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总结
  • 工作计划
  • 心得体会
  • 领导讲话
  • 发言稿
  • 演讲稿
  • 述职报告
  • 入党申请
  • 党建材料
  • 党课下载
  • 脱贫攻坚
  • 对照材料
  • 主题教育
  • 事迹材料
  • 谈话记录
  • 扫黑除恶
  • 实施方案
  • 自查整改
  • 调查报告
  • 公文范文
  • 思想汇报
  • 当前位置: 雅意学习网 > 文档大全 > 公文范文 > 正文

    鸿泥记(连载之二十七)

    时间:2022-12-08 15:25:0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张 晔/文

    上期说到罗文德秘密潜回上海,谷维新一家在他的帮助下离开了上海租界。谷恒明选择独自留下,银行的“金饭碗”实在难以舍弃,弟弟读书、一家老小在外的生活都得靠他这份收入维持。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租界最终沦陷了。

    八十九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首诗如今诵读起来,别有一番痛彻心扉的感觉。谷恒明手上握着一个边角已经磨破的信封,这是他近半年来第一次收到妹妹的回信。这封辗转了半个中国的家书终于通过红十字会完整地出现在他的手上。谷恒明端详着信封上端正清秀的字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他急切地想知道家人的消息,可一时又不愿拆开。他希望久违的欣喜之感能留在这个空落落的家里长一些,再稍稍长久些。

    送走一家人后,他搬进了一栋公寓内的一间套房居住,说是套房实则不过是一间大开间连着一个小间,厨房和天台则是同层的三家人家共用的。虽比不上之前的房子正气和宽敞,但一个人住是足够了。谷恒明端坐在藤椅上,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着小刀沿着折缝剖开信封,叠了好几层的信纸瞬间鼓了出来。谷恒明嘴角向上翘起,笑容浮现在他脸上。“话多”代表家人一切安好。

    父亲写的内容无外乎让他忍辱求全,嘱咐他万事切勿强出头。武汉沦陷前,他们辗转去了西安,现在终于安顿下来,虽然外围有一些战火,但城里还是太平的。“家嫂和老二孟寅寻到了联合西北大学校工的工作,这小子倒也长进了不少。”妻子的信则是絮叨着各种后方小道消息,盼望着战争早日结束。

    谷恒明放下信纸,呷了口茶,又抖开妹妹的信纸,小妹淑玲娟秀的字迹比以往工整多了,他读着读着,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了,两根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

    “大哥,阿嫂偷偷地告诉我,二哥离家出走了,我也说不上来他和一群学生去了哪里。阿嫂怕阿爸姆妈担心,不敢告诉他们。我也不敢说,只能说二哥一直住在学校里。大哥,你可千万别单独给二哥写信,小心穿帮。我们都在寻他,你也别太担心,哎呀,我真的不想跟你说的,可是怎么办呢,实在是生怕二哥有个三长两短……”

    谷恒明读着妹妹“语无伦次”的字句,就如同亲眼见到她带着哭腔的诉说,他不敢相信,二弟谷孟寅竟然出走了!

    “这个老二一向胡闹,从小就这样,唉。跑去哪里了?”谷恒明喃喃自语道,顺手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里传来的女声矫揉造作地说着:“我们深信,为世界大势的当下和整个东亚大局着想,唯有中国要亲日,日本要亲华,中日要和平……”他“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无线电台是不会有任何他想知道的消息,但一天到晚没点声响,日子也太难熬了。

    “孟寅不会被日本人抓了吧。”“不会不会,别自己吓自己。他在后方。”谷恒明起身,在房中踱着步。望着大衣镜中自己阴沉的脸,谷恒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从兜里摸出了烟。自从一个人滞留在上海,抽烟成了他唯一消遣的方法。燃起的香烟被谷恒明猛地深吸一口,一种令人窒息的烟熏味充满了整个鼻腔,口中再吐出一缕白烟,能让人刹那间忘却所有的烦恼。在他津津有味地吸着烟时,一个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二弟可千万别去当汉奸啊。”旋即他又否定了自己:“顽劣是一回事,汉奸的勾当,呵呵,这小子他不敢。”

    “那他该不会去……”

    谷恒明又拿起淑玲写的信,“和一群学生”,寻思着是不是八路?西安,离开那里,也不远。他眉头紧锁。边塞诗读起来激荡澎湃,可真轮到自己家人头上,他多少总有些不情愿的,古来征战几人回啊。几年前他还嚷嚷着“宁为百夫长”,可如今,谷恒明只剩下一声轻叹。他掐灭烟头,拿起杯子,试着呷了口茶,热气涌上镜片,掩盖了他湿润泛红的眼睛。这些年,见多了租界外断壁残垣的寥落,眼看着满载日本兵的军用车驶入租界,当头的那一面膏药旗,血红的一个圆圈在空中飘荡,谁不是噤口卷舌,苟延残喘地过活。

