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绘画语言在艺术乡建中的重释与延伸——金山农民画赋能当地乡村建设案例研究
时间：2022-12-06 19:00:0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孔 超 赵 强|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0051
自2013年以来，在“美丽乡村”“乡村振兴”“民艺复兴”等国家战略决策的支持下，多项艺术乡建工程在全国范围的乡镇、村落陆续展开，内容涉及建筑改造、环境优化、文创开发、文教美育等多个领域，模式亦呈多样化、创新化趋势。根据艺术参与地方营造的策略和方式，艺术乡建模式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引外源介入，通过与驻地机构或艺术家的合作，创作装置、壁画、景观雕塑等艺术作品并参与乡村人居环境改造，以作品“在地性”“主题性”关联当地特色文化，典型案例如重庆武隆“懒坝国际大地艺术季”以及江西浮梁县“浮梁大地艺术节”等项目。另一类是“内生型”模式，聚焦村落自身文化和艺术基因，探索当地原生艺术的传承和跨界运用，同时调动当地村民广泛参与，从而激活乡村内生动力，构建起生产、生活和艺术相互联动融通的乡村文化生态结构，例如黄山市黟县依托“碧山计划”开展的“碧山丰年祭”、晋中市许村持续推动的“许村国际艺术节”等项目。
作为长三角地区历史悠久的“西南门户”，上海市金山区坐拥民间绘画之乡枫泾古镇，其近年来所遵循的艺术乡建实践理路显然属于后者——在明确自身地缘特色的基础上，对本地民间绘画传统进行创造性运用和拓展，将其作为乡建驱动力量带动公共环境美化、文化机构建设、文创项目落地和物产设计优化，并逐步形成一套农民画艺术助力乡村建设的“金山模式”。
金山农民画20世纪70年代起源于金山区枫泾镇中洪村并迅速蓬勃兴盛，以拙朴天然、色彩浓烈、风格奔放的面貌在江南农民画中自成一派，在收获国内外诸多赞誉和关注研究的同时带动了长三角地区民间艺术创作热潮，使得金山地区成为闻名遐迩的民间艺术宝地[1]。一方面，金山农民绘画植根于长三角地区农耕文明传承下来的乡风乡土，长期以来保持相对独立的民间艺术语言体系和审美旨趣，与上海城市语境依托下的海派艺术、大众文化并行发展；
另一方面，现代文明在驱使文化潮流、时尚审美不断迭代的同时也唤起人们对乡土传统的追溯怀念，艺术乡建视域下的民间绘画创新和传承也由此纳入更为宽泛、包容的当代审美视野之下，正如金山地区年画、灶头画、剪纸、漆绘等艺术形式中所特有的朴拙造型、装饰性色彩和手制趣味，因出离于当下潮流化视觉经验而引发观看的新鲜感和审美意趣，以此构建乡村文化共情(图1)。
图1 金山农民画《开心菜园》 (曹秀文 绘)
因其鲜明语言范式和地域化呈现形式，金山农民画被视作民间艺术的地方代表，用于当地乡村公共环境建设和旅游资源打造。2018年起，“蟠桃之乡”吕巷镇着力推进和平村壁画项目，由当地农民画家执笔，在村落房屋墙壁上描绘出几十余幅以农耕种植为主题的乡村风格壁画，配合打造集生产示范、赏花采摘、休闲度假于一体的艺术生态小镇，成为当地一道明艳的标志性景观。吕巷镇“壁画村”项目在形式上延续了金山农民画朴拙通俗的审美特质，是吸纳其图式法则、造型经验而对当地自然环境进行的“循势造境”再创作，将绘画元素转化为公共艺术语言融入当地农村环境和建筑改造中。这些作品以建筑墙壁作幕、丙烯重彩为材，跨越纸本绘画尺度和媒介的局限，成为乡村公共艺术的一部分；
在创制壁画的过程中着意保留农民画的“绘画性”和“生涩感”，通过强烈的色彩碰撞、敦厚的造型和手工描绘的笔触感传达直观、鲜活的审美感受，同当下精细逼真的科技化图像形成强烈反差；
带有主题性、叙事性的壁画图像与原生环境相得益彰、情景交融，如在桃林前的墙垣上搭配“春枝”图景(图2)，田埂间则描绘“犁耕”画面(图3)，自然景观和壁画图像都成为公共空间设计框架内的艺术语言，共同搭建起吕巷镇和平村“露天画廊”的乡村建设新风貌。
图3 吕巷镇和平村壁画图景“梨耕”
此外，金山农民画出自乡野，是民间艺人在田埂间、溪流畔、林荫下劳作、生活的审美经验积累所得，正如民艺大家张仃说的那样：“(金山农民画家)不是那种‘走马看花’或‘下马看花’，她们是生活于花中。”[2]与此相对应，金山农民画中业已形成的图像范式和造型元素构成了本地特有的文化符号，与乡土生活紧密钩连。在“壁画村”项目中，这些绘画图式被放大、转译为公共艺术语言描绘于房屋外壁，融入原境空间，这不仅实现了传统平面绘画向公共实体空间的媒材转换和应用性拓展，更从一种辩证视角诠释了艺术乡建在文化层面的自洽——作品的“在地性”使艺术表现的“画境”与真实景观的“实境”发生重叠、交融，其设计理念可看作是对农民艺术植根乡土、返璞归真之精神内核的回应，也引发观看者(无论是原住村民还是游客)在此空间场域中触景生情地产生审美共情。
