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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堂风流

    时间:2021-04-28 00:01:59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李家爸爸
      两条弄堂面街,窄窄长长。其实不长,只为窄,显得长。弄堂里的大人,大多旧知识分子,都有一定背景。据说,上海四九年解放时,新政府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批人,于是,统统收编进了同一大学。这两条弄堂,其实也是这大学的宿舍。
      除了夏天太热,屋里实在呆不住,不得不出来乘片刻凉,平时,即使星期天,这些大人也是足不出门的。惟有例外的,是上下班时。那时的他们,开门出来,或由外面走进,总先探头瞥上那么一瞥。这一瞥,只是道光,急促一闪,然后,快捷收回目光,俯首,缩起肩膀,脚步格外匆匆,弄堂里这段不得不经过的路,越快走完越好。
      李家爸爸不同,进出弄堂,脚步也匆匆,却跨得大,身板挺直,头不下俯,黑得发亮的目光笔直视向前去。这目光,其实根本不看任何人,只是视前而已。
      弄堂里谁都知道,李家爸爸进这家大学,是由当时的上海市长亲自介绍,并用轿车亲自陪送去的。大家都知道,李家爸爸当年,曾经当过孙中山秘书。
      李家爸爸有个年轻的太太,小他一二十几岁。其实也不年轻了,只是看上去年轻。她,白白的皮肤,清清瘦瘦,干干净净。细细的眉毛,细细的眼睛,细细的皱,偶然有的笑,也是细细的,细细的目光从细细的眼缝里甩出,眉头稍稍皱一皱,被她看过的人,也就成了细细的了。这目光,那年代不少,只是,李家妈妈的相对显明些。
      李家有五个子女,三女二儿。三个女儿毕业于清华、北大、同济,大儿在复旦,是数学系高材生。都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都是人材。惟小儿子,出生晚了,过了“好”年头,只上了中专。按说,小儿子总是最受宠的,可李家爸爸最不宠的就是这个小儿子。
      李家爸爸最喜欢的是大儿子。他的喜欢,因少有表情配合,看是看不出的,主要体现在对大儿的培养上。弄堂里的人,每到夜晚,习惯听到小提琴的弦音,从他家传出,在窄窄的弄堂里回来荡去,撞到墙上,撞到玻璃窗上,然后,从各家各户的门缝里渗入。琴声时而悠扬委婉,时而急促亢奋,时而沉沉的,带着人的心思一起旋转、起伏、飘游,说不尽的缠绵。该说,精致委婉的倾诉,最能拨动人心中的那份温情,那份美妙的柔意,却那年头,那样的夜晚,听来总让人压抑,虽说是享受,但却是份重的享受。大儿子的提琴是李家爸爸亲自教的。做父亲的自己已不拉,只是教儿子。天热,打开的窗口望进去,暗暗的底楼屋里,常见李家爸爸一旁站着,纹丝不动,看儿子拉琴,看得很专注。偶然,也见他动动嘴,动动指,指点一下,很偶然。他的动,不过动一动,不过吐两个字。久久地,他就那样手捏下巴,专注地听,黑乎乎的目光一闪不闪地黑着,于虚无中远了去。也只这样的时刻,才让人感到,这目光的尽头,还无声地活动着遥远的记忆。大儿的琴拉得很出色,是复旦交响乐队首席小提琴手。据说,上海交响乐团也曾邀请过他,但他没去,想来还是名牌大学高材生更具魅力之故。
      文革时,李家自然抄了家。抄家后的李家,原有的那份荣耀威严,不再那么荣耀威严了。其实,那份荣耀与威严,从四九年前远远拖来,已拖得很久很长,本也是衰弱了的。
      李家大儿六五年大学毕业,七0年结婚。结婚时,老两口让出了光线最好的二楼,睡去了底层,小儿则搬去三层角。大儿媳是个护士。应该起码是个医生的。但那时,标准彻底变了,组合也都错了位。儿媳出生较好。这“好”,已不是过去意义上的好。这样的“好”,在过去,那是连进也进不到李家妈妈细细的目光中的。
      婚后的大儿子,不再拉琴了。开始回家上楼,还常弯进底楼屋里,看看他的父母,却最终,还是违不过媳妇的意愿。媳妇纤细的手指,在他袖管上轻轻一拉,轻轻一推,他的身体便失去了分量,即刻转了向。天长日久,大儿子的脚步,走过底楼,也就没了那份迟疑;天长日久,脚步一停不停地走上楼去,也成了大家习惯了的自然的事。