    谷恒明紧闭了一下眼睛,他不能让旁人察觉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如今,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邻居、银行的同事、路人都可能是日本人的密探。他划了一根火柴,拎起信纸的一角,让它凑近橘红色的火苗,看着火苗蔓延吞噬掉它,随即抖落在烟灰缸里。家里绝不留一封信、一张相片,他孤身一人,曾经那个刺杀摄政王、留学日本的同盟会早期会员的父亲,与他谷恒明毫无关联,他只是个银行中级职员。

    谷恒明望着镜中人,头发吹得蓬松高耸,也算当季流行的发型,二手商店里购置的时髦西装也还合身,就是肩膀略窄了些。自从他决定留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如果还像之前那么呆板,随时都可能被怀疑是敌对分子。

    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谷恒明起身出门,准备去吃个晚饭。自从家人离开后,他就在寓所拐角处的淮扬小饭店里包月吃饭。他慢悠悠地踱过去,跑堂的小陆子看到他就招呼道:“谷经理,礼拜天没出去白相相啊,今朝照旧咯。”他点点头。店面里没有几个人,他找了个空位子坐下,看着窗外。行人很少,原来的小五金店被贴了封条。政府生怕任何铜制品变成军用物资,封闭了几乎所有的五金店。谷恒明出神地望着窗外,心中不着边际地想着:二弟究竟去哪里了,有没有找到,算起来也过了半年多了,小妹应该会再来信的……

    “谷先生,今天不顺心啊,菜哪能不合胃口。”小陆子看他发呆,凑上前招呼道。这句“不顺心”引起了谷恒明的警觉,他依稀听同事说起过,跑堂的也可能是日本人的密探。他忙笑着说:“点杯黄酒嗒嗒味道,记账上。”“好勒!”小陆子爽快地应了一声,飞快地往后厨跑去。

    “酒来了,谢谢谷先生。现在这世道,也就银行生意好,你们最风光了,日本人最喜欢钞票,也要做生意的啊。您慢用慢用。”小陆子低头哈腰地媚笑。谷恒明斜着眼瞟了他一眼,心想:下个月还是别在这里包月吃饭了,这人实在是越看越令人作呕。他埋头盯着眼前的一碗米饭,白色的米粒中黄色和黑色的颗粒越来越明显了。自从上海沦陷后,大米的市价翻了好几番,即使黑市买的大米也掺了豆子和糙米。谷恒明生怕砂子磕着牙,囫囵吞了几口,百无聊赖地扫了眼窗外。他依稀记得几年前和弟妹们在这里兜过马路,从这里步行回老房子也不过二十多分钟,往日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再看到如今的膏药旗,一切恍如隔世。

    恍惚间,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弟妹的身影,“老二,侬跑得慢点!”谷恒明差点喊出声,可定了定神,一晃眼,哪里有人呢,马路对面除了打烊的成衣店外,连原本蜷缩在角落的乞丐都不见了踪影。谷恒明撇了撇嘴,内心暗暗嘲笑自己思虑过多。

    谷恒明把菜汤倒在米饭上,就汤淘饭呼噜呼噜下肚,也算完成了每天的一桩任务。隐忍、克制,是沦陷区里的人们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甚至已经成了本能。每天固定地走同一条路,见到岗哨,驻足,脱帽致敬,往前走,目不斜视,上班、做账、包饭、下班,再脱帽致敬,包饭、回家、定时关灯。这在大多数人心中,只是长久的忍耐,但在统治者眼中,这就是上海的新秩序。谷恒明起身离开桌子的刹那间,就有个人影迅速地从他身后闪出来,风卷残云地收拢起剩饭剩菜,如今这也是门生意。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有乞丐抢夺剩饭被店家驱赶的动静,他懒得回头观望,原路返回。

    打开沿街的大门,步入狭窄的楼梯,二楼是楼下店铺的办公区,他还得往上走,三楼才是住家。谷恒明推开二楼的弹簧门,平台上站着两个男人,头戴毡帽,穿着黑色短衫长裤,脚上是廉价的橡胶底鞋,看着像是从乡下来寻亲戚的人,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谷恒明低着头,目不斜视地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二楼的弹簧门在他身后来回摇摆,一点点合上了。二楼到三楼还有一扇门,谷恒明一步一步地迈上台阶,生怕那两个陌生人从身后扑倒他,每跨上一级台阶都如同身负千斤顶。眼看三楼的平台就在眼前,那两人依旧立在原地,谷恒明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他刚推开三楼的木门,一声“阿哥”混杂在“咿呀”的开门声中。谷恒明听得真切,猛地回头往下望,平台上的一个人摘下毡帽,露出脸庞,笑盈盈地抬起头望着他,还做了个鬼脸。

    “老二?”谷恒明轻叫出了声,疑惑和焦虑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谷恒明扫了一下四周,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家门口,轻声催促道:“快,进屋说。”慌乱中,钥匙差点掉在地上,就连插钥匙的手都在颤抖。紧跟着他们兄弟俩进屋的另一个人,竟然是个跷脚的瘸子。谷恒明见弟弟扶着他,不情不愿地关上了门。