除了吕巷镇“壁画村”项目，金山地区还有其他在当地政府牵头组织下开展的壁画、景观雕塑等公共艺术项目。这些项目的建设与绘制主要由本地农民艺术家和村民完成，以此调动村民主人翁意识及其对本土文化的价值认同。此处的“艺术参与乡建”不再是城市精英艺术对乡村的单向输出和审美规训，而是旨在探索基于乡村自身文化建设和内部需求的环境改造，这种模式取得了多数“外源型”艺术乡建模式所不能取得的成效，也成为金山地区艺术乡建事业的值得称许的亮点。与此同时，壁画景观配合当地生态旅游产业吸引各地游客前来打卡赏玩，成为当地美丽乡村建设的“门面担当”。
从艺术题材和功能性的角度看，中国自发性的传统民间绘画多取材于节庆、劳作、礼仪等乡村的生活日常，用以装饰居住空间或记录事件。在现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变革中，民间绘画亦被用于军民宣传，从而扩展了其现实层面的主题内涵——抗战时期深入农村根据地的美术家们以热情而批判的革命意志践行“为社会而艺术”，带动当地农民共同投入壁画、宣传画、木版画等艺术创作，民间绘画由此作为一种“战斗檄文”[3]式的视觉叙事手段在乡村语境下得以延续和发展。“农民画一直与中国社会宏大的历史话语紧密相关，政府的力量一直是推进农民画发展的主要力量，其作用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组织推动，二是弘扬主旋律的内容引导”[4]。这种对农民画或农民画元素的媒介化、教化运用一直承续下来，20世纪 80 年代以后，随着社会面貌和意识形态的转变，农民绘画一方面更深入地渗透乡村公共生活，承担起乡村政策宣传、普及功用，另一方面则配合乡村美育和文化事业，通过绘画的审美性和教化功能丰富村民文艺生活，潜移默化中助力新时期农村精神文明建设。
早在2006年，“金山农民画村”就在金山枫泾镇中洪村建成并开放。“金山农民画村”打造展览馆与休闲庭院式一体化的艺术体验空间，系统收藏并陈列了上海金山、吉林东丰、陕西户县等画乡的民间文艺家作品，是上海市首批文化产业园区之 一。[5]至2022年，随着中洪村上海市乡村振兴示范村建设的落实，“金山农民画村”不断完善建设，已在园区增设了创作工作室、知青广场以及研学场地设施，吸纳本地以及全国各地的农民艺术家入住画村。“金山农民画村”集收藏、创作、研究、展览、宣传等多种功能于一体，成为以农民画为主题构建乡村美育生态和文化宣传普及的一处重要“根据地”。此外，从金山区各村镇的活动海报、文化墙、网站设计中，可以看到诸多采取形象典型、色彩丰富的农民画形式开展宣传教育的案例。如枫泾派出所的民警与当地农民画家合作，以农民画形式艺术再现派出所缉毒宣传、交通疏导、便民服务等警务日常工作，很好地兼顾了绘画的主题性、现实性和审美性(图4)。[6]在金山区人民政府、文化局、相关博物馆和画院的支持下，“中国农民画高峰论坛”等围绕农民画开展的论坛、展览、讲座活动也在定期举办[7]。这些活动在乡村地区起到了传播正统文化、弘扬社会道德风尚的媒介作用，使乡村振兴语境下的民间艺术能够真正地反映当下、融入社区公共空间、惠及村民日常生活，进而在宣传教化中重构集体意识和共创模式的乡村传统。
图4 枫泾派出所宣传画《热心为民》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农村绝不能成为荒芜的农村、留守的农村、记忆中的故园。”[8]在此理念指导下，农民画艺术传统也不应脱离当下现实而沦为对过去图景和旧有范式的空洞复述，题材的社会化更新和艺术语言的功能性转化是农民画面向当下、焕发活力的必由之路，也是农民画顺应乡村振兴战略而作出的自律性转变。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在其发祥地枫泾镇，金山农民画已作为一种特色文化符号嵌入当地乡镇社区建设、公共生活、文化宣传等诸多层面，并与时俱进地更新绘画题材和内容表现，在乡村振兴的社会语境下以质朴、真诚的艺术手法描绘乡村新风貌新风气。如此，传统的民间艺术完成了由单一的审美、装饰功能向服务乡村文化建设、弘扬乡村道德风尚等意识形态教化功能的转变，在促进金山地区“以艺载道”精神文明建设的同时，也让当地宝贵的民艺传统在当下社会新语境中得到弘扬传承、历久弥新。
