等着，不一会儿，这海龟又爬了出来，还是像先前一样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儿听动静，它见没动静就向前爬来。噢，这家伙真大，蹒跚的向我们爬来，越来越清楚，快爬到了我们身边。大家好像一个个侦察员似地平住气等待着。忽然一个伙伴大喊一声：“冲啊！”我们站了起来向“敌人”冲去，大家追着，来到它身边，用木棒把它撬翻，只见它四肢朝天，四个脚在空中乱划，无可奈何，傻呼呼地。我们用绳子把捆起，拖着战斗的胜利品，唱着歌儿，欢笑着往回走去。这时，海的尽头泛起一片朝霞，把大海染得通红，几只海鸥迎着霞光在飞翔。
　　啊，这就是我的童年。欢乐的童年，这欢乐是大海给的，大海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欢乐，你也该来看看大海，大海像母亲一样，你可在她的怀抱里述说痛苦和不幸，洗净你的忧伤，会给你许许多多的安慰。然而，生活又如大海一样，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有波涛汹涌之时。
　　我的人生跨进了青年时期，从此也踏上了人生烦恼的旅程。我毕业于一所重点中学，那时我的理想是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前夕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违愿的报考了中专，考进了珠江卫生学校，通过几年的紧张又令人头痛的学习后，分配在广州一所军区学院作护士工作，请不要误会，不要以为我不愿干平凡的工作。我对这项工作是热爱的，我的考试成绩各科都十分优秀，我的烦恼是由我这颗不干寂寞、爱思维，又控制不了非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不可引起的。有人说我们这一代人只懂享受，不关心政治，这是对我们这一代人不了解而造成的，我们是一群既关心政治、关心国家民族兴旺、关心改革，愿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的人。我很关心政治、时事，关心整个国家的改革成果和挫折。思考我们单位的改革。我公然异想天开地写了一份关于我们单位改革的万言书。我从古代战国时田忌赛马开始谈起，你肯定知道这个故事吧。说明要战胜对方，马还是原来的马，只要调整策略就可取得胜利，我又以中国女排战胜世界明星队为例，从个人素质来讲我们不如明星队，但为什么能够胜对方呢？说明集体的配合、协作、统一的作用。我还在马列主义的理论中找到了依据，也就是量变引起质变的原理，不但要重视一般的量质关系，还要重视特殊的量质关系。最后，我对改变医院人浮于事，埋没人才，机构重叠，外行领导内行等弊病，提出了十条改革意见。没想到不但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反而说我是什么“表现自己”、“我们几十年党龄还不懂马列主义”、“什么错误地把医院工作比成赛马、扣球”。差一点像文化大革命中一那样把我批倒批臭，打翻在地。
　　从此，我的心碎了，我深深地感到改革的航舰下藏着无数的暗礁。那些高唱改革的人并非真正的改革者，而是给自己的权力穿上了一件时髦的大衣。我也懂得了生活并非跳迪斯科那样轻松。我在茫茫的世界中找寄托，我只有读书，就这样我专心攻读外语，我也在生活中寻找朋友和知己。
　　没有哭声，
　　没有泪水。
　　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同情。
　　听不见，
　　那虚伪的怜悯。
　　看不见，
　　那廉价的施舍。
　　心灵的创伤在流着血，
　　怎么掩盖我楚痛的眼神。
　　然而，祖国大地已响起了惊雷，
　　中华民族已唱起春的欢歌。
　　历史的航船已经起航，
　　如果需要掉头，
　　那就让我们去牺牲。
　　晓
　　86.10.20
　　
　　第四封信：
　　“我的童年失去了爱，青年是痛苦的……。”
　　
　　黄晓：你好。
　　见到您的来信，我真为你有个欢乐的童年而羡慕，我真想往那大海、沙滩、明月、海龟……
　　我也想起了我的童年，每一个人对人生道路的追求和选择，根都在童年。也许是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听惯了天主教堂的钟声，生下来母亲就发现我爱听这声音，每当教堂楼上宏亮的钟声荡漾在小镇上空的时候，我在母亲的怀中不哭也不闹，总是睁大眼睛全神贯注的听着。从我懂事开始，第一个迷就是教堂，就是这钟声。我常常独自在通往教堂的石阶上，久久的仰望着这神秘的地方，产生种种遐想。
　　一个清晨，教堂的钟声又响起，妈妈说今天教堂里教唱歌，拉着我的小手来到教堂，跨进这高高的围墙，好像走进了又一个天地。我胆怯地用陌生的眼光四处张望：一座哥特式的教堂被绿荫环抱。这房子真像安徒生童话里用积木搭成的。几支鸽子栖息在窗棂上。几株棕树使这儿显出异国风光，长长的林荫道上坠满一串串红透的葡萄，一棵树上结满了金黄色的大柚子，压得树杈低着头喘气，风吹得竹林簌簌响，到处都是奇花异草，整个空气充满了清香。
