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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静散文_柴静散文特辑

    时间:2020-03-24 07:42:40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关于菩萨的几件事      一      前两天听家人说件事,有个搞房地产的同志,发了财,修了一个大庙,金光灿灿的,搞了一个落成典礼,架了个大台子,请小沈阳演二人转,四村八乡的同志们都去看。
      他特别慷慨,把乡亲们往庙里让,一人发一把香,“来来来。”
      人稍一多点,他又不痛快了,“别许太多愿了,这是我家的佛。”
      
      二
      
      有一年我在越南,看见地上一把香,歪插着,袅袅地供了好几位。
      仔细看,一个是菩萨,一个是耶稣,一个是中国皇帝,脑袋上顶着玉冠,还有一个是圣女贞德。
      问他们,这是怎么个供法。
      说:“哎,就一把香嘛,总有一个灵的。”
      
      三
      
      原来认识好几位同志,都属于挺聪明的人,但际遇不太好,有天就突然消失了。
      再过那么两三年,有一天出现的时候,面目完全改换,行头也变了。
      跟你讲他是怎么在大师教导下顿悟的,痛哭流涕后,从此嘴角都是莫测的一缕微笑。
      说话特别玄,前生后世的,你要有点疑问什么的,他就怜悯地看着你:“我也曾经像你一样无知”。
      有次跟沈浩波聊起来,他说有不少这样的同志找他出书,说要启蒙大众,他一开始也特别纳闷,聊深了明白了。
      他笑:“这是另一种功利,这种多快啊,哥们我悟了,瞧我比你们都高。”
      
      四
      
      最近有的新闻杂志简直吓我一跳,满天神佛,写得神乎其技。
      前几天碰上一个开书店的人,满面愁容,他爱人清华毕业的,看了这些报道,现在要把家产都变卖了,上山去。
      我认识一位喇嘛,几年前一起吃饭,一些人说起各种神迹,他笑着听,不评论。
      我问他怎么看。
      他说:“我不能说这些东西肯定不存在,我只是说我从没见过。”
      他夹了一口菜说:“只不过真正的僧人只是像妈妈一样,讲最普通的人生道理。”
      
      自由就是脑子里没有障碍
      
      1
      
      我第一次听周云蓬唱歌是三年前在一个酒吧里,没座位,大家都坐硬纸板上。
      坐我前头两个姑娘在聊男朋友的事儿,拿着手机看照片,这个环境里,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他唱到《中国孩子》:“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这歌太狠了,像刀子一样扎人,我有点坐不住,听完站起身走了。
      从1994年克拉玛依大火开始,多少事在人心里过一遍又是一遍,沤了好些年,他才写了这歌,火里水里,就这么沤出来的。
      他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卡住了,把“大难临头”改成“死到临头”,才觉得一吐为快。
      
      2
      
      他9岁彻底失明,有记者问这是否从精神上摧毁了你?
      他回答,不会的,那时我还没有精神。灾难来得太早,它扑了个空。
      小孩子感到的是难受,像心上擦着砂纸。“小时候总是姐姐带我去厕所,每次刚蹲下,姐姐就会在外面叫:‘完了吗?’我说:‘没完。’过几分钟,姐姐又叫:‘完了吗?’我说:‘没完!’心里特内疚惭愧,仿佛自己是个贼。那时想,什么时候自己想去厕所就去厕所,而且一个人去,想什么时候完就可以什么时候完,该多好!”
      看看中国现在唱民谣的人,唱得青山绿水的,但70年代出生的人,谁有天真烂漫的过去?罗大佑唱《童年》是写实,周云蓬翻唱只能是个想象:“没那么文雅的童年,没山没水,我们那里就是些平房。”
      没什么美,没什么诗意,就是这么个年代,就是这么回事。人在贫瘠的地里是贪婪地想象着一点儿湿味儿往出长的。
      他有一个盲校的同学,妈妈是老师,每天都要读一百多页书给孩子听,听完了他就对周云蓬说:“我讲给你听听”。周说:“气得我……我妈妈不认得多少字,我就制定了一个策略,你不是看得多吗,我就看得精,背一本《唐诗三百首》,背一千遍。《古文观止》,古汉语,管它什么,拿起来就背。他就说,哦,你这个古代文学还可以。”
      这个看了诙谐又心酸。
      他心里一直较这个劲,“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想去正常的学校上学,但不行,就报个高考补习班,离他家二十站地,都是走路。父母没空接,有次他爸爸骑个大的平板三轮车来接,那种运煤的平板车,停在外面,他就特别不好意思……觉得这种车,还不如自己走回去呢。就走回去。
      十七八岁的时候,正是虚荣心最强的时候,下课时走廊里全是学生,他怕撞了人,还想到人群里有同龄的小姑娘,有一种自卑,他说那种心情特别扭,“走进那条走廊就像踏入地狱一样,总是等所有人都进教室了,最后一个进去。”
      每天回家把课堂录音整理成盲文,有时候要抄好几天,他居然能这么把地理学好,“那时关于气候带,测算太阳高度角,都要看地图,理解起来特别麻烦,我要动用所有智慧来理解。”
      他青春期这种狂热,几乎是一种精神上的高烧,不是这样也支持不下来。
      我那时候能找到的有文学味道的书很少,他能找到的盲文书就更少,图书馆都是比如《毛泽东选集》,还有一些按摩的书,文学类的极少,《红楼梦》全是洁本,涉及谈恋爱的都给你删掉。他说:“我恨透那些删书的人了”。
      他考上长春大学特教学院的中文系。发现会弹吉他的男生比写诗的男生更吸引女生,就开始学琴,学完琴教人,教一小时琴,人家帮他念两个小时书。本来也想听点武侠小说,但觉得让别人念这样的书,自己就太亏了,就念世界名著,人家读得辛苦,他自己也只好强挺着不能睡着,“所以《复活》、《红与黑》、《恶心》都是半梦半醒中读完的。”
      上完学他被分配到一个色拉油厂,“我想上班,工厂也不让我去上班。我特别焦躁,成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着这样的日子离死还有几十年,怎么过啊?我想劳动,但是不被允许。经济利益还是另一方面。我参与不到现实生活中去,没有荣誉感,没有那种被人认可的成就感。”
      他嘲笑那种日子是“狗活”,想来北京试试,先看能不能活下来,别的不会,会写诗,会弹琴,所以一下车就去了西直门地铁,卖唱挣了二十块钱,觉得能活下去,就留下来了。
      “卖唱”这两个字看着很刺目,但他不回避这个词,他说这里头有一种命。“盲人有自己的祖先。荷马、高渐离这些盲艺人都喜欢到处走,在街头唱歌。可能因为失明以后会脱离社会的流水线,成为很闲很没用的人。没用也就不会受到流水线的带动、冲击,就到处转一转,用唱歌记录时代,一辈子就过去了。”
      