    进门后,谷恒明仔细打量起弟弟。分别才四五年,谷孟寅比记忆中黑瘦了许多,和那个弄堂里撒野的“大头娃娃”弟弟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同行的瘸子已经被弟弟搀扶着坐了下来。谷恒明见弟弟待他极为恭敬,也不作介绍,心下不悦。三人坐定,还不等谷恒明发难,孟寅就开口了:“阿哥,还好你没有搬家,我就记得你的地址。”

    “侬哪能回事体?好好的校工不做,屋里厢的人急死了!”本就不太乐意的谷恒明全然不顾有外人在,低声训斥着弟弟。他心想:如今兵荒马乱的,跑到沦陷区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难不成是想投敌?想到这里,他冲动地指着弟弟,骂道:“侬当心点,侬来此地做啥?覅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情来哦。”

    谷孟寅见久未谋面的大哥像变了个人,衣着光鲜,说话一点都不留情面,茶几上摆着的烟盒和烟灰缸完全不像是那个“阿木林”大哥会用的东西,突然笑了起来,说:“阿哥,侬讲到哪里去了,我都走了快一年哉,阿四头肯定跟倷瞎讲八讲,我老早就写信回去报平安哉。阿爸姆妈晓得我的。啊呀,阿嫂就像姆妈一样,管头管脚。”

    “你还说!老四憋伐牢,都写信给我来。”谷恒明气得骂道,“现在什么时候来,真的快被你气死了。”

    原本想着弟弟总要顶几句嘴,却见来人拍了拍谷孟寅,又见他们俩交换了个眼神,谷恒明顷刻间嗅出了他们之间特殊的关系。他的训斥戛然而止,怒气冲冲地望着弟弟,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冷了下来。

    “阿哥,晓得来,你别生气,我不是好好的嘛。”谷孟寅笑嘻嘻地说。

    谷恒明生怕弟弟被人利用,忽然警觉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你们怎么进来的?这里是沦陷区!”

    “放心,谷先生放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瘸子突然开口了,说,“早前听李先生提起您,今天特地前来拜访。”

    李先生?谷恒明疑惑地看着对方,又瞧了眼弟弟。

    谷孟寅从兜里掏出证件,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李峰”。谷恒明猛然意识到弟弟和这个瘸腿男子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被欺骗的怒气再次涌上心头。

    “这位,咳,先生,怎么称呼?”谷恒明努力克制着自己,一字一句地问。

    “小弟俞平,谷先生。”来人要起身,可腿脚实在不太利索,只能拱手致意。

    谷恒明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人的腿脚和身形,他毫不掩饰地说:“俞先生,您这样,实在是不太方便啊。”

    他瞪了眼弟弟,心中不禁担忧起来:招惹来历不明的人是要惹祸上身的。

    “阿哥,这次要请你帮个忙啊。”谷孟寅终究是从小有父母疼惜,求人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连假装哀求撒娇的做作都省了。谷恒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倒是俞先生客气地开口说:“谷经理,这次真的,可能要给您添麻烦了。”

    “阿哥,我们想要办个通行证,去山西做点小生意。”

    谷恒明沉默不语,思忖着:这小子还真不客气,山西!呵呵,从西安出来,消失了大半年,现在又要去山西。他端起茶杯,前几个小时的热气已经消散了,茶有点凉,还是这杯茶,心情像急转弯,他需要理一理思路:二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沦陷区,一来就说要去山西,山西!谁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的!谷恒明不敢接话。他曾猜想过的这个可能性,如今算是证实了。

    “不知道俞先生做的是什么生意呢?”谷恒明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此人略微年长些,应该还没有到五十岁,小眼睛,面带笑容,眼角的皱纹显示着笑容的诚意,但却透露出丝丝冷峻之色,一看就不是生意人。

    “您也知道,烟土生意现在还是来钱最快的。您看,我这里有门路,还望谷先生帮忙,一定有好处。需要疏通的费用,一切包在我身上。”

    “阿哥,三张通行证,你们银行总有办法的吧。”

    谷恒明心中的忧虑陡增:陌生人突然跑到家里来,二弟很可能是被人利用了,真的是不懂事的孩子,如今不知如何收场。

    “侬覅发声音!屋里厢格事体还没寻你算账呢!”谷孟寅刚开口,还没说下去,就被谷恒明狠狠地打断了。谷恒明的语气稍稍缓和了点,转而对俞先生说:“俞先生,我家这个小弟不懂事,不晓得他和你说了什么,鄙人就是个账房先生,哪里有通行证啊,您搞错了。”

    谷恒明欠了欠身,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俞平踉跄地站起来,歪斜地走了两步,谷恒明不得不伸手扶他,只见他靠近着低声说:“谷先生,您知道的,我们是……”他伸出食指,竖起了大拇指,这是一个八字。