　　我和妈妈走进了一间宽大的礼堂，这里已来了不少人。圆圆的屋顶、尖形的天窗，一根根上接穹顶的柱头，壁龛里簇簇烛光飘飘然然，使人感到神圣、肃穆、庄严的气氛。我忽然害怕地躲在母亲的背后，指着一个被十字架钉死的人叫道：“妈妈，我害怕！”妈妈摸着我的头说：“不要怕，那是救世主耶稣。”
　　教唱歌就要开始了，有人喊：“韩牧师来了！”只见一位年老的牧师走了进来，他瘦高的身材，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袍，背着一个小手风琴，含着和平的微笑向台上走去。那太小的手风琴和他那高大的身躯很不相称，就像一个小玩具挂在他的胸前。
　　“今天，我教大家唱一首庆祝新中国诞生的歌。”韩牧师用男中音轻声地说了一句，大家就安静下来。
　　你也来庆贺呀，
　　我也来庆贺。
　　庆贺新中国，
　　跳舞又唱歌。
　　他教了一句，我们唱一句，大家欢乐地唱着。歌词和音调是那样的质朴、上口。有歌声的生活是多么的欢乐。
　　一天，我正在教堂玩，一阵琴声飘来，这琴声似潺潺流水，似温柔的月光。好像在诉述一个美妙动人的故事。我寻着琴声走上楼去。一间屋子半开着门，我依门向里望：一个俏丽而纤柔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浅黄色的旗袍，长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轻柔的撒在背后。她文静地坐在钢琴前面，全神贯注地弹着琴，像一座庄重的雕塑。微风吹拂着窗台上苹果绿的轻纱，一缕缕的阳光随着琴声在屋里舞动。我入神的听着、听着，仿佛一轮明月正从大海水天相连的地方升起，照在微波粼粼的海面上。又好像婴儿在母亲的怀里甜睡……。我正在为这琴声陶醉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韩牧师，我忙叫道：
　　“韩牧师，你好！”
　　“你好，这是美慧阿姨。”韩牧师向我介绍说。
　　“美慧阿姨好！”我忙问候。
　　“你叫什么名字？”美慧阿姨微笑着走了过来拉着我的手问道，我感到紧张，感到她白皙的手上还带有弹琴后的温暖，我望着他胸前金色的十字架说：
　　“我叫祥祥。”我说出了我的小名。
　　“啊！上帝，多么吉祥的名字。”美慧阿姨说完忽然亲了我一下，顿时我的脸上热呼呼的。
　　“你爱听这曲子吗？”她又问我，我点点头。
　　美慧阿姨告诉我这是世界著名音乐家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月光曲》，是为一个盲女所作，使这个姑娘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得到了力量，感到了太阳温暖，对生活从新树立了信心。
　　啊，这美妙的音乐、月亮，是黑暗中的光明，黎明的启示。使人感到太阳的存在，希望还存在，音乐在我的心上，就像画家在洁白的画布上第一次画上淡淡的色彩，就像农夫在处女地上第一次播下生命的种子。使我终生忘不掉这琴声，忘不掉美慧阿姨的身影。圣人孔夫子曰：“吾闻韶乐，三日不思肉味。”圣人如此，我这凡人岂止三日不思肉味，这琴声永远沉淀在我的心底，使我一辈子走进这艺术的迷宫，不能自拔。
　　听伙伴说，教堂有一个神秘的地下室，我立刻被这“天方夜谈”中藏着神灯的山洞吸引。一天中午，知了正叫得欢，人也午睡的时候，我又进了教堂，从教堂底层的一个洞口，可能是地下室的出气口吧，爬了进去。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空气阴湿，里面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忙划然火柴，点燃火把，提心吊胆地向前走去。忽然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我面前，吓得我直后退。我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尊雕塑像。我又大起胆子向前走，到处堆着旧东西，四周拉着蜘蛛网，来到一间房子，里面全是画。这幅不是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吗？这幅圣母图多像美慧阿姨，这幅大家在一起聚餐干什么呢？我正看着屋里忽然亮了，一道强光从一扇门外射了进来，门口出现了韩牧师黑色的身影。
　　“你在看这些画吗？这是耶稣受难，这是圣母玛利亚。”韩牧师平静地解释道。
　　“这是干什么呢？”我指着那幅许多人聚餐的画问道。
　　“啊，这是世界名画《最后的晚餐》，作者达•芬奇。这故事讲的是逾越节的那天晚上，耶稣已经知道他将死去，因此在和他的门徒共进晚餐时，突然说：‘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把我出卖了。’此话如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你能看出谁是判徒吗？”