      3
      
      1998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碰见的男青年经常都是三句话:“我漂在北京,我是搞艺术的,我总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有的还有第四句话:“你们学校在哪儿?要不我到你们食堂找你吧。”
      后来看周云蓬写,他当时住在圆明园,那儿都 是不着四六的艺术青年,大都这套路,靠这几句话泡妞和蹭饭,等饭点儿到了,坐人对面,你就得让他:“吃一碗吧。”
      “不吃不吃。”
      “吃一碗吧。”
      “不吃。”
      “别客气,吃两碗吧。”
      “那行。”
      他没那种小混混气质,只好每天盐水煮面条,没事整天读《圣经》、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合斯托夫和基督教神学的书,不停追问自己很多终极问题。自嘲当年的“大而无当。”
      他自己也说,那个阶段,思想还没有落实到生活里。他的朋友写过:“他喝醉了,一屁股坐在门前冰冷的水泥地上,死活不肯进屋,还用盲杖狠敲着地面,一遍遍地狂喊:‘要么握手,要么绝望……要么握手,要么绝望……”’
      他说:“我以前是个苦大仇深的人。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你是个残疾人,你要自强不息,身残志坚。我去北京之后一直在淡化这种意识,别老当悲剧英雄。”
      他说人为什么会绝望?就是你脱离了个体,脱离了具体的生活你就容易绝望。
      他现在喜欢老六的说法“见招拆招”――“人应该在具体的生活中生活,一件一件事情做,不要老想些大问题,大问题都是由小问题组成的,小问题做好了,大问题就自然解决了,老想没有用。
      
      4
      
      我俩初见面,我说我是谁,他说我认识你。我一愣,他说九七年我在长沙,听你主持的电台节目,他还补一句证明一下:“火柴的柴,安静的静。”
      我都不太相信,怎么会在那儿遇上?他说当年在长沙唱歌,我奇怪,那时候湖南酒吧还远不成气候,好像都是夜总会,肥头大耳的主持人说塑料普通话,有小姐晚上跳艳舞的,唱歌的人都一口湘潭话,上台先说荤段子,后来知道他确实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唱,介绍到他,主持人说:“这是来自北京的金甲壳虫乐队的主唱周云蓬!”
      他挣点儿钱,到处走,走一走再回北京住一阵子,上海苏州杭州南京长沙腾格里的沙漠阿拉善的戈壁,那曲草原和拉萨。走滇藏路,徒步到昆明。晚上有帐篷,不是买的,是找个裁缝店,找了些塑料布缝起来的。晚上刮个风就倒。身上就只有四个凉包子,一瓶小二锅头,又下雨,饥寒交迫,就地睡下。帐篷根本不顶事,都湿漉漉地糊在脸上。
      冷热饥渴,这都特别具体,用他的话说,算是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也别追问什么终极意义了,没有那个。生活本身“不好不坏”。
      有人说是不是用流浪考验自己的意志,他说:“这种考验有意义么?你也可以把手放到火上看谁时间长,这也是考验意志力,但是这是一种自虐行为嘛。为了显示人类的意志去做这种事情我觉得是一种虚荣,还不是个人的虚荣,是一种集体的虚荣感造成的一种东西。有的人以为全人类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哪怕在孤独的时候,他也为了某种目光在生活。”
      他喜欢走,但是走到哪儿算哪儿,不是为了征服什么,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目的非要走到哪儿。
      当天在现场还有个女孩说:“我朋友让转告一声,希望您永远不签约大公司,永远在路上歌唱。”
      周云蓬笑:“这是希望还是诅咒啊?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生活得好。只有不正常的人才希望自己受苦。就像《大独裁者》里说的一样,那些人是机器人。我觉得你的朋友应该希望我能卖很多唱片,签大公司,有海边的大房子,在新闻联播放《中国孩子》,我们不歧视主流媒体。”
      众人看着我笑。
      有人问,那请问怎么能兼济天下?
      他说,作一个自私的公民,能捍卫自己权利就不错了。我们过去的教育都是兼济天下给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也不敢说话,太空洞了。
      他说过其实人类这个概念就是一种幻觉,“因为你到不了所有的地方,你也不能接受所有的人,其实你所谓的人类就是你身边的亲戚朋友,别的都是一种虚幻的东西,而且最终要回归到个人,什么都要最终回归到个人。”
      
      5
      
      那天座谈会是聊诗与歌,我说小时候接触的第一首诗是“一朵红花红又红,刘胡兰姐姐是英雄,毛主席题词金光照,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一边跳皮筋一边唱。
      他也差不太多,等到了青春期,看朦胧诗的年纪,我抄汪国真席慕蓉,他看北岛泰戈尔,那种翻译体的痕迹不容易脱离,在他的书里还是看得出来,比如他写《山鬼》:上帝坐在空荡荡的天堂,诗人走在寂寞的世上……俯瞰逝去的悲欢和沧桑,扛着自己的墓碑走遍四方。
      “沧桑”“俯瞰”,这种词儿我们都喜欢过,用他的话说,有一种“挺正经”的劲儿。
      要打破这个不容易,学了那么多年都是要对仗要排比要押韵,“用十几个排比句把对方打倒”。
      我和周云蓬那时候都经常代表学校去参加讲演。题目基本上都是《我的家乡》,最后一句通常是平地里突然拔高一声儿:“难道不是这样吗?!”
      一洒狗血就是满堂彩。
      他一个老师挺好,调走了。有个同学写文章:“李老师,虽然你已经离开了我们……”
      他说,人都不会表达爱了。
      男女之情也一样,他说:“说给你介绍个‘对象’,这种词就是一个很官方用语,‘对象’是一个哲学用语,介入一种男女之间的私情,让你对这个词一点都没有欲望了。还有什么‘生活作风问题’,你的‘个人问题今天解决了吗’?”
      他觉得普通话本来就是一种人造语言,却硬生生地介入了人的私人生活。
      他用了有语音功能的电脑之后,人有了隐私才有尊严,能更自由地阅读,比方可以私下里看《金瓶梅》,可以狂热地看武侠小说了。他说:“阅读跟恋爱一样,要私人化,隐秘化。”
      后来他四处走,喜欢听地方戏,看唱粤剧的盲人,全是北宋、南宋的古诗词。还有苏州评弹,小桥流水和白蛇传,用朴素的字儿唱人心里的感情。慢慢生活中尽量用直观的语言,不要块状,不要排比,尽量亲切。
      他喜欢那些新的网络语言,悲催,苦逼,给力,说更多有色彩、有力量的民间语言出来,将来的诗人会有更好的土壤,可能会写的越来越好。
      在座谈的现场他放了“野孩子”的歌,是写凡高的《伏热》:
      他的心就像石头一样坚强
      就算破碎了,那也是,那也是石头
      他的爱就像花儿一样善良
      就算天黑了,那也是,那也是花儿
      他说,多简单的词几,花儿和石头,这简直是被先锋诗人嘲笑的词,但这诗意。
      