    谷恒明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又瞧了眼弟弟,见他微微点头,心中一时喜忧参半。喜的是弟弟果然是个有志气有抱负的人,忧的自然不必说了。谷恒明心中竟生出了句:“安稳的日子不过。何必呢!”可是现在真是安稳日子吗?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待扶俞平重新坐下,谷恒明思索了片刻,直言不讳道:“俞先生,你的腿,鄙人不妨直言,您这样,根本走不出上海地界,太显眼了。”他心想:先不管证件,这个人在这里就是个大麻烦,如今的上海,即便有了通行证,每过一个岗哨,都会被查看,如若手上、肩膀上有老茧都会被视为军人的证据,就连头上帽印子、套头衫都会被怀疑。谷恒明话没说出口,但脸上的神色一览无余:哪里有做生意的瘸子啊!就是拿到了物资通行证,一旦被查出来,那大家都等着杀头吧。

    “阿哥,我也是没办法才找你的。”谷孟寅叹道,“我们要赶回去,也实在是……”

    见谷恒明默不作声,俞平倒很坦率,说:“不瞒谷先生,我的脚的确见不得人。”他边说边提起裤腿,普通人的脚踝都有块凸出的骨头,可他的脚踝处却是一个硕大的窟窿,伤口已经愈合,但明显不像寻常的伤口。谷恒明心头一紧,疼,看着就疼。他明显感受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扭过头去,不敢多看一眼。

    “这是钉脚链时留下的,现在养好了,但走路总不太自然。谷先生,不瞒您,”俞平整了整裤腿,说,“李峰是我们的同志,这次也是没法子从盐城走,才想转道上海。他,他也想来和您见一面。”

    此时见面的另外一层含义也许就是道别,谷恒明看了眼弟弟,见他神色凝重,有点心软。只听弟弟说道:“是啊,阿哥,我们好久没有见了,俞先生是个好人,他教了我很多东西,这次还请您帮个忙吧。”

    谷恒明看着眼前的弟弟,他知道这个傻弟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什么道别,什么叙旧,半句都没有,只是来求他帮忙的。可是,他哪里有通行证啊。

    “俞先生,这事情容我再想想,你们先休息几天。你们住哪里?”谷恒明看了眼墙上的钟,起身去提热水瓶。

    谷孟寅随口答道:“东方旅社,离这儿不远。”

    “胡闹!那里怎么能住!”谷恒明不等他说完,忙打断了他的话。“东方旅社”,那么熟悉的名字。他听银行的人说过,日本人为了在那里抓个抗日分子,一口气封了整栋楼好几个礼拜,逐一排查住客。如此敏感的地方,肯定是这个傻弟弟自恃在上海长大,随便找了家高级旅馆。

    谷恒明放下热水瓶,连木塞子都忘记塞,责怪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懂么一点也不懂,这种地方怎么好随便住?”又对俞平说:“俞先生,你先留在这里吧,让孟,咳,让李峰快去退房。”

    俞平看着他满脸忧愁,又看他身后的热水瓶冒着热气,心中暗喜:这位谷经理果然和李峰同志说的一样,是个有爱国情怀的实诚人,对家人没得说。谷孟寅见大哥如此,也紧张起来,起身又不知该不该出门。谷恒明仍急吼吼地低声催促道:“你还站着做什么?快去呀。”俞平见这位谷经理前后判若两人,忙劝慰道:“没事没事,这间房间我们长期包着,生意人走南闯北,没什么行李。”又示意谷孟寅坐下。

    室内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谷恒明抑制住怦怦跳动的心,如今真有两个抗日分子在他面前,万一此时有宪兵或伪军冲进来,那可真是杀身成仁了。“你们俩,去地藏寺住几天,”谷恒明犹豫了片刻,说,“我这个弟弟,糊里糊涂的。我也是听银行的经理说起来,这个地方日本人早盯上了,咳咳,住的人,品流复杂,你们还是太平点。”

    俞平愣了一下,伸出手用力地握住谷恒明的手。谷孟寅站了起来,略带愧疚地支吾了声:“谢谢阿哥。”

    “我这个弟弟不懂事,以后还望您照顾。你们去地藏寺后,找位觉通大和尚,就说是来祭拜兄长的。”谷恒明事后回想起来,都暗暗赞叹自己的灵机一动。仲鸣哥失踪后,父亲在地藏寺给他立了块牌位,如今乡下的亲戚去祭拜他倒也说得过去。日本人还不太敢骚扰寺庙,那里倒也算是个暂避的好地方。

    九十

    “老二,你带着俞先生去,就说是你乡下的表舅,好好做几天法事。仲鸣哥在生时待你不错的,你别忘了他啊。”谷恒明嘱咐着弟弟,心中又生出不少悲切。转眼竟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二弟哪里还会记得儿时的董家阿公和董家大哥。

    “嗯,阿哥,你放心。我晓得的。”谷孟寅点头回应。他起身环顾眼前的房子,房间还没有以前客堂间大,昏黄的灯并没有给视觉带来多大的改观。绝大多数的家什都很陌生,只有曾经父母房间里的带玻璃镜子的大衣柜被保留了下来,阿四头淑玲最喜欢躲在里面吓他。他转身走到衣柜前,下意识地扶着衣柜的木把手,妹妹如今再也不可能冒出来了。谷孟寅抬起手撩了下头发,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抬眼看着镜中的大哥。大哥虽说衣着光鲜,但眼角已经塌了下来,灰色凹陷的眼袋特别明显,额头上多了和父亲一样的皱眉印子。兄弟俩多年后的重逢却不能倾心畅谈,谷孟寅很无奈。他暗暗下决心,待抗战胜利了,一定,一定和大哥好好聊聊。