　　我只得睁着大大的眼睛摇头，他又说：“就是这个身体倾斜，头望耶稣，手紧握着一个钱袋的人。这个人就是出卖耶稣的犹大。人啊，不能为了几个钱就出卖自己的灵魂。这是善与恶的斗争，也是对正义的颂扬和对邪恶的憎恨。”
　　做人要诚实，不要出卖自己的灵魂。这个潜在的意识造成自己为人太老实，不会说假话，不会耍手段，以致关键时也转不过弯来，使我交了不少朋友，也使我吃了不少亏。
　　从那天以后，地下室的画再也没有见到了。然而钟声还在耳边敲响，我多想再去教堂啊。这一天终于又到来了，那就是中华民族又翻开苦难的一页的时候，也就是“文革”开始了。
　　听说红卫兵包围了教堂，说什么教堂里藏有枪支，地下室就是暴动的指挥部，太可怕了，真有这回事吗？我匆匆地向教堂跑去。来到教堂只见到处乱糟糟的，树上的柚子、架子上的葡萄早已没有了，有的人在烧着东西，有的人在砸着东西。韩牧师被捆在一张椅子上，眼睑低垂，默默无声，就像在做祷告一样。我向楼上走去，天啦！那架钢琴已被砸烂，遍地琴弦，人们的脚来回踏在弦上，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美慧阿姨呢？我想起了美丽、和平的美慧阿姨，从楼上跑到楼下到处找遍了，终于在楼下一个铁窗发现了她。我双手紧紧的抓住窗条，疑视着她：头发已被扯乱，脸上有一道道血迹，那件浅黄色的旗袍已被弄破，瘦弱的身躯无力地靠在一个旧沙发上，她好像发现了我，向我微微一笑，就像那听她弹《月光曲》一样。我的心开始颤抖，这样文静体弱的女子，对世界那样的仁慈，会拿起枪来暴动吗？不，不会的！我要大喊：他们不是反革命！他们是好人！我恨不得拿起一把斧头砸烂这门锁，救出这无辜的人。然而我确无以为力，只感到心在绞痛。我擦着眼泪向地下室走去，雕塑像已被打烂，有的无头，有的无脚。就像那野蛮的战争厮杀后的战场，留下的遍地尸首。走进里屋，地上撒满撒碎了的世界名画，任人蹂躏。那张《最后的晚餐》的一角出现在我眼前，我小心地把它张开，画已弄烂，但犹大的形象还在，我愤怒了！犹大，这可恶的犹大！谁是犹大？谁是出卖这教堂、出卖韩牧师、美慧阿姨的犹大？诬告，陷害！这些人平时不露狰狞，到时是那样狠毒，残忍。我狠狠地用脚踏在犹大的头上，愤怒的烈火，在我心上烙下了一道长长的瘢痕。
　　就这样，教堂被抓了，钟楼被毁了，小镇上空从此再没有钟声。然而不久，这些红卫兵确带着一个个历史留下的大问号去了，告别流泪的母亲，到那遥远的山区下乡去了。
　　一切美的东西在我头脑里毁灭了，我不相信世上会有爱，沙漠中会有水，我恨一切，恨这世上的“犹大”。当我走进人生的青春时代，厄运确伴随着我，我走进了那痛苦的深渊。
　　写到这里，我真想跳进大海的怀抱，洗去我的烦恼和忧愁，但不行啊，要等到九零年去了。……
　　等着吧，大海。
　　再见
　　 寂
　　87元6月
　　
　　第五封信：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寂：
　　总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关于生活、处世、未来、理想虽然已说了那么多了，但我感到你如一个影子，如一片浮云，我们虽未见过面，我确常常展开想象的翅膀，如影子，说它不存在，又时刻在身边，说它存在又是虚幻的，如浮云，没有固定的形态，时刻变化不定。
　　你说你九零年一定来看海，你能来信解释一下，九零年以前为什么不能来，你的计划真是宏伟而远大，比得上一位总统出国的长远计划了。你有那么重要的事要办吗，需要几年时间才有空，你究竟在干什么呢？真叫人不可思议，在这个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的时代里，你不想加快一下步伐吗？我真佩服你的耐心，你不担心，你对海的激情会“退潮”吗？我可担心，我的激情能否会保持一千多个昼夜。我对海的感情是深的，可能的话我下月又要去看海。
　　你说青年人交朋友需要坦率、真诚，希望您坦率地把你的真实情况或想法告诉我好吗？
　　寄去一张我穿着红裙在大海边的照片，喜欢吗？
　　你的朋友：晓
　　 87.2.3
　　
　　有一天我又听见林寂坐在监舍院子花台边弹吉它，一听，他弹的是西班牙林赛的吉它名曲《雨滴》。琴声是那么的忧伤，一组组和弦音不断地滑动，如一滴滴眼泪。我悄悄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慢慢从衣袋里拿出信递给我说：
　　“老师我该怎么办？”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看完了信，抬头看了看他，脸上还有泪滴，我轻轻的说：“你们的友情是真挚的，她对你的感情是纯洁的，她是一个好姑娘，如果你真喜欢他，你应该勇敢地告诉她你的真实。”
　　“告诉了她，她如果不和我来往怎么办？”