      6
      
      周云蓬写过一段话:“在我的梦里,会凭着小时候的记忆,看到树是绿的,还是蓝的,我健康的奔跑,不用怕撞到什么。可是我梦见了她,完全是一个黑影,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从此我在梦里和白天,都是瞎的。”
      这个疼,是在人心脏上捏一下。
      之前他迷恋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里的萨宾娜,追求绝对的自由,“后来才明白,人一旦投人具体生活后就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没法完全自由。生活一定要参与进去,然后才明白心灵的自由是怎么一回事,很多快乐是来源于不自由,你若是爱上一个人,它就是不自由的。一切专注都会损害自由。”
      两人在一起,没有钱,脾气也不会好,所有的浪漫都磨没了。快分手,他在宁夏,半夜听到楼道电话响就往外跑,总觉得是她打来的,还是分了 手。
      他说,恋爱的这种痛苦,会让人落到地面,精神回归到肉体。崔健怎么唱的?――恋爱的时候理论都是虚的,只有分手时的疼痛才是实的。
      恋爱最让人了解什么是无奈,你没法预料也不可争取,命运像磕煮熟的鸡蛋一样,不急不慢地,把人的壳一层层磕掉了,柔嫩脆弱地露出来。
      他原来觉得诗与歌高于生活,这后来才明白歌和诗只是生活的流露,“那么多经历,那么多故事,最后变成一首歌,但它们的目的并不是变成一首歌,它们是没办法了。”
      他写了这首《不会说话的爱情》:
      绣花绣的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喽
      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
      日子快到头了果子也熟透了
      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你去你的未来我去我的未来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的灵魂附体重新回来
      重新回来重新回来
      期待我的灵魂附体,重新回来。
      痛苦不是财富,痛苦就是痛苦,“你要知道这些经历是为了一首歌,你非气死不可,你才不愿意去写。你会想,别写那首歌了,宁愿经历好一点。”
      只不过人无路可走的时候,说不出来的时候,音乐降临。
      
      7
      
      零四年以后,他经济压力不像以前那样大,精神上就自在一些,幽默感在音乐里也复苏了,不那么沉重,在歌里跟李白开玩笑。
      他说住在香山把过去生活里黑暗的东西消解了很多。他喜欢爬爬山,偷偷翻到植物园里边,一条小路拐来拐去,能找到好多名人的墓。刘天华、刘半农、梅兰芳、马连良,还有梁启超,“他们都静静地待在那里,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
      他写了《春天责备》,说:“这个诗刚写的时候,我是感觉到春天很多繁茂的花,它对于人是一种责备。你比方你的生活很抑郁,生活很暗淡,它对你就是一种责备。”他写:我的小屋后面是树木丛生的野山坡,坡上有一片墓园,墓园旁摆放着十几个蜂箱。天气好的时候,蜜蜂的嗡嗡声融入阳光,有一种催眠的作用。一个人坐上个把小时,时间缓慢逐渐凝固,感觉自己成了金黄琥珀中的一只昆虫。还有一只猫和狗,每逢我改善生活,他们都会不请自到。锅里的羊排熟了,我摸索着掀开锅盖,锅沿旁左边一只猫头右边一只狗头,都跃跃欲试着。
      这里头有一种烂熟的心平气和,他说古兰经里有句话:命运如大海,自由如小舟。你的船不可能到陆地上去航行,人要尊重一种界限,可是这只船在命运里还是可以很自由的。
      他看不见字,但对《诗经》有一种嗅觉上的好感,他写:
      诗经最终长成了一株香樟树
      杜甫是那种沉积的落叶
      欧阳修是秋天的苦香
      他说: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后来他写《牛羊下山》,包括《不会说话的爱情》的歌词,很多来自于嗅觉上的灵感。“牛羊下山,晚炊,草木香,山气日夕佳,生火的柴火和牛粪味,陈年的米缸。嗅觉更接近于艺术的本质,它和艺术冲动一样的深邃原始。”
      他说在西藏喜欢听牛铃的声音。“一低头一抬头,周围全是牛铃的声音,变幻莫测又清透。我比较喜欢水声,海洋啊,流水啊。我去过雅鲁藏布江大拐弯,据说那里的水很壮烈。我听了听,像闷雷,很低沉,很持久。我是靠听觉来感觉世界的。”
      这世界是他闻出来,听出来,摸出来,踩出来的,人们只是看到事物存在,但他能感觉到事物的存在,看看他写这个一
      为什么我唱: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而不是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
      木头里有人的向往和悔意。
      张枣诗云: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很多人有眼睛,但他们早已不看,不听,没有感觉,像石头一样不再闪烁。
      
      8
      
      在中央台录节目的时候,有观众对他说:“我非常不幸失明过,又非常幸运地重返光明,所以我想把失明时感受到的一切展现出来。”
      周云蓬说,如果你失明的时候没有做好,那你能看见的时候也未必能做好,我并不认为失明的生活会是一种艺术的来源、灵感。
      他说,失明是一个存在,对他来说,走在街上,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这个石头就会提醒你一次,你缺了些什么,那种感觉渗透一生,没法超越。他说:“我承认它的存在,也承认没法超越,或许这就是我看待它的态度。”
      有人说那你怎么保持平衡,他说我尊重我的倾斜甚至倒下,平衡是高高在上者的品质。
      常有人问他:“你看不见是否非常痛苦?”他说:“还可以。”
      他们说,你真坚强。
      他说,你要让每个人说起来,谁都挺痛苦的,痛苦是个最普通最平常最普及的东西,比电视还普及。
      很多人说:“见到了你,才觉得能看见世界是这样的幸福”
      他说,幸福不是比较得来的。
      