    “你们快点走吧,天也晚了。天黑就要宵禁了。”谷恒明催促道。谷孟寅不敢再看大哥,搀着俞先生,离开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谷恒明一个人,忧虑和焦躁笼罩着他。他心中不断盘算着:通行证,通行证,怎么办呢?这两人在地藏寺待不了几天的,就是做个水陆法会,也最多待个十天。寺庙难保不会有密探发现这两个陌生人。

    第二天,谷恒明照常去银行,几张庄票还要承兑。他看到票据上写着轮船公司的名字,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对啊,船啊,可以通过水路把他们送出封锁区。但这个念头迅速被自己否决了:即便让他们押运货物,办出了通行证,一路上难保有人盘查,哪里有跷脚跑单帮的,肯定露馅儿。除非,除非,他有伪军的身份掩饰。谷恒明伸手揉了揉眉间,努力让自己保持笑容。

    午后,秘书密斯陈敲了敲他的门说:“谷襄理,三井煤栈的卢青百先生昨日来电话,看您不在,您看今日……”

    “晓得了。”谷恒明听到日本人的公司也不敢怠慢。他提起电话,摇了手柄,庄重地说:“摩西摩西,您好,请接三井煤栈。”话务小姐一听“三井”,声音甜美起来,连接线的声响都轻柔了些:“好,您稍等。”没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了卢先生低沉的嗓音:“摩西摩西,嗨,谷襄理啊。您好您好。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正想约你呢,老正兴哪能?后天夜里厢,五点钟。”谷恒明在电话里假意推辞了几句,还是答应了。他放下电话,心里已有了点数目,卢青百要出花头了。

    谷恒明本就很少去饭店,稍微高档点的饭店都有日本人的身影,满耳朵叽里咕噜的吵闹声甚是烦人。跨进饭店,大堂里没什么人,往包厢区走就能听到日本人的声响。谷恒明只顾跟着跑堂往里走,蓦地左手边的包厢门哗啦一下子被打开了,不巧正与跨出门的一位穿黑色西装的先生撞了个满怀。谷恒明大惊,忙鞠躬道歉,抬头猛然发觉此人是多年未见的罗文德。他变化不大,只是脸庞宽了些,谷恒明张大嘴,愣了片刻,并没作声,赶紧低下头,再次用日语连声道歉。前方引路的跑堂更是鞠躬如捣蒜,罗文德装作不认识,嘟囔了句日语就离开了。谷恒明用余光瞥见包厢门缝里透出的军官服,跟着跑堂快步离开了。

    惊魂未定的跑堂带着谷恒明进了包厢,卢青百见两人神色紧张,跑堂倒先发话了:“这位先生,侬运道好,幸好刚才那位先生没有追究。”谷恒明问:“你认得刚才那人?”跑堂拍了拍胸口,喘着气说:“啊哟,军警厅的呀,吓死掉人啊。”谷恒明不再作声,卢青百耸了耸肩,打发走了跑堂,关上门。

    看着满桌子的菜,谷恒明心中已经明了几分:俗话说“吃人家口短”,点那么多菜,看起来不是件好触祭(上海方言,这里是“处理”的意思)的事情,不晓得这小子又想讨什么便宜。卢青百是谷恒明岳父的小同乡,两人并不陌生,谷恒明只晓得他留日回来,流利的日语和八面玲珑的交际手段让他现在特别吃得开。

    刚寒暄了几句,卢青百果然进入了正题,轻声说:“我们的船过两天就到了,立马卸货,是不是可以提前兑付一下啊。您看,主任又不在,您就做个主吧。”

    谷恒明擦了擦嘴,说笑道:“卢兄,你消息很灵通啊,主任才休息两天,这是有顺风耳啊。”现在还能在国内航道上来往穿梭的,几乎都是日本人垄断的猪鬃、桐油、煤、铝这些军用物资,所谓的买卖双方背后都是军方,只不过可能互相披着普通商人的外衣。谷恒明心想:船运的票据只有买家发出指示才能付款,如若单据后面有提示,那也可以承兑,现在卢青百这样说,一定是没有任何背书。提前兑付,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嘛。万一买家没有收到货,钱也不见了。日本人非得剥了他的皮不可。

    谷恒明边给他夹菜,边说:“卢兄啊,我们也是旧相识了,你也不能让我难做,你们以前不急着收钱的啊,怎么这次?船到哪里了啊,你们也不急这几天呀。”他心想:货款又不差这几天,一定是老卢想赚外快,用这笔货款调头寸(行话,资金周转的意思)。

    卢青百笑道:“嘿嘿,票据肯定有背书,跟你浑身不搭界。”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味,凑近低语时,谷恒明自感快晕眩窒息了。他的身子向后仰了仰,说:“老卢,你别说得轻巧,我这里兑付了,买家要是没收到货,要讨回这笔货款,我用什么还钱给日本人?到时候非宰了我,给我个抗日分子的罪名,你这是要我的命呀!”谷恒明斜靠在椅子上,摆摆手说:“还是等主任回来再说吧,我可不敢签这个字。”