　　“那就听天由命，看你们有没有缘份，如果她真的喜欢你、爱你，她会理解你的。”
　　林寂点了点头，露出了谈谈的笑容，擦着泪、提着吉它走开了。
　　
　　第六封信：
　　我是一个囚徒
　　
　　晓晓：
　　你要我告诉你我不愿告诉你的事，为了朋友的坦率和诚实，我只能告诉你，我是一名囚徒，现在正在服刑，要等到一九九零年才能满刑，现在正苦度着光阴。
　　我清楚的知道从此我们就会断决来往，我将又失去一名朋友。我害怕失去你这位真诚的朋友，伤你那颗纯洁的心，才久久不敢告诉你，我明白，告诉你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分离的日子。
　　再见吧，朋友，我不会忘记您给我带来的安慰，带来的绿叶。
　　愿您再给我一个遥远的微笑！
　　寂
　　87.3.4
　　第七封信：
　　
　　我的朋友：
　　哈，哈，哈，你在开玩笑吧！
　　我不是给您一个遥远的微笑，而是一阵大笑，你在开玩笑吧。
　　我清楚的记得每次交信都是交的K市机床厂，并不是某某劳改单位。
　　你不是说你在厂里技术科制图吗？
　　但是，我还是慎重地把你的来信全部拿出来读了一遍，像侦察员一样，希望能找出一点疑点和破绽，但除了你有点淡淡的忧伤外，确是一个当代青年的热情、追求、好学的形象，压根儿没有罪犯的影子。
　　朋友，我不希望你是一位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我不喜欢搞那些低级、庸俗的“考验”，别开玩笑了，是看看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了。
　　晓
　　87.4.1
　　第八封信：
　　
　　黄晓：
　　不，这是真的。听到您的笑声，我的心阵阵楚痛，我是一名罪犯，你不相信，怎么说呢？只好请你读读我的日记，这是我现实的真实写照。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晚，看守所。
　　关了十多天，就像过了十多年一样。
　　几片落叶飘进铁窗，秋天正哭丧着脸向我走来，透过铁窗，那唯一可看见的是被哀嚎的风所吹拂着梧桐上最后一片绿叶，这一片小叶还在风中挣扎。秋天了，冬也快来了，它能经受秋的狂风，冬的严寒吗？我每天都注视着铁窗外那片梧桐尖上的小叶，它好像是我命运的象征。
　　 八四年元旦
　　钟声，远处的电视传来了新年的钟声，我的心震动起来，小时候我总是在收音机等待那新年的钟声。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我在钟声中渐渐长大了，今年这钟声是那样的无力、遥远。
　　新的一年到来了，告别昨天吧，然而昨天怎能忘记。
　　在我走出学校的大门，拿着中专技术文凭分配到川南锅炉厂工作时，从此踏上了新的生活。
　　记得是八三年春节初二晚上，我和三妹，也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是很爱她的，我们一起去一个朋友李五家作客，吃完晚饭已八点多钟了。李五送我们回家，在路上，不知谁从旁边的树荫里丢出一个大火炮，在三妹身边爆炸，吓得她惊叫起来，随着一阵笑声树荫中走出三个青年，一高一低，高子笑道：“别害怕，让我看看烧着裤子了没有。”我当时气愤万分，我觉得我应当像一个男子汉去保护自己的恋人，不应该在女朋友面前丢脸。我毅然走向前，像一位英雄一样打了那高子一耳光。不料那高子还手给我头额几拳，打得我眼冒金星，昏倒在地，李五见状，猛抽出弹簧刀向高子刺去，大家打成一团。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我才知道李五那一刀把高子捅死了，矮子把李五打伤了，李五也把矮子打伤了。我们三人都住院了，我开始感觉到自己闯出大祸，但总认为是对方引起的，是对方不对。
　　
　　元月五日
　　今天开庭审判，喧嚣的警车通过市街把我们送到了庄严的法庭。可怜的母亲站在人群里流着泪，我用眼光寻找三妹，我思念的姑娘，但怎么也未见她的影子。
　　开庭了，我只觉得前面那国徽是那么的大，好像在发光。法官、律师那漫长的发言我听不清，那些证据我看也没看就点头。宣判了，判处：李均（李五）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王云（矮子）十年有期徒刑；判处我七年有期徒刑，我是作为这次杀人事件的挑起者（先动手打人）的责任判处的，我认为我是受害者，我写了申诉。
　　
　　 一九八四年元月八日
　　下雪了，窗外雪花纷纷。
　　妈妈来了信，我在床上被子里读着，她叫我不要再思念三妹，她并不关心我，成天欢欢喜喜的进出舞场。啊！她走了，好在我们都是清白的，只不过吻过她一次，那是在前年的夏天，我写的一首小诗在一个刊物上发表了，我高兴地告诉她，她说：“祝您成功”，我第一次感到她在支持我的追求，因为，我曾问她为什么要和我好时，她说“和您在一起好耍，我爱和您跳舞，爱听您弹吉它。”她是不理解我的，心与心的距离无法缩短。结束了，彻底结束了，三年之久吃力的爱，但我也为她祝福。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日 小雨