      9
      
      老罗心疼曾轶可,要给她录专辑,有天说约了周云蓬和小河给小曾做配器,我们都意外――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人怎么掺和到一块,最后小曾果然没去,说瞧不上这音乐,他们几个人就围着个空椅子合了张影,罗永浩自己也觉得“不堪回首”,不过周云蓬说起这事儿笑呵呵,说小曾的歌挺好,词的语感很好。只不过她上了超女,所以争议大了。“如果她是一个地下乐队的,比如说‘幸福大街’的,没人会觉得她这么跑调会怎么着,左小祖咒也跑,就没人说。”
      他没有阵营感,也没有剑拔弩张的东西,不刻意制造高潮,也不刻意反高潮,他只是诚实。
      座谈会现场有一个年青男孩,站起来对他说,很快要到克拉玛依多少年了,让他唱一首《中国孩子》。
      他说,这不是唱这歌的场合;歌也不是说,来你唱一首吧就唱的,那对歌也不尊重。
      那男孩说:“那你就组织免费的纪念演唱会吧。”
      他说他现在不打算做这件事,他又补了一句:“不纪念,人们也会记得的,慢慢来。”
      我问他,好多人对你的期望就是希望你表现出更多愤怒的那个劲。
      他说,我觉得愤怒是一种偶然的、意外的东西,人的常态应该是平静的、温和的生活。如果要是总是愤怒,人早活几年就给气死了。
      我说,但有人对地下歌手的印象,应该像标枪和匕首一样。
      他说,如果有目标可以自己去做标枪和匕首,但是不要苛求人们必须去做标枪和匕首。他写《中国孩子》也是从水与火的痛苦出发,从人的本能和感受出发去写的。
      四川地震后,很多校合倒塌,很多朋友问他,说,老周,《中国孩子》这首歌是不是专门为四川孩子再续写一段?
      他说,我又不是郭沫若,才思没那么敏捷,我首先看重的是音乐的审美,而不是过分应景。
      零八年一帮人去北京南站坐轻轨去天津,结果奥运期间买不到票,很可气。跟他去的朋友就说:老周,写个歌儿骂骂他们!
      他说:“我很怕被这样‘类型化’。其实我喜欢情绪更复杂一些的,PinkFloyd,Tom Waits那样。那需要心态更放松,不要老进入两极状态。”
      我说,很多人期望你能对现实进行批判。   他说:“音乐一旦变成无产阶级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或者是什么,那就走向另一个反面了,我觉得应该音乐人心里有数,不是应该大家一捧你,你抗议你很牛,然后你就头脑一晕你就抗议一辈子,我觉得那个是很无聊的事情,也是一个特别危险的事情。”
      所以他说诗歌的第一性永远是诗性,不是工具,不是用来教化和革命的。
      
      10
      
      很多人面对残疾人,都容易有一种沉重感。
      就好像不沉重不够尊重,当天在现场问他的问题都是这么起头的“周老师,我问一个比较俗的问题啊,请问您有没有流浪的情愫?”
      情愫,都是这样的词。
      饭桌上刚认识的气氛里也有这个郑重的紧张,稍过一会儿就会发现,他松松垮垮喝着酒,但随手一句,可以在言辞上直接修理老罗,让我们乐不可支。他蔫坏一笑。
      那天在现场,有人问我,说你怎么会跟老罗和冯唐这样的流氓一起混啊。我说,哪有姑娘喜欢肉头肉脑的好学生啊,只不过不好意思坏。
      周云蓬也说,作为一个盲人不容易坏起来。人们会觉得,作为一个弱势群体,你还敢坏啊,太不要脸了。
      他高中的时候跟转学来的姑娘恋爱,两人约会,因为看不见,被学校发现了,他是好学生,学校认为你怎么能这样自毁身残志坚的典型,他说:“我情愿像一团泥那样瘫软在自己的幸福中,也不愿成为广场上站得笔直的雕像。”
      他说所有弱势群体都有这个问题。“我基本上比他们还稍微坏一点,但也不够坏,但多少年我总希望能摆脱道德上的约束,我凭什么不能怎么样?首先我能破坏这种约束,然后我能自愿遵守。要不就特别扭,不自由。”
      他看了我采访卢安克的节目,说那是一个有诗性的人,你看他说的那句话,“自由就是脑子里没有障碍。”
      
      11
      
      周云蓬在少年时代认识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是先天性失明。几乎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只是据说歌唱得好。
      大家围坐一处,想听她唱歌,一个高年龄级的女生陪着她。那女生说:“童童,给我们唱首歌吧。”大家很安静。她说:“一,二,三,唱!”孩子沉默着,如此多次,她的歌声才突然响了起来。她唱的是“黑压压的黄沙岗,挺起个钻天杨”。
      周云蓬说,经她的口唱出,这首歌经加工后的浮华、庸俗之气沉淀净尽,只剩下那种来自民间的愁苦和苍凉。“这样小、这样封闭的一颗心灵对忧伤的理解,它事实上承载着何等重量的负担。”
      他稍有名声的时候,有一个红色推土机的公益计划,把专辑销售的全部收入将作为启动资金,购买mp3、乐器,让盲童有接触音乐和书的机会。
      他前阵子到上海演出,说:“有个小男孩,问我有没有使命感,我说没有。可他偏让我有。他说我觉得你有,我说我真的没有。他说你那有救赎感!这就做作了,我尽量淡化这种东西”。
      他说尤其不喜欢“使命感”这个词,“好多事就是被太有使命感的人耽误了”。
      他说过一句话“我是一个残损的零件,在社会精密的大流水线中派不上什么用场,那就做一个玩具,有朝一日交到一个穷孩子手中。”
      我们的文化里,最有名的盲人应该是拉《二泉映月》的阿炳,周云蓬曾经去过无锡,想写一本阿炳的传记,他有一个疑问是“阿炳的音乐几乎家喻户晓,可是他是怎样生活的?以怎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的?最专业的历史学家也知之甚少。”
      他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什么资料,他说:“如果阿炳在天有灵,他会想‘我活着的时候你们干吗去了?”’
      他说这事唯一给他的启示是,去理解、去爱你身边活着的人。
      