      李家爸爸老了,那几年,突然老了,老得非常快。天热时,偶然,他也出来乘上片刻凉。弄堂里的人吃惊地发现,他的身体,已像只被晒过的虾米,干干燥燥,萎缩不少,脊梁也弯了,像只弓,直直向前的目光,不再那么坚定、那么自信、自负,似也越发记不得曾经有过的气派,开始游移,开始有了接触其他目光的意愿。然而,没人愿意接受这目光,没人。大家根本不知,接受了,能和他说些什么。
      李家爸爸卧床了,冬天、秋天、春天、甚至夏天,都卧躺在床。床边茶几上,大大小小、七歪八倒铺满了各种各样药瓶。底楼房里,没有光线,黑洞洞的。上海的天气又潮湿,总有那么多的水气,地底、墙缝中渗出,带一股阴、一股霉。一年四季,每到夜晚,人们总能听到李家爸爸的咳嗽声。这咳嗽声十分苍老、十分悲惨,碎了一般,翻动许多痰泡,每次都是响亮地开始,然后一点点微弱,直至没声,以为完了,可停一停,又更加急促、更加剧烈地开始。每次听上去,都像是气绝,那口气断了般,再也回不过来了……李家妈妈也突然老了,风湿性关节炎,腿不能走,心脏也不好,眼睛还得了不知什么病,老出水。那时候,照顾这对老夫妇俩的,就只有住在三层角里的不太喜欢的小儿子了。
      小儿子在一家厂当科长,人缘很好,认识许多人。父亲需什么药,想吃什么,都由小儿子去买。父亲进出医院,也是小儿子去联系,小儿子把他背上背下。李家爸爸退休工资算高,用什么钱,都他自己出。但他与小儿子很计较,找回的钱,一分一厘算清楚,时常还怀疑,怀疑小儿子贪污、报虚账。人都躺在床上了,却还捏紧钱,一张张数,数毕,深凹的眼抬起,恶狠狠地,皱瘪的嘴,叽里咕噜不清不楚吐几句。小儿子气得几次准备不再管他,可想怎么也是老子。已够可怜,也就软了心。李家爸爸有些积蓄,不多,但有些,全都塞在枕头下。偶然,他的孙子——大儿子的儿子,去他房里转一圈,他便直起身,用蚊蝇般的声音,有气无力唤过孙儿,被窝里抽出甘蔗渣似的手臂,指头戳进枕头,摸索一阵,扯出几张钱,抖抖嗦嗦递给孙儿,骷髅般的脸,跟着漾开老树皮似的笑,很皱很皱,笑出仅剩的几颗牙……
      据说,李家爸爸曾给孙夫人写过信,说他想写一本孙中山先生的回忆录。孙夫人办公室倒是给了回信,谢谢他的好意,说已有人写了。李家爸爸年青时喜欢写诗,老了也写一点,他让他小儿子,找人帮他出了本诗集,他自己出的钱。都是些五言格律诗,还是用蜡纸、钢笔刻的,油印机印的。没几个人看,看了,也没几个人懂。
      李家爸爸的追悼会,出席的大多是小儿子的朋友,他自己早已与人没了往来。几个女儿在外地,赶不回家,就算赶得回,也觉意义不大。李家妈妈病身在床,腿不能走,眼老出水,自然去不了。大儿子是去了的,还有些伤感,掉了几滴泪。大媳妇也去了,只不知是否因为悲伤,总绷着脸。小儿子胸前戴了朵白花,很忙,里里外外招待人……追悼会上,自然要念一念李家爸爸的生平。也就那一刻,大家才又重新想起他的不一般,想起曾经有过的辉煌,想起他让人敬畏的不看人的目光。不过,这想起,也因遥远,因时代颜色的关系,已是模模糊糊,远不似当年那般影响人。
      九十年代末回上海,我再进这条弄堂,去了李家。李家小儿子是我朋友,关系很好,以前老一起玩。弄堂似比记忆中窄很多,且旧不少,砖的墙壁也都剥落,像是又过了一个年代。黑洞洞的底楼屋里,李家小儿子与我聊了些往事,聊得我心思重重。他还放了音乐,仍是莫扎特、李斯特、贝多芬的。想起了他大哥,我问,他回说,一早已去美国。想起那儿时听惯的静悄悄的夜晚的优美凄婉的琴声,问他大哥如今还拉不拉,他说他也不知道。似乎他们也没多少往来。音乐声中,打量一下四周墙壁,想触摸些许记忆,却不料,意外发觉,屋子尽处隔开一道墙,墙上有个小窗口,窗口中,一张皱得不能再皱的脸,眼已混浊不清了,正木愣愣看着我……李家小儿子对我说:“她在床上已躺了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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