    “你尝尝这个菜,”卢青百倒也不急,边吃边说,“冷了就不好吃了。趁热。”

    谷恒明搞不懂这顿饭有什么用意,按理说,这事情根本不可能是他或者一顿饭解决得了的,以卢青百的资历根本也不会提出来。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你可不是背着日本人搞了什么私帮生意吧。”

    卢青百真假难辨地操着乡音说:“倷丈人老头讲侬戆头戆脑,我还不信,看看侬,捧着金饭碗,还穷得叮当响,真是的。日本人啊,得罪了美国佬,呵呵,啥人晓得这船是不是轰的一声了?买家没了,货也没了,到时候,这笔钱,啊?白白摆在你们银行?勿可能啊,到时间还不是退还给三井。”

    谷恒明说:“你急什么,你们肯定买了保险,怕什么?”心中却想:谁晓得他在这里面搞什么名堂经,就是船沉了,他们吵吵闹闹,拖个十天半个月,三井还是有钱收的,我何必搭进去。

    卢青百听完,露出诡异的笑容,说:“你这家伙,就太正经,难怪你家老头子说你可靠。现在什么时候了,什么保险,什么提单,谁按照规矩办事。美国人都对日宣战了,小日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你别傻了,像你我这种在沦陷区还有吃有喝的,以后说不定就被打成汉奸了,还不趁现在快点找点那里的门路,我们是忍辱负重,被迫给日本人干活的,心还是向着党国的。”卢青百的话越说越轻,绕了半天,还没有说明白,但谷恒明算是听明白了,他笑着说:“你扯这些做什么,这买家,啊,你早知道这笔买卖?”

    “放心吧,兄弟,买家呵呵,你知道买家在哪里。”卢青百神秘地眨了眨眼,眉头扬了下,说,“你知道南边的事情吧,日本人的船被击中了,打沉了,太平洋里喂鱼咯。你把钱兑付了,反正这钱也不进你自己口袋。放心,到时候我肯定会向上汇报,记你一功。我这里的账肯定做清爽,你怕什么。”

    “拉倒吧。我被你卖了,说不定还帮你数钱呢!”

    谷恒明不敢相信卢青百说的。他看着碗里一块肥腻的圈子,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细想着之前的话:卢青百这个人虽然活络,在日本公司里干活,但还不至于是汉奸。可他这样平白无故地提早收一笔钱,也许就是要趁着这段空档期捞一笔。可一大笔钱,轧账一轧就轧出来的,被他反咬一口那就糟了。倒不如,顺势让他也帮个忙,正愁通行证没着落呢。

    想到这里,谷恒明倒释然了些,心想:如果他答应了,那大不了一起赌一把,要死大家一起死。他忽然生出了豪迈之情,一口吞下了碗里这块肥腻的圈子,又夹了一筷子草头,草头圈子果然是名菜,草头解解腻,圈子就显得肥美可口多了。

    “卢兄啊,你说得对,我们可不能真的在日本人这一棵树上吊死。三井出几张特别通行证应该不难吧。”谷恒明漫不经心地边擦嘴边说。

    卢青百听得真切,特别通行证可以出入封锁区,只有政府机关人员才能用,可值钱了。他心想:这个谷恒明,倒真会做生意。

    “通行证,小意思,要去哪里啊?”他试探地问道,“恒明,你这小子,嘿嘿,也有生意啊,花头精蛮浓的嘛,看不出来。”

    “北面,行不行?”恒明立刻接了话。这“北面”一说出口,卢青百倒愣住了,心想:北面,再戆的人都能猜到,共产党!恒明这小子,看着循规蹈矩的,胆子可真不小。

    看着卢青百默不作声,谷恒明倒心里没了底,生怕真吓到他,两人一拍两散了。他拿出烟盒,来回摆弄,抽出一根烟,又递了根给卢青百。卢青百看了眼烟,抬了抬眼皮,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

    “咳,你这小子,”卢青百顺手闻了闻烟味,把烟插在耳后,说,“美国烟!啊哟,看起来,还是你路道粗!通行证呢,不难,可是我劝你一句,千万别搭那边。”他沉默了片刻,神色略显凝重,说:“你信我一句,这天下不可能是日本人的,但也不会是北面的。”谷恒明不说话,他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他才不管呢,只要家人平安就行,如今先把谷孟寅送走才是头等大事。

    走出包厢,谷恒明下意识地往罗文德包厢靠去,里面静悄悄的。谷恒明心想:也许是自己认错了,罗叔叔怎么会在沦陷区呢。

    九十一

    大约过了一周,谷恒明果真收到了三张物资出入证和身份证明书,有三井煤栈株式会社的身份保护,一路上虽也可能受到盘查,但概率小了很多。俞先生的身份是三井煤栈的大脚头,脚压坏了,回老家休养。化名李峰的谷孟寅是俞先生的外甥,还有个女眷是俞先生在上海讨的填房。谷恒明给他们置办了衣服鞋帽,看着还真是那么回事。