除了在政府决策和意识形态导向下扩展了绘画题材和内容外，金山农民画还在市场力量作用下进入了实用美术领域，带来了较大的经济效益和市场价值。尤其在受疫情影响的当下，蓬勃发展的电商经济为农产品销售模式开辟了新疆土，消费者通过网购形式获取农产品日益成为国民生活常态，农民画在农创品牌形象设计、农产品包装等方面的实用价值进一步得到彰显。面对新的实际需求与发展目标，老字号物产也需要更新品牌形象和包装，在彰显传统精粹的同时适应市场审美。
为应对市场需求的转变，金山区枫泾古镇将乡村设施改造、文化旅游、特色产业同民间艺术形式有机结合，并积极与城市企业、高校等单位合作，打造“长三角青年乡村振兴设计大赛”“金山乡村艺术节”等项目，通过乡创设计大赛、地域型艺术节等方式征集新颖、年轻化的设计创意，通过将本土特色元素与当下消费潮流融合赋能当地物产品牌设计的更新，助推金山自主产品的打造以及古镇文化的推广建设。“丁义兴”丁蹄、“张桥羊肉”等枫泾特色物产品牌已作出更新举措——发掘金山农民画艺术造型元素进行辅助图形设计，并运用于产品标示、包装、海报、网络界面等宣传展示环节中，以塑造具有地域特色和广泛辨识度的品牌形象。
虽然在国内各地区的文创、乡创实践中，将本土文化元素及图式符号运用于产品视觉设计以增强辨识度和突出地缘性特色的案例屡见不鲜，如敦煌莫高窟文创品牌推出的石窟造型雪糕，“良品铺子”的地标性建筑国潮包装等，但将金山农民画的造型、图式元素应用于当地农副产品设计体现出更为优厚的艺术特质和适用性：其色彩格调继承了民间年画传统而趋于艳丽、奔放，造型手法以平面、几何化的概炼图形为主，加之偶得的拓印构成的肌理效果，非常适合与现代设计理念桥接，衍生出兼具时尚装饰性和民俗趣味的产品设计方案。
从跨圈层、跨媒介的视角看，艺术语言在发展过程中的风格演进往往受惠于社会生态和需求关系的变化。当下商业设计对农民画元素的创新运用，也可看做是传统民艺在当下语境中活态传承、适应性更新的一条路径。“考察各地农民画的起源可以发现，许多地方的农民画是由灶画、炕头画、剪纸、刺绣、民族风俗画等其他民间艺术形式转化而来的……既然农民画可以从其他艺术形式转化而来，那么它也可以依据时代需要再次被改造成新的样式。”[9]农民画的图式元素被引入市场，赋能当地农村经济和农创产业，以品牌形象的新样式、新题材实现了跨界延伸和应用性转化。在这一过程中，乡村文化突破城乡二元壁垒，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焕发出时代气息(图5)。
图5 金山特产“张桥羊肉”新品牌打造 (第二届“我为乡村种风景”长三角青年乡村振兴设计大赛获奖作品)
在将金山民间绘画置于市场语境下实现形式创新和语言转换的同时，也应关注其原生形态和审美特质的保留和继承。借鉴民间传统艺术的再设计不能只停留在对视觉符号的简单挪用，而要从文化角度去理解、深挖乡村原生艺术规律，在跨媒介、跨圈层的实践创作中保留并继承其可贵特质。兼顾地方文化传统与市场价值，才能真正实现民间绘画的跨界延伸与活态传承。
在城镇一体化发展、乡村振兴的时代语境下，民间绘画艺术既面临传承发展的困境，也面对转型所带来的无限机遇。针对此问题，潘鲁生曾提出当代农民画创作应遵循“有传统”“有生活”“有个性”“有时代”的“四有”发展路径[10]。总结农民画艺术介入乡建在金山地区取得的成果和经验，以及考察、分析近年陆续开展的吕巷镇壁画村建设、“金山农民画村”文教与宣传活动、地域性品牌设计等项目，能为民间绘画的“四有”发展宗旨提供可供参考的具体举措和个案实施路径：“传统”方面，立足自身文化根基和地域性优势，将民族精神弘扬、民俗传统继承与乡村建设协同进行；
“生活”方面，以本土的集体性艺术创作改造、优化乡村人居环境，调动村民自身力量参与家园建设；
“个性”方面，通过参与市场、实用性转换等方式，在当代生活空间中重释和延伸金山农民画所特有的艺术语言、题材样式，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传统文化观念，建立独树一帜的乡创风尚；
“时代”方面，在农村公共空间建设中进一步发挥农民画的宣传教化功能，以彰显当代社会精神文明和乡村时代新风。
此外，“金山经验”也促使当下乡建实践者们重新审视不同地域环境下文化的可塑性、创新性及其作用于社会现实的能动作用，更多地从社会发展的宏观角度观照乡村艺术的传承发展——在市场经济中盘活村落文化资源，在城乡合作共创中激发乡村自身能量；
从人文的角度思考民间艺术在传统文化传承中的地位和作用，使艺术能够真正地助益于乡村的全面振兴和村落精神文明的建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