      什么叫气质?
      柴静散文特辑
      
      1
      
      小时候,我想过一个问题“什么叫气质?”
      有个同学很严肃地回答我,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有气质,我找了个磁带,听了半天,没听见什么叫气质。
      当时《读者》上有个台湾的“傻大姐信箱”,经常回答各种人生困惑,有一次有人也问“什么叫气质?”
      大姐回答得很抒情,“气质就是春雨的沛润,夏风的迤逦,秋日的甜美,冬云的飘逸”。
      我盯着这几个排比句琢磨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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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阵子吃饭的时候,有位男同志中途来了,一见刘瑜,握手寒暄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您是一个新保守主义者了?”
      刘老师刚从剑桥回清华教政治学,这位同志可能认为总算找着了一个能用术语对话的人。
      整个一晚上,他都雄踞一角,说着各种洋气的哲学和政治派别,说到外国人名就上英文,弄得本来八卦的饭局气氛全无。
      我想起刘瑜前不久一篇文章,意思是爱说教的人不爱直视人生经验,特别爱翻山越岭,比如明明是推销专制思想,但不说“董仲舒说”或者“张春桥说”,非要说“施密特说”。
      她写,“你可能会问,施密特是谁?――这就对了,如果你也知道了施密特是谁,好些人还怎么用它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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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林是个有名的哲学家,有人敬畏地问他:“您认为现代性的主要特征是什么?”
      老头子说:“根本没这玩意儿,什么前现代性,现代性,后现代性,都是任意武断的概念。”
      那人又问:“哲学到底有什么用?”
      他说了个故事,有个教哲学的老师给学生上第一课,说:“你们当中有人要当律师,有人当官员,有人当士兵,我说的东西,对于你们要训练的技能,不管在哪方面都没有丝毫用处。但有一点可以向你们保证,上完这个课,你们总能看清人们什么时候在胡说八道。”
      
      这世界其实挺美好的,能让我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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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看这个视频,一个赤膊的精壮汉子,夹烟的手定在空中,说不出脸上是狂喜还是痛苦,唱到:“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一仰头狠狠把下牙床一绷,嗯,这人身上有股能豁出去的劲儿。
      见他的时候,他俩已经成名了,很多媒体围着采访。他正给别人签名,签得龙飞凤舞的,我才知道他叫王旭,有人说:“您这字儿是练过啊?”
      他面无表情,“天天一大车一大车的货都得签字,不签名字要扣钱的”。
      他职业是个仓库保管员。
      我俩握手,边上有人对他介绍我“这是谁谁”,说完停顿一下,等他反应。
      他像没听见一样,没假装说哦你好你好,也没问“谁?”就两大眼珠子看着我,严肃地说:“你手挺凉的,找个暖和地儿吧。”
      他俩上春晚前,彩排的时候我看他一身平常的旧绿裤子,一件洗得看不太出来色的毛衣,满脸萧条,问他在春晚上换不换衣服,他说:“不换,我没钱。有钱也只会买这样的。”
      他拿个装胖大海的铁杯子,嗓子感冒,哑的。也不担心直播的时候唱破了,“破了就破了”,春晚只让唱一首歌,他觉得这一点不如在地下通道里唱,“痛快”。
      我问:“那什么感觉,来劲吗?”
      “嗯,非常来劲,非常过瘾。有的时候过道里人特别多,来回过,人的声音嗡嗡嗡嗡,我烦那个声音,我就要唱崔健的歌,吼老崔的“一,二,三,四……”   “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对,唱完一段之后,再看,消停了,没有一个人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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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工很多,唱歌的也不少,但这种劲儿的人少,他四十四了,这个年纪的人,有的都在家里踏实当爷爷了,他还在地下唱摇滚。
      他十六岁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成方圆唱《游子吟》,对那个“六弦琴”感兴趣,坐火车去开封花四十五块钱买了一把金龙牌吉他。这是民权县第一把琴,买回去之后,县里没人会这个,他对着吉它看来看去。“我就想,这7个音,1,2,3,4,5,6,7,i,这六根琴弦,怎么能发出七个音?挺纳闷的当时,然后就来回抠,抠了很多天,左手手指不经意间按到弦了,一拨,还有音,这就知道,哦,按着也能出声。然后就开始找,1,2,3,4,5,6,7,i。”
      他愣是自己把和弦都找出来了。
      我问:“不知道你在农村里面拿把吉他唱歌,是受人羡慕呢还是?”
      他说:“二流子,比我长一辈的人都说我二流子。”
      我以为这话听了让他有点难受。
      他说:“没有,管他干吗啊,我弹我的,那个时候我门口那条公路上车少,是民权通往菏泽的省级国道,我们就在马路边上走着,抱着吉他走着唱,‘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不然就是‘阿里,阿里巴巴’,瞎吼。”
      这样的小男生,不分时代地域,哪儿都有一小撮,但一般稍长大一点儿就被制服了,人都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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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农村联产承包制开始,“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他就承包了一个苹果园,一百多棵苹果树,种的不怎么好,但日子过得痛快。
      投两年苹果树就都死了,刨了种庄稼。小麦、大豆、花生、棉花、玉米、西瓜、甜瓜,到冬天还撒了两亩地的菠菜,小菠菜,拿着种子一撒,也不用管它,到后来就拎个小篮子、小铲子,想吃几棵挖几棵。
      他年青,力气大,不觉得苦。
      说起春天播完种之后犁地,他是真兴奋。“那个麦子,播完种之后都是一条一条的沟,得拿一个很沉实的木板,你要力量大的时候,你想绑多宽绑多宽。就那样,绑上根绳,从地这头往那头走。弄过去之后,看着可好看了那个地,平展展的。然后一溜一溜一溜,整整齐齐的麦苗都长出来了,看着好看。”
      有生命力的那个壮阔劲儿他喜欢。
      但农民种地没什么效益,八十年代末,农业负担开始加重,再怎么下力,一年到头种的东西只够自己吃的,挣不着什么钱,只能图个痛快。盖个看苹果的小庵子,晚上几个人坐着,“抱着把吉他,边上四五个人,有烟,但是不喝水,就那样,想起一出唱一出。苹果地离马路非常近,马路上也有人,在那儿站着听,我就唱。有的就骑着自行车直接从马路上就下地了,‘我离可远都听见你唱歌了’,就坐在那歇会儿,抽支烟,聊会天,继续唱,那样。”
      但一两年后,跟他一样大的都结婚生子了,就他一个人,吊儿郎当每天在那晃悠。后来不结婚也不行了,老被人打听:“一打听你,什么都行,就两样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找媳妇,一见面拉着人家的手,哭诉了一回身世,媳妇“可怜”他,就嫁了。很快也生了儿子。
      如果没有选择,也就这么在生活的框里过下去了,一笔一笔,填满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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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县里来了歌舞团,要河南、山东、河北、山西巡演。他想去,老婆死活跟他闹,他说那我怎么也得走。“喜欢啊,就想着,那个东西勾着魂,那时候感觉是什么东西都拉不回来的。”
      “什么东西勾着你了?”
      “就想去唱歌,还有他们那个氛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能唱歌了,能唱给好多人听了,谁也拉不住我,就这样想,就一股劲的想往外走,出去了,老婆特伤心,抱着个小孩子,那么长一点”。
      那时候歌舞团一共十三个人,搭台,绳子,吊灯,拉幕,独唱,伴唱,他都干,他烫个大头发,穿个皮裤,穿个高跟皮鞋,穿个红色的衣服当演出服了。
      团长安排他在民权的一个乡里演,他往台上一站,刚准备起范儿,底下有人认出来了,“哟,那个是卖苹果的!”
      我问:“还唱得下去吗?”
      他说,唱了一首《一无所有》,唱到“你这就跟我走”,底下就有人接话“你早就该走了。”
      一年到头到了春节,农民歌舞团一天五块钱,他回家带回去20块钱,里头还有跟别人借的10块钱,“手冻得红肿,手冻得这么高,都裂着大口子。回家了,那时候感觉老婆的被窝特别暖和,往里一钻,再不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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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跟老婆一起卖馄饨,九十年代初是就近进城打工,选择也不多,民权有个葡萄酒厂,上完班有吃夜宵的,就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们得准备一百个碗,“卡卡一排,碗是干净的,我这调好的料,配好的料,放在桶里,卡卡,放在桌上就摆了一大片,一看,那些人呜呜地就出来了,冲这边就过来了,赶紧的,汤卡卡一盛,馄饨往里头一扔,霹雳啪啦,管它多少,反正5毛钱一碗,就开始端,端完之后又一轮,端完之后又一轮,挺紧张的,紧张完了,忙了一身汗,然后等他们走了,收摊,回家,睡觉。”
      后来又卖小百货,卖年糕,卖菜,给人加工鸡蛋糕,收花生。王旭说起鸡蛋糕来格外有股子香甜劲儿,“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实在,加工的都是足料,料是足的,有的在里头面粉多,鸡蛋少,或者说蜂蜜、白糖,糖精什么的,我就是纯砂糖,纯蜂蜜。”
      他说:“我是主张那种一分利的人,我不是主张两分利的人。”
      他就这么忙忙叨叨的,只有去县城里头去买东西,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带着老婆,才想起唱歌的事,刚唱一句“春去春会来……”,“我老婆说‘唱什么唱啊,哭了似的’。特伤我,不唱了。然后就唱“‘抱一抱那个抱一抱’”,这个行,特逗,挺好玩。”
      但小买卖做不成气候,还常被抄摊。90年代末,河南的出外打工大潮开始了,他去了新疆乌鲁木齐市。一天十块钱,没别的就业,就靠便宜出大力,“上面拆了房子,我就在底下哗哗就弄,一头一脸的都是土,到最后就露个小眼睛,一张开嘴,牙是白的。”
      春节在黄河小浪底,他为了拿一百多块钱的加班费不回家。
      大年三十值班,“那时没人,一个大山里面,感觉回音特别好,就吼呗,唱呗。”
      在山里头,黄河小浪底,就唱那个,“东边有山,西边有河……”
      不凄凉,也不自怜,唱累了,算一会儿一百多块钱怎么花,再唱一阵子。
      