　　我们的申诉裁决回来了，“维持原判”。上午市里开大会对李五执行了枪决，我昔日的好朋友就永远脱离了人间，在国外，重大节日就要大赦减刑，而我们传统的都是大判、大杀，杀一儆百，才能维护社会治安，真不可理解。
　　下午，把我送来了X市机床厂，这是一所劳改工厂，集中了一千多劳改犯人。生产全国小有名气的机床，高大的厂房、车间、花园、草木成荫，轰隆的机器声，要不是有穿干警服的公安、武警是看不出来是一座监狱的，晚上和休息当然把我们赶进各中队的小院子里，这儿也有花草、球场、图书馆、电室，并非一点自由也没有。
　　下面也请你读一读我和您通信后的日记吧。
　　
　　一九八七年二月三日
　　正当我痛苦的度过了几年的狱监生活，把全部的精力用在改造、攻读外语的时候，她从天上掉下来，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从收到她第一封信开始，我就感到她是一个好学、热情的现代意识的姑娘。我多么需要一个朋友共同探索人生，钻研外语，讨论文学艺术，她像空中飞来的绿叶。
　　但是，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大喊：“这是欺骗她！”对，我没有告诉她我是一名囚犯。我知道一但说破就一切都了结了，我害怕失去她这样的朋友，又受到良心的遣责，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天下事早了早好，晚了不好。我决心向她讲明我是罪犯，再说一声再见，祝她幸福。我还是回到自己孤独的日子中来。
　　
　　第九封信：
　　我爱您，寂。
　　
　　亲爱的：
　　我爱您，请您不要把我误会成一个报纸上宣传的那种具有高尚情操、挽救失足者的伟大女性，也不要把我当成一个痴情的，为了爱而殉情的烈女，这只不过是我作为人的一种选择。
　　读完您的日记我哭了，我反复看了你的全部来信，每次都是泪水作伴，以前，我总以为我是理解你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一种抽象的理解。现在，我才开始具体的理解你，别骂我无知，没有这种经历是难以想象的。
　　我也恨你，恨你的过去，恨你为什么曾经那样作贱自己，恨你的第一封信，今天我才看见了你那《绿叶》诗中那谈谈的泪痕，恨你的肺腑之言，恨你对我坦诚的灵魂，把我引向爱、引向痛苦的深渊。
　　我痛苦，但你以为离开你我们都是一种解脱吗？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整颗心装的都是你，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所谓“拜伦式”的忧郁，我的心，你已把它偷走了，偷走了，你倒干脆的说一句“再见”，要我“证实现实”。什么是现实，难道只有厄运才是现实吗？你不是很坚强吗？为什么只能承认厄运的现实，而没有勇气接受美好一点的现实呢！噢，别，别让我把冰冷的外壳留下，去欺骗自己，我不忍心，要毁灭就毁灭吧，让我们一起毁灭。然后再从废墟中萌芽，寻求新生，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新生的。
　　我不想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也不是为了同情和怜悯才选择你，不，绝不是。我讨厌那些同情怜悯之类显示自己的“崇高”的人，我也不是想让一时冲动支配我走向歧途，我只是为了爱，为了以前无法感受的爱而打算容忍一切，我不会说什么山盟海誓，你也别在我面前发什么誓，我一听到“山盟海誓”就想起伪君子，理解我，理解我，就像我理解你一样理解我，理解我不是为了牺牲，同时也为了获得。我很清醒，我甚至可以预见到来自世俗的一种无形的阴影的包围，但我不怕。
　　我认识不少男人，从农民、工人、战士到干部、大学生……，我不敢肯定他们没有，但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一个像你一样坦荡的灵魂。我真怀疑，他们中有的灵魂，就像他们的书信那样苍白。有人对我说过“我爱你”，我听了不但不感动，还觉得陌生和别扭，有人说：“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我是你身边的月亮”，我反感，真想搞一片乌云把自己挡住。其实太阳并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们早就发现上面有“黑子”存在，只是不敢说而已。你的信，我觉得你是一个深沉、善解人意，给人一种进取的力量，待人诚恳、一丝不苟的人，让我觉得有一种令人欣慰的无形的爱。