    临出发前,恒明看着俞先生的瘸腿,总觉得哪里不妥。码头上受伤的人要么是被货砸伤的,要么就是腰骨受伤,哪里有这种脚踝凹陷的。只要过关的时候,日本宪兵稍微留意点,肯定就露馅儿了。

    “俞先生,我看您还是晚几天出发吧,码头上干活的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伤口,您这伤,还是不妥啊。”谷恒明还是开了口。

    俞平双手抱拳,感慨道:“想不到啊,谷先生,您把我们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太感谢您了。您有什么建议,怎么都行。”

    谷恒明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把整个脚裹起来,我再给你们买点干粮,路上吃,你别出舱。”他出门前嘱咐道:“你们哪里也别去,也别出声,等我回来。”

    半小时后,当谷恒明开门回到房间,看到俞平一只脚跷在凳子上,小腿已经肿胀起来,裤腿被撕开后又绑在脚踝处。谷孟寅满脸通红,一只手握着俞平的手,另一只手在帮他擦汗。

    “怎么了,这是?”谷恒明一时没看明白。

    “没事,谷先生你说得对,与其装着被砸伤,还不如真的被砸伤。”俞平喘了口气,歪着头,粗鲁地吐了口唾沫,说,“老子被劳什子的木桩子砸伤了,呸,带个女人回老家养几天。”

    谷恒明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不得不佩服这位俞先生的“装扮”。临走前,他把谷孟寅叫出房间。看着这个越发陌生的二弟,谷恒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我也管不住你,你平安到了那儿,想办法捎个口信来报个平安啊。还有,那两个人真的靠得住吗?你自己小心点啊。”

    谷孟寅轻松地说:“阿哥,放心吧。他们都是好人。北方,那里,才是未来中国的希望。”他心知此去一别不知何年再相会,也许就是永别,但还是要给大哥留个他潇洒的模样。谷孟寅甩了下头发,仰起头说:“阿哥,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个小开?”

    谷恒明看着弟弟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了,拉了拉弟弟衣角的折痕,心想:中国的希望?但愿吧。可是如今连衡阳、桂林都沦陷了,日军已经逼近陪都了,希望都不知在哪里。看着弟弟年轻热切又稚嫩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是无法阻止的。放手吧,乱世里的生离死别是很平常的。他催促道:“走吧走吧。好自为之。记得写信回来。”

    送走了人,谷恒明回到家,弟弟的气息似乎还回荡在空中。回想自己这几年,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个家。“失而复得”的弟弟又走了,也许他能找到中国的希望。虽然和俞先生也就一面之缘,谷恒明明白俞先生是个做大事的人,弟弟的选择也许是对的。

    临近每月轧账的日子,谷恒明这几日太阳穴附近一直隐隐作痛。令人担忧的是,日本人最近常来找主任,办公室里一坐就是半天。卢青百就像消失了似的,毫无音讯。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整个人就像悬在半空,有人对他打个招呼,他都会思量半天这笑容是什么意思,这人是否已经窥探到了他的异样。

    “谷襄理,主任叫您去一趟办公室。”密斯陈跑着来到谷恒明的面前。谷恒明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干咽了下,起身往主任办公室走去。本来也就十步的距离,他感觉自己离刑场也不过这点路。敲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呼吸最后的自由空气。门开了,里面坐着两位穿着军服的日本人,腰间的佩剑微微晃动着,显得极为刺眼。谷恒明站直身体走了进来,转身关上门,照例90度鞠躬,又挺直了身子。

    “这位就是谷襄理,”主任并没有看他,转而向日本人介绍道,“是他批了货款。”

    谷恒明努力克制自己,但他已经感觉自己所有的血管都张开了,血液涌向后脑勺。他看着主任背后的窗户,心想:日本人如若真要抓他,他就一口气从那窗口跳下去。

    “谷先生,卢青百是不是找过您?”

    “是的,他希望货款尽早承兑。”

    “你为什么会答应他?”问话的日本人起身,站在了谷恒明面前。谷恒明已经能感受到他口腔里飘散出的气味。

    谷恒明的心怦怦乱跳,脱口而出:“钱款早日拨付,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繁荣市里,东亚共荣。”为了活命,他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得出口,还说得如此顺口。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谷恒明看着对方的眼睛,从对方黑洞洞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睁大眼睛,面无表情地回答:“大人,他是我岳父的小同乡。我们会一起吃饭聊天。”谷恒明本就显得很木讷,回答得如此顺当,在对方看来也是老实的一种表现。

    “没有提单,没有背书,你为什么提前拨付?”主任忽然发话了,言语中多有责备的意味。

    这个问题谷恒明早就预料到了,他心知主任一定是责怪他自作主张,见日本人在场,便说:“按照船期,当天就可以到货了,买方联络不上,为了保障帝国的财产安全,三井信誉一直良好,我心急了,是我失职了。”主任怀疑地瞧着他,谷恒明看得真切,他担心通行证的事情被发觉,钱款拨付最多是失职。

    “谷先生,我们代表皇军感谢您!”问话的日本人忽地大声笑了起来,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向他表示致意。谷恒明懵了,瞪大眼睛呆立在那里,又望着不远处的主任。

    主任走上前,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你机灵,呵呵,先把钱转过去了。要不然损失就大了。”谷恒明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想:明明卢青百是要这笔钱做私人买卖的。怎么这笔钱没有穿帮?他呆立在那里,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日本人眼中,这个中国人是受宠若惊、激动得不知所措。

    “要不是卢青百忽然斥巨款去买黑市药,我们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抗日分子!”