      6
      
      2000年,有亲戚打电话说你不是会唱歌吗?他说还会点儿,人家说那你就过来北京吧,他扛着给人家的一包花生就上了车。
      “快到西站的时候,心里直跳,首都啊这是。做梦,就突然间就来了,就到北京来了,看着那火车外头那灯光,灯火辉煌的,真好看,我说一晚上得浪费多少电啊,八毛钱一个字在我们老家,然后就来了。下了车直接就拉清河去了。”
      我纳闷:“叫你来不是来唱歌的吗?”
      他说:“其实是给KTV包房烧锅炉去了,烧锅炉一个月给五百块钱,五百块钱也不少,我在家 一年也挣不了那么多钱。”
      “那你那时候能上KTV唱去吗?”
      他说:“唱啊,也上去过,趁老板不在,几个人噌噌爬上去了,唱唱,还没唱两首,底下一个人上来,闷声喊,老板回来了,就放下。也能洗澡,也能唱歌,也能挣钱,多好。”
      他看KTV门口别人开排档,向妹妹借了三四千块,就跟经理申请把门口的摊承包了,什么都弄好,干了一晚上,经理一看生意好了,半夜就找他谈话,“老王,这个东西你确实不适合,你还得烧锅炉,锅炉这个东西,一会儿离开人了就不行了,所以说我还是给你收回来吧。”
      收回去,经理自己就干去了。
      我说:“你当时也不跟他急啊?”
      他说:“我哪敢急啊,我敢急吗?一急,走啊,没地儿去了,烧锅炉就烧锅炉吧,我说那我要来喝酒免费啊,他说行行行,免免免。”
      烧完锅炉,夏天,王旭穿着大裤衩,往小摊上一坐,“喝酒,吃小菜,往狠了吃,气得我。”
      到最后锅炉的活欠他半年工资没给。他待不下去,回家了。
      
      7
      
      2003年北京有地方要仓库保管员,他说那不得记账吗?我只初中毕业。电话里那人说1+1=2你知道不?他说知道,人家说那你就来吧。
      来了没几天就闹非典了,人都不让出去,几个同事坐那山南海北就那么聊天,说,哎,你唱得真不错,你怎么不去酒吧啊,他说去哪个酒吧,同事说你打电话找吧。
      老板办公室里有电话,他四下一看没人就进去了,打,拨114,“喂”,他还得看着两边,低声说,“麻烦您给我找一下全北京市酒吧的电话。”
      114倒没崩溃,很镇定地说:“就三个”。
      打了两个,都不要人,又打最后一个,在三里屯,说正好缺一个歌手,他真被看上了。但从他打工下班到演出相隔两个小时,“我算着倒两次车蛮可以赶到,结果一到国贸就堵,一到国贸就堵,堵得我要命,迟到了三天”,他说,老板,明天我还来不,老板说,那你说呢?他说那我就不来了呗,老板说对,我就这个意思。
      再没别的路子了,就下了地下通道。
      第一次去公主坟地下通道,他就顺着那个边上溜溜达达,溜溜达达,终于走不动了,结果贴着边一坐,不敢唱,把琴放在那儿,又背着琴又出去了,买啤酒去了。买完一瓶回去,还是不对劲,还不够,还没壮起来。又回去,又买一瓶喝,还不对劲,又买一瓶喝,三瓶,才往那儿一坐,才敢弹。
      一开口唱了,雄心就起来了,“我有一套自己的方案,我都想好了。我这两天在公主坟唱,我会顺着再往东唱。唱南礼士路,唱复兴门,唱西单,唱王府井。”
      我明白了:“哦,要直逼北京核心。”
      终于有一天唱到天安门去了,他背着琴在前门的通道里一溜达,后面有个保安就来了,他心里通通跳,心说这个地方肯定不让唱,躁眉搭眼回去了。以后还是公主坟通道吧,“冬暖夏凉”。
      