　　我最怕的四种人，一、玩世不恭、玩火自焚；二、无责任感、残忍；三、自暴自弃；四、软弱无能。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 ，不管过去怎样，从现在起把你身上潜在的四种中，哪怕是一种自我意识埋葬掉。当然，也许你本为就没有，那就更好，我衷心的期待着一个从心灵的废墟上站起来的你，我爱你，绝不是生活的海洋上的浮飘和渣滓，而是新生后的你，我会原谅你过去的一切过错，但绝不允许这些错存在于现在和将来你的灵魂之中。如果你被同一砣石头拌倒，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这个世界上的蠢人。不，不会的，我应该相信你，站起来吧！我用我微弱的双手把你从不幸中扶起，有位哲人说：“爱是圣洁的洗涤剂。”
　　我是软弱的，但因为你，我奇迹般地变得坚强了，我自己也非常惊奇，也许我本身就有刚强的潜在气质。我不再畏惧打击，我已做好接受一切世俗舆论、白眼、怀疑的准备。我要寻求新的生活，其实，这之前的平静生活，又给我多少幸福感呢？年复一年，始终是空虚、飘渺！从现在开始，我将不再抱怨生活，抱怨自己，报怨工作和命运，我要用被唤起的爱献给生活、自己、工作。
　　九0年是你获得自由的日子，我们一起痛痛快快地拥抱大海吧，相信三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这期间你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再塑造一个自我。你也许对外面不十分了解，告诉你吧，广州深圳已掀起改革的浪潮，中华民族将是一个历史的机遇，中国将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动，有才能的人将登上历史舞台。我等着你，命运已向你打开了另一扇门。你不是说你会弹吉它吗，我也非常喜爱听，你能录一盘你亲自弹奏的吉它曲子给我寄来吗？我等待着。
　　收信后马上给我回信，别让我焦虑，以我善良的灵魂，拥抱你的一切，包括厄运。
　　多保重。
　　你的晓
　　87.4.20
　　第十封信：
　　“糟了，为了你听到吉它录音，我被关禁闭了。”
　　
　　亲爱的晓：
　　读着你的来信，我哭了。你那一句句浸人肺腑的语言，如雨露滋润着那一颗干枯的心，我们被判刑牢的人，以前，也许被人看着“阶级敌人”的囚犯，没想到世上也有真正理解我们的人，我也要高喊“理解万岁！”我无法拒绝您的爱，就像无法拒绝那阳光一样，我感到自己如同一颗小草在大地的怀抱里有了依托，如同看见月光还感到太阳的存在，又像喝完一杯苦涩的水后，感到留下一点点甘甜。不管是最后结出的果子是苦还是甜，我绝不后悔，决不变。
　　我要告诉您一件不快的事，当您听见我弹唱、独奏的吉它曲磁带时，我已被关进小监禁闭。我们犯人没有使用录音机、收听收音机的自由，也许是怕我们收听敌台吧。当然，现在我也弄不清世界上哪些是我们的敌人，哪些是我们的朋友了。因为，一会儿朋友变成了敌人，一会儿敌人变成了朋友，把我的头搞混了，我从一个工人师父那儿借来录音机，晚上偷偷地录了，但第二天被人告发了，这可恶的“犹大”现在我还不知道，我被关进小监，看守我的是一个和我相好的“哥们”，他把这封信和磁带帮忙寄了出来。
　　你一定不要悲伤，不要哭，我们这儿关禁闭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都被关着，不自由。好在只关七天，一个星期后我又可出来的，我除了写检查就是睡大觉。这禁闭，没在严管中队，这是监中之监，凡是违规、重新犯罪的人就关在里面，有大监和小监，大监关十来个人，小监只关一个人，里面只有一米宽，三米深，二米高。铁门、铁窗严加看守，生活标准下降，没有烟，没有零食可吃，成天一个人。你也许说太孤独了，不，我们坐牢的人已被孤独折磨够了，已和孤独交上朋友。有的人几天不说一句话，有的人一个人可坐上一天，半天不动一下，意志的磨练，使这些人具有高度的忍耐性，不怕苦，不怕难，就像那蛇岛树枝上的蛇一样，几天几夜不动一下，等待着，当一只小鸟飞不，它会凶猛的把它捕着。
　　请你把磁带放在录音机里，听第一首曲子《爱的罗曼史》，愿那充满温柔、清新的旋律如清泉水一样冲走你心中的烦恼、忧愁。你听听牢歌《秋风凉》吧，那是不幸的人流着血和泪的哭诉，也是我的心在歌唱，在向你诉说爱的寄托。
　　“咚，咚，咚”是有人来的暗号，我……
　　寂
　　87.6.8
　　
　　第十三封信：
　　
　　“我做了一个梦，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一个人架着小船在茫茫的大海里划着……”
　　
　　寂，我亲爱的：
