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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霞满天

    时间:2023-05-27 22:50:1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王蒙

    在王蒙上小学的时候,看到一拨男女大学生从大街上走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替他们觉得焦躁:他们年纪这样大了,还在一堂一堂地上课、做作业、考试,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急迫与不安,是期待与得不到,是成长带来的或有的腻歪与疲劳,闹不准还有点空白,就这样上学呀学上呀六七千昼夜,老天。

    我是急性子,一辈子催促自己和亲人,被说成是“催人泪下”。我觉得人生的最大痛苦和冤枉,是徒然等待,推迟进行,一些操作与发生耽误了点、分、秒。

    在我满三十岁的时候,吓了一跳,怎么噌不棱登就三十了呢?哪儿来了个三十而立?果然仨拾?我什么都没准备好,无缘无故、无着无落、无声无色地三十岁矣!三十功名桌与椅,八十里路门与户!我还有一肚子青春的烦恼与火热,诗情与故事,大志与大言,大心与大胆,还有点滴的露珠儿似的才华,像一位可敬的老师说的,我并没有做没有写也没有弄出什么瓜果李桃儿来呢。

    四十岁,一九七四,五七干校刚毕业,我已经老大。少小才刚老大悲,喁喁未罢踽踽归,人生奋力拼八面,不可空空走一回!

    安徒生的一个故事,一个坟墓碑文上写着类似如下的文字:

    逝者是一个作家,但是作品尚未动笔。

    逝者是一个画家,尚未来得及准备画布。

    逝者是一个政治家,亟待首次竞选演说。

    逝者是一个运动员,梦里获得了世界冠军。

    大意如此,不是原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觉悟了,不能只知道等待。我开始正式动笔,《这边风景》的花与叶绣将起来。此前,五七干校休假期间,已经试写了一些段落。其中有一段写伊犁农民春天大扫除,还有俄罗斯族妇女擅长以石灰水兑蓝墨水把墙刷成天空的淡蓝色。我提道:这是当地的习俗,也是爱国卫生运动的实践。一位老夫子式挚友,听了“爱国卫生”四字,笑得岔气。没有办法,我有我的底色,我的童子功,我的不同路子。

    曰:革命。

    四十二三岁以后,日子正常化、顺当化了。我对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反应日益淡定,活进深处意气平,当然必须稳住阵脚。淡定也是晚近时兴起来的词,此前,我更习惯的是燃烧、激越、献身、豁出去,英特纳雄纳尔,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嘲笑爱国卫生运动一词语的挚友体格极佳,在新疆,冬季零下三四十度,他户外步行半个多小时来我家做客,帽子都不戴,他的鼻子与耳朵都呈现出胡萝卜色,不以为意。现在却说成不以为然,“为意”与“为然”都分不清,咱们这个中国的认字儿情况到底是咋啦?我的挚友喜欢喝酒,喝多了走出房门,找一个墙角把迷魂汤子与已经咽下的食物倒逼出来,呕吐干净。回来坐到小饭桌前再吃再喝,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同时用普通话、陕甘方言、维吾尔语、俄语掺杂上英语、德语说着笑话。同桌的朋友,都称颂他是“铁胃人”。

    他吸烟,又买不起好烟,他吸的香烟又臭又辣,并于吸吐过程中时有小规模爆炸叭儿叭儿叭儿叭儿出现。

    更奇特的事是他的儿子看了一个极好的影片,《大浪淘沙》,学上面的自缢镜头悬梁,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为此,我们全单位的人,他的众多的好友,制订了劝慰他与安排大侄子后事的精细方案,做了,了结。

    他喜欢读书,喜欢研究比较语言学,向我传授,遇到特殊情势,可以用背诵书页或外语单词的方法,稳定情绪,心理治疗,利用一不小心就会白白浪费的时间,有所长进,自然入定,百毒不侵。他认为苦学也是气功,在被一批中学生死缠烂打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背诵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而意守丹田,进入情况,完事以后,他一个人弯腰练功立在台上,泥塑木雕,拽也拽不下来。

    老夫子定力如山。

    我让他给我背诵“叶”诗,他只说了一段,说是普大喜奔的金子一样诗人的诗句里说:“走遍俄罗斯,找不到一个女人长着美丽的脚板。”

    提到俄罗斯女人的脚,带来的是阔大感与生命力度,自然令一批中国亲苏中老年知识分子开怀畅阔不已。

    我们当中有的人,有的为普希金的诗作中出现了这样的低俗面露憾色与痛惜,老夫子突然独树一帜:

    “你们怎么这样不懂、不通、不解呀!酸溜溜的小男人才会发生为普天才改诗的冲动!普希金有多么体贴,多么亲切,多么含情,美丽中饱含生猛!再温暾他也是俄罗斯!”