      8
      
      后来他就守着公主坟通道唱,有一年里头施工,就那么呛着,嗓子里,像小针扎的,不停地扎,咳嗽都是黑色的痰。
      他不能停,也不想停,声音小点也不愿意,“不能不唱摇滚”。他也害怕不能再唱,就锻炼自己的肺,练憋气,“我能憋两分多钟,最长的,憋两分四十几秒好像”。加上跑步,倒立。
      他说,“给你来一个”,直接脑袋点地就折墙上了。我端详了一会儿,说哦,你那腹肌是这么来的。
      我说:“但你这个治病的办法,让人听着挺辛酸的吧反正。”
      他说:“这有什么辛酸,不挺好吗?锻炼身体,我觉得比什么都好,我也去不了医院。”
      这么彪悍的人,只怕城管。
      “你被赶过吗?”
      “那能不赶啊,谁都赶,他赶,前头赶,后头走,他走了我们再来,打游击呗。”
      我问:“他会觉得被人瞧不起吗?”
      王旭说:“有过,但是那个东西一闪就过了。最重要的,我觉得我还得去生活,你瞧不起我,我是拿我自己真正的东西来换回我需要的,我觉得没有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我们都在上班。”
      
      9
      
      他也想过要出名,在草桥住地下室的时候,有天有人拿张单子给他,说:“《梦想中国》海选,你拿着去吧。”他不知道海选是怎么回事,那上头写着要个艺术照,“又花几十块钱,戴着个帽子,然后穿了个短袖,侧着个身,脸上还涂点粉,照了个所谓的艺术照,有点朦朦胧胧的,把脸上的褶盖上了。”
      六月份,多热的天,在望京那个大院子里头,早晨六七点钟去,一直排到下午三四点,最热的时候,那些人挤满了那个大院子里,一圈一圈的,随着那个漩涡一直在转,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最后想出都出不去,“我说我不报了,走吧,走,出都出不去,就那样,好不容易排到跟前了。刚开口唱‘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好了,下一个。”
      “两秒钟啊?”
      “就这样,一两秒钟,下一个,就这样,晒得晕晕乎乎的就走了,饭都没来得及吃,所以说第二次《星光大道》2007年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说我们在五棵松这有一个海选,你过来吧。我说知道了,好,谢谢你,电话一挂,还他妈海选,吓死我了。”
      他从此就死心塌地在通道唱了,有一天唱《安妮》,边上那个摆地摊的大姐,扭头卷东西走了。
      他纳闷,后来才知道是把人家唱哭了给。
      还有一天他正唱《英雄》,有个姑娘路过,听完说,你再给我唱一遍,他那个时候一高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状态就来了,给她升高了半个音唱了一遍。“唱完了,她说,大哥,我能抱你一下吗?我说来吧,还拥抱了一下,然后觉得特温馨,第二天跑单位里还跟同事贫。”
      他挺自得其乐的,干自己喜欢干的,能挣点钱,还能得到人心的奖赏。
      
      10
      
      他在通道里认识了另一个唱歌的人叫刘刚。
      刘刚是东北人,当狱警的时候,天天端枪对着树林里的坟堆站着,“晚上有点害怕”,对着林子唱歌壮胆,后来买了把吉他,钻到大鸽子笼里头练。退伍后失了恋,什么也不要了,带着吉他来了北京。跟亲戚一家三口挤一张床,有次饿得不行把锅卖了,换了两块钱。
      后来卖盗版DVD,小百货,出租碟……娶了媳妇,媳妇把家里的工作辞了跟他来北京,给别人做那种在饭馆常见的塑料套的一次性筷子,一袋子是5000双,串满一袋子是10块钱。他说:“要是可劲串,串一天一宿串两袋子,一整就干到后半夜。”一家三口一年下来,根本攒不下钱,有的时候还得跟朋友再借点。
      我说:“你算是为了你的音乐来的,她为了什么?”
      “她就为了跟我在一起。”
      “可是来了之后是很真实的生活,吃苦受累,那么小的房子,天寒地冻。”
      “都跟我受了。”
      “你不心疼?
      他眼睛红了一会儿,说:“心疼,她说我不图你什么,只要你对我好,快乐就行,那种。”
      “人在心里头总需要有一个归属,你在那个生活里头,你觉得你自己有吗?”
      他说:“其实每天唱完歌背着琴从通道出来,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下班的,挤公交的,那种心情让我感觉,这世界其实挺美好的,能让我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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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的一天,他俩和另一个朋友在刘刚家“开演唱会”,喝了一点儿,几个人开始唱,第一首唱的就是《春天里》,啤酒喝得挺酣的,说脱了唱吧,刘刚说:“我可有六块腹肌,你敢脱么?”王旭挺狂“嘿,我怕脱了伤着你们。”就这么赤着膊,唱到十一点要散了,朋友拿手机,说录一段吧,王旭说,再唱一遍“春天里”。就这个视频,被朋友用手机拍下来传到网上,点击过了千万。
      我跟王旭说:“很多人是被你那句,‘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打动。”
      他说2010年上半年,当时喜欢这首歌,“喜欢得发狂,发痴发狂”,一天要唱很多遍,QQ签名上写,“如果等我老去那一天,等我死了的时候,不要在我的坟前放哀乐,就给我放这首《春天里》。”
      “你是觉得这唱的是你自己的生命?”
      “我觉得是,它在写我的历程,它在说我的历程。”
      