    听到这里,谷恒明瞪大了眼睛,记忆中满身香气、油头粉面的卢青百怎么也和抗日两个字搭不上边啊。他悄悄地把自己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

    “可惜啊,这个抗日分子,在和他的同党接头时,开枪还击,现场被击毙了。唉,让他的同党逃了。”

    主任谄媚地笑着,躬身说:“嗨,我们银行是忠心拥护皇军的,得幸皇军莅临上海,才有了如此和平。”

    谷恒明听到卢青百死了,心中悲痛之余竟生出份轻松,他怕通行证的事情暴露,又担心卢青百讹他,如今,的确是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可卢兄就这样死了?他怎么可能是抗日分子?谷恒明不敢多问一句,鞠躬致意后,退出了房间。

    随后的嘉奖令却让他如芒刺在背。每个人见到他都极度殷勤和客气,又刻意与之保持距离。他成了同事口中趋炎附势的小人,趁着主任休假,讨好日本人的汉奸。

    1945年的炎夏来得特别早,柏油马路烫得起泡开裂,一刻不停的蝉鸣声更让人透不过气来,各种小道消息像午后的暴雨给即将窒息的人们带来些许凉意。“美国人打赢了。”“听也没听说过的小岛,有什么用?”“听说我们在缅甸打赢了鬼子。”“小鬼子蹦跶不了几天咯。”

    8月,日本宣布投降了。大街小巷上,无不张灯结彩,比春节还热闹,“日本投降了”的欢呼声震撼着整个城市。江海关大楼上,青天白日旗再次高高飘扬,驻足观望的人们喜不自禁,大声呼喊着:“我们胜利了!”岗亭和铁丝网被砸毁在路边,经过的人们不再脱帽行礼,路过的年轻人无不上前狠狠地踹着斜躺在地的岗亭残骸,发泄着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每家店铺门前都挂起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震天动地。

    胜利了,可谷恒明却被即刻解雇了。原本他可以说自己是被迫的,为了负担一家的生计,可日军的嘉奖令又该如何解释呢?他成了“亲日分子”。卢青百死了,俞平和老二孟寅音讯全无,没人为他作证,他一时间百口莫辩,被扫地出门了。

    随着战争的结束,曾经背井离乡的人们也陆续回到了那个饱经战争创伤但依旧魂牵梦萦的故乡。原来的房子是再也回不去了,父母和妹妹只能暂时住在谷恒明的这间房子里。半年后,谷申仲跟着学校也回迁上海。

    1946年的新年,用两张桌子拼成的方桌旁,除了老二谷孟寅,一家人又重新坐在了一起。谷淑玲和谷申仲坐在谷恒明的床沿边,正好可以够得着饭桌。谷恒明和妻子背靠着大衣镜,对着父母坐下。虽然一间房间横竖摆着三张床,可从战火洗礼下侥幸活下来的团聚比什么都可贵。谷孟寅还是没有消息,谷维新听了大儿子诉说的“偶遇”,只说了句“让他闯闯吧”。

    战争胜利了,可重返家园的喜悦很快就被失望的情绪所笼罩。谷恒明找了家布庄继续做会计,收入比之前少了一大半,谷淑玲因为会英语,去了美国人开办的电厂里工作,收入倒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谷申仲留校做了实验员,极少回家,还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计。可胜利后的物价暴涨得让人看不懂,所有人的薪水加一起才不至于挨饿。物价的背后还暗藏着更大的风波。后续如何,且看下期分解。

    猜你喜欢 日本 日本元旦是新年华人时刊(2022年3期)2022-04-26日本强烈地震环球时报(2022-03-18)2022-03-18日本古代艺术家教世界·创新阅读(2021年10期)2021-10-23探寻日本中华手工(2021年2期)2021-09-15日本的流浪汉与我意林·全彩Color(2019年8期)2019-09-23《黄金时代》日本版电影(2019年3期)2019-04-04为什么日本有钱人开的都是很一般的车意林·全彩Color(2018年7期)2018-08-13日本:入住书舍,与书共眠新高考·英语进阶(高二高三)(2016年1期)2016-03-05日本神社Coco薇(2015年12期)2015-12-10第 位首相考验日本耐心环球时报(2009-09-17)2009-09-17

    推荐访问:二十七 连载 鸿泥记

    • 文档大全
    • 故事大全
    • 优美句子
    • 范文
    • 美文
    • 散文
    • 小说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