　　读完您的来信，我痛苦极了，为了我，为了那录音磁带你受苦了。我很难想象在那一米宽，两米长的禁闭室里，你是怎样度过的。有烟吸，有水喝吗？早知这样我绝不会让你录什么磁带的，今后再也不去冒那些险了好吗？别再去干那些违规的事，自找苦吃了。监狱的生活我无法想象，但从一些电影、电视和小说中，我的印象是铁窗、电网、探照灯、岗楼、带枪的武警押着一群穿着囚服的犯人，一个个目光呆滞，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移动，我总觉得很可怕。所以，我总不愿意把你和监狱联系在一起，但这种自欺欺人是行不通的。实际上，我总在想象您那个神秘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就拿这封信来说吧，你是怎样写的，又是怎样交出来的都是一个迷，我真想来你们那儿看一看。我可以保证，如果哪位领导要讲经济效益，把监狱作为人们参观之地，把犯人当动物一样让人观看，那肯定会赚不少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看看监狱，甚至也想坐坐牢，不管那儿是天堂还是地狱，不管那儿是人还是魔鬼，当然时间长了可受不了，最好三个月。
　　明天又是中秋了，记得去年秋天您的信也如片绿叶，把春天在我的心里留住。我们的认识像那梦一样离奇，像小说一样曲折。如今，明月又升起，心上人确在牢中度日，我举目望窗外明月，心思牢中情人，两泪如涟又是何等凄凉。但愿秋风把这片绿叶吹进铁窗，但愿我如明月在您心中升起。
　　寂，近日我感到特别孤独、烦恼，真想大喊几声。我遇见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上次你那个信封有你自己已设计的精致海燕，有人把它拆了，我们的秘密全暴露了。一时间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什么“原来是和一个罪犯谈恋爱”、“全是欺骗别人”、“被一个小白脸骗了”，同事议，搞得成天头昏脑胀，我迷惘了，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罪。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恶梦……。
　　一个深沉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大海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我划着一只小船在航行，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我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默默地划着，好像天上有无数的眼睛盯着我，忽然暴风雨来了，小船颠簸着，仿佛一个巨人用手把它举起向天底的深渊掉去。大地在倾斜，海水在咆哮，我大声呼唤，雷电把我的声音压倒。我忽然看到远处有点点灯光，也许是灯塔，我拼命向前划去，然而一个浪把我打向无底深渊，我随小船沉下去，一直往下沉。我不能死！我大声喊叫，救命啦！没有人来救我，只听见无数的嘲笑声。
　　恶梦醒来了，我望望窗外的夜空，自己是多么孤独，多么害怕，我感到这世界多么寒冷。
　　1989年9月17日
　　
　　吃完晚饭，是狱中犯人自由活动的时间，我正在看报，林寂来找我。
　　“老师，我减刑了！”他显得极度高兴。
　　“真的？”
　　“真的，今天队长找我谈话，说我一年来表现特别好，设计翻译图纸有贡献，决定给我判刑一年，看来我要提前一年出狱了，也就是下个月10月20日就刑满释放了。”
　　“恭喜你！恭喜你！这爱的力量真伟大，可以叫一颗快死去的心复活。”
　　“对，是晓晓的真情鼓励着我，她给了我希望。”
　　“希望，人是为希望活着，哎，你看过苏联电影《红帆》吗？”
　　“没有。”
　　“讲的是从前海边有个渔村，渔村有一位漂亮的小姑娘。有人给小姑娘说，你长得真美，长大了有个王子会开着船挂满了红帆来接你。她就一直快乐的生活在希望和幻想之中，每天早上去海边礁石上望着，等着那红帆和王子。有一天，一个王子开船路过岛上，在渔村看见了这位天仙般快乐而纯洁的姑娘。又听了村民们的讲述，王子真的有一天开着红帆的大船，迎着朝阳出现在海的边际，岛上全村人沸腾了，礁石上少女幸福的招着手，欢笑着。”
　　“这故事太美了！我和晓晓这一天终于快到了！”
　　一个月后。明天林寂就要出狱了，同牢的几个“哥们”和我在林寂监房坐着为他送行。大家相对而坐，没有往日的笑声，只剩下沉默，同监几年多少日日夜夜在一个小天地里相处，有痛苦，也有快乐。小凳子上的烟缸是用一个铁皮罐筒盒做的，堆满了烟蒂，两包精装的“大重九”快烧完了，当然，平时大家是不烧这样好的烟，如果说烧四、五角钱一包的“红塔山”就算“操”得可以了。林寂明天早上就要离开我们，监狱规定只要天亮打开大门就可以出狱，也许是体谅犯人回家的心情吧，他把被包打好，东西一切都收拾妥当，放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坐等天亮。
　　他拿出女朋友晓晓亲自给他做的一双新布鞋，捧在手里抚摸着，晓晓说要出狱了，要他穿新鞋走新路，进屋时还得洗个澡，才能洗掉身上的霉气。我的心十分感动，我说：“你弹一曲吉它吧，小声点都可以。”林寂拿起吉它，小声地弹唱起他自己创作的《穿新鞋》。
　　六年的坐牢明天就要出狱，