      12
      
      他们也有了歌友会,拿支一次性筷子粘只钢笔当标志,朴素得很。当中有一个电焊工,从东北来看他们,我问这小伙子:“你为什么要来?”他说:“这歌里有一句‘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每次听我都要哭一场。”
      我说:“是为你自己还是为他俩?”
      他说:“为他俩。我至少还有个房子。”
      在星光大道总决赛的时候,每个选手都要请一个往年的冠军一起唱,王旭和刘刚去找老毕,说他们不想请冠军,想请另一个人――一个被淘汰的选手。
      刘刚说:“那个孩子特别不容易,才二十一岁,他视力非常有问题,头发是白的,但是他也会弹吉他,吹萨克斯,歌也唱得特别好,我认为自己跟人家比,比不了。在我心里,我认为他已经是冠军了。”
      他说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敬重。
      在歌友会上,他们仨站在台上,唱《北京,北京》,那个孩子唱第一句,但话筒忽然没声了,他没停下来,也没东张西望,就是把话筒拿开,大声唱了下去:“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我似乎听到了他触骨般的心跳……”
      他们三个的声音一起加进来合唱“……人们在这里挣扎着相互告慰和拥抱……北京,北京……”
      
      13
      
      采访的时候,我问王旭:“有一种声音说,他们担心旭日阳刚只是昙花一现。”
      他说:“要说我们是昙花,我觉得我们要开得非常灿烂,这一瞬间也开得非常好,是吧?”
      他们这二十多天被媒体包围着,“对广大农民工说些什么吧”“对河南人说些什么吧”“对民权的父老乡亲说些什么吧…对湖南的省委书记说些什么吧”……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他用“可怕”来形容这个成名的过程,“等于两个人没有拿到执照,没有拿着驾照,开着火箭就上天了,多危险,然后很容易迷失方向,等你迷失了方向,你再想回来,就麻烦了。”
      他在歌迷会上说他现在挺“害怕”,这是他少见的软弱时候,“那个歌词就在写我们,‘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可我感觉还是那么悲伤。’就这样。”
      我问:“应该是喜悦才对,为什么有更深的迷惘?”
      “走不好,就会掉进去,把自己给丢掉了。我很不想丢掉自己,要实在不行,我宁愿回到我的以前。”
      “你没辞职吗?”
      “没有,他们让我辞,我没辞,我说我就不辞,就跟你们签合同,还要签,今年就签了。”
      “但你现在也不可能回去上班,那他干吗给你留着这个位置?”
      “老板说你尽管走,以后走不动了再回来,我说我就记着这句话”。
      
      14
      
      我问过他:“要没有这个视频,没有这个网络,也许就这么一辈子就这么……”
      他接过去说:“那也很好,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很普通的普通人。”
      他原来是打算就这么一边看仓库一边在地下唱歌,唱到六十五岁。“唱不动,回家做个小买卖,得了,没有别的想法。”
      他让我想起老罗说的那种人,“看一个人不是看他最终成为了什么人,而是他本来就是一个什么人。比如说韩寒当时没有成名,后来没有赚到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的女朋友等等。但又怎么样呢?如果有一天路过上海郊区的那个小镇,碰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叫韩寒,如果你有幸跟他坐下聊聊天,你仍然会感觉这是一个非常牛逼的人。”
      能跟这样的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看了春晚他俩的演出,我想起前阵子采访完,我们去了地下通道,王旭戴个黑绒线帽,一脸黑扎扎的胡子,抱了吉他说,唱一个吧。
      我说:“唱什么?”他说:“《笑着哭》。”我没听过。他轻捻弦索,唱这歌“生命就像一场云游,坎坷也是一种收获……伤痛就像一次放声歌唱,唱什么,有谁能够明了……突然间我感到如此狂喜的悲哀,拥有一切只不过笑着哭……”
      唱得太野蛮了,通道里荒草丛生,人来人往突然都消失不见。
      唱完他啧了一声,说“不好,还是得夏天,喝点,咱们再来唱”。
      嗯,春晚会过去的,但夏天有的是。
      
      娃娃
      
      (一)
      
      走到公园门口,我已经渴坏了,买了瓶冰橙水。
      一进公园,简直要昏过去了,几天没来,都是人,到处是摆摊设铺的点儿,大声叫卖,草地全踩秃了。
      走到湖边,有二胡的声音,是《走进新时代》,我扫了一眼,是个盲人带个小孩子,坐在路沿儿上,面前放着只有两张毛票的空盒子。唉,现在连乞讨的也有了。
      实在没地儿,在路的另一边有树遮头的石头上坐下了。
      没一会儿,听见有人很急地走过,咚一声,一个空塑料瓶子扔在地上的声音。
      我下意识回头一看,是路过的人把刚喝完的饮料瓶子顺手扔在盲人乞讨的纸盒子里,脚不沾地,头也没转一下就走过去了。
      那个盲人自顾自拉着。
      我正要回过头继续看书,那个小孩子伸手把瓶子捡了起来,他手太小,只能用两只手搂在胸前。
      我以为他想丢出盒子去,或是拿着玩,要不就攒到什么布袋里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我也站起来了,想看看他到底干什么。
      这个娃娃大概两三岁,短头发,穿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灰绿背带裤,分不清是男是女,就搂着那个瓶子,摇摇摆摆往南走,走了大概二十多米,在大人们的腿中间,一会儿能看见,一会儿看不见。
      然后,他站在一个垃圾桶前面,打量了一下,把这个空瓶子扔进去了。
      我看着他走回来的样子,向他笑。问:“你多大了?”
      他显着对生人还是挺警惕的样儿,没回答。
      他坐回到地上,盲人自顾自拉着,我蹲下,把买的水打开,递给这娃娃。
      他用两只手搂在胸前。
      我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下意识去掏裤兜。
      “一百。”小孩子说,河南口音,是个男孩。
      我笨拙地说:“你知道阿姨为什么给你钱吗?阿姨刚才看见你扔瓶子到垃圾筒啦,你真棒!”
      他肯定是听不懂。我就冲他顶了个大拇指,他笑了。
      然后我说:“跟阿姨说白白。”
      他摇摇小手。
      走了很远我回头看,他把那水给那盲人喝。
      
      (二)
      
      王军的儿子五岁。
      在幼儿园洗手,被另一个男生挤到一边。
      小娃娃没作声,等在边上。
      老师看见了,批评那男生:“你怎么回事?”
      那男生说“不是我挤他,是他挤我。”
      小娃娃还是没作声。
      老师怕小孩儿心里不舒服,把这事儿给王军说了。
      回来的路上,他对儿子说:“别人要挤你你别当回事儿。”
      娃娃说:“我没觉得他要挤我,他只是特别想在那个龙头那儿洗手。”
      
      (选自新浪柴静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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