　　心上人送来一双新鞋捧在手里。
　　一针针，一线线，
　　多少思念多少情意。
　　
　　心上人的新鞋从今脚上穿起，
　　穿新鞋走新路永不会再跌。
　　一步一步，向前走，
　　浪子回头也是金。
　　琴声停了，我们互相都发现对方的眼睛充满了泪花，只不过他和我不同，他是幸福的。
　　“林寂，明天你就要出狱了，她来接你吗？”我问他。他含笑着点点头说：“肯定会来。”
　　“你们有什么约定没有？”
　　“有的。”林寂说着把他给晓晓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的底稿给我看：
　　
　　十四封信：
　　我也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亲爱的晓：
　　“林寂！”听见队长喊我。
　　“到！”
　　“到部队办公室来一下。”
　　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一件喜事，说我对厂里设计有贡献，进口大型设备中翻译失误的发现立了大功，避免了一次大的损失，上面决定给我立功减刑一年，我高兴得跳起来，我首先想到了你，想到我们再隔一个月就要见面了，我们二年多来的交往从认识、友谊到爱情，真不容易，没有你我可能已沉伦，可能没有今天。
　　晓，你不为我高兴吗？这也是爱付出的收获。我们苦恋了三年多，怎么相见呢？我想出狱前一天，我也会坐在打好的背包上，昼夜不眠，想着你等到天明。天刚亮，我提着背包走出监狱大门，这几年囚禁的地方不堪回首，我注视着远方，寻找着你的身影，这时东方一片霞光，啊！在朝霞中你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像太阳升起，一朵红云向我飘来，我向前奔去。
　　晓，你激动吗？这是梦吗？不，我要告诉你一个惊喜，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一九八九年10月20日我出狱，我将投入我们的爱，投入新的生活。
　　
　　十年后的一天，有人来文联找我，我下楼一看，一个人从豪华的“林肯”高档车走下来，一副大老板的模样。
　　“老师，你还认得我？”
　　“啊，是林寂，怎么不认得，只是长胖了点。”
　　来到办公室，我忙倒茶，林说：“我来，我来。”就自己倒了一杯茶。
　　“你现在干啥子，成大老板了？”
　　林寂递上一张名片，我一看：广州圣山陶瓷有限公司董事长。
　　“哟，你发大了！”
　　“还是谢谢老师在狱中教悔、帮助。”
　　“不！不！不！是你和晓晓的爱情让你重生。”
　　“对！对！对！是爱，爱太伟大了。”说着拿出了他们全家福的照片给我看。
　　“哎，你们一家子多幸福，晓晓没变，穿着红裙子还是那么漂亮。”
　　“红裙子是我人生中爱的象征，是永远的吉祥物。”
　　“嘿，你看你儿子多像你，两眉之间有一股聪明劲。”
　　“哈！哈！哈！”我俩都笑起来。
　　“老师，说实话，我有所发展也是当时赶上广州、深圳发展的好时机，这次我到四川考察市场，专门来看望你，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说着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我桌上说：“这是我和晓晓在狱中全部的通信，我要托你把它写成小说或剧本。因为你最了解我们，又亲身在牢中熟悉狱中的生活，写出来一定很感人。”
　　我接过这包信，深深的感到它的份量。
　　“林寂，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唱的牢歌吗？”
　　“怎么不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坐牢的日子，是它让我醒悟，让我成熟，让我奋进。”
　　我俩轻声地唱起《秋风凉》。
　　秋风凉，秋风凉，
　　秋风阵阵好凄凉。
　　失去自由的人儿，
　　……
　　
　　作者简介：赵应，四川音乐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群众文化协会会员。自幼喜欢文艺，当知青时借调到自贡市文工团搞了几年乐器。后任沿滩区文化馆官员、馆长，自贡市文联办公室主任。有不少文学、音乐、论文在省市发表和演出，小说《买领袖像章的人》获得自贡市文化局、自贡市文联和《自贡文艺》编辑部联合颁发的《自贡文艺奖》。以后“胆大妄为”办了文联下属公司，想为穷机构挣点经费。1990年下海自办装潢广告公司至今。丰富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诚挚的人生构想，在他连续推出的三部中篇小说《市委大院轶事》、《重庆妹子》、《黑色的情歌》中沉重而昂扬的体现。
　　

推荐访问:情歌 黑色 黑色的情歌 西海情歌 黑色情歌by月落猪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