    讲到俄罗斯,他用俄语原发音(Россия),元音о发类似а的音,像是说“嘞儿阿斯衣”,味道果然不一样。

    是吗?你又觉得老夫子他体贴了普诗人,超越了诗,超越了最最可笑的小布尔乔亚与风雅,超越了文学与儒学的呆气,超越了传统,更超越了爱情、失恋、追求、懊悔、挑剔、肝肠寸断、要死要活。他的本真天性小小子劲儿可以与普希金、莱蒙托夫、杜牧、李后主、贾宝玉,也不妨加上唐·璜比肩。

    他还讲过由于一段时间夫人回内地探亲,他把家里弄得乌七八糟,夫人回家后大怒失态,对他又骂又打,又哭又喊,又抡又跳,小施家暴。观察着夫人的声像,他想起了“酣歌醉舞”“珠歌翠舞”“燕歌赵舞”……一串串四字成语,他觉得非常幸福,比世界许多地方许多历史时期许多人要幸福得多多。

    “语言啊语言,学那么多种语言,为什么不会为自己的生活细节做出最佳命名呢?”老夫子说。

    为此,他含蓄地写了新诗,登在那一年本自治区文学期刊“批林批孔”专号上,大意是他们想破坏人民的幸福,我们仍然是载歌载舞,莺歌燕舞,快乐欢欣,声色琳琅。

    他说自己的老婆发起脾气来,堪称声色琳琅的啊。

    我离开边远地区后不太久,传来他患咽喉病症的消息,之后急剧恶化离世。我始终感觉他在离去的那一刻,可能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却不无诡异的笑容。

    他是个大好人,后来,他在世时对他歌舞交加的夫人告诉我,老夫子已经预感到了改革开放快速发展的好时候,他临别时说:“你们会有非常好的生活。”

    愿他安息。

    另一个北京油子老乡,也差不多同一个时期,咽癌去世,他一直闹腾移民国外,靠已经移民到澳洲的俄罗斯族艺术家友人帮忙,终于实现了移民梦。出发前患病住院,迅速走了,他的故事我写在一篇小说《没情况儿》里。我的感觉是他离去时说了一句京腔话:“齐了,您。”

    后来访问澳大利亚墨尔本时请他妻子、舞蹈家——曾经是谢芳的同伴、一位心直口快的女性,吃饭,她说到自己的移民梦,她希望拥有一艘自己的游艇。

    流光匆促或堪哀,四海五湖运未裁,游艇白帆卿且觅,碧空银浪鹭鸥来。

    后来见到的是与他们同事的另一家老北京,他们移民海外后回京探亲,我请他们吃饭,他们为北京面貌改变之迅速而极不习惯,甚至啧有烦言,意思是说他们此次回来,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北京变得让他们不认路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日千里好,还是妥留故迹好?发展变化、旧貌换新颜好,还是平和保守、一切大体照旧好?

    而他们的在本土上过体育学院打手球的闺女,则埋怨老朋友见到他们只知道请吃饭,说得我尴尬惭愧。据说小朋友曾经心仪一个残疾人,被父母劝退了。

    心灵、心理、心愿、心病、心犹不甘。出国生活、定居、归化,滋味究竟何如?

    是的,陈寅恪大师说过,去国移居,恰如寡妇再醮,不可总是怀念前夫,更不可再叽叽咕咕抱怨前夫。

    还有两位对我极尽关心帮助照拂的老领导,老河北人,打死他们他们是不会反认他乡作故乡的啦。他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二位都离世于口腔癌。他们都是河北人,都爱吃刚出锅的热饺子,都在包饺子时评论面要和得软硬合度,筋道弹性,得心应手。他们俩都爱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其实他们是最最良善的爱妻主义者,是媳妇面前的五好丈夫。我想念他们,感恩他们,绝对不能辜负他们。

    三十多年前,我一度因颈椎病而狼狈不堪,那时我发狂地写作,又被通知参加许多会议,接待各种来访友人,国籍不一。一旦病起来,旋转性晕眩,天旋地转,深感恐怖。在一个海边的中等城市文艺之家,我看病疗养了一个多月,认识了一位海滨城市比我大五岁的朋友。

    他姓姜,是该市政治协商会议领导人。面相很好,尤其是目光明亮,他每天注意看报,皱眉思索,还与我不断切磋讨论苏联在斯大林去世后的变化与埃及、伊拉克的政局,直至赤道与北极南极。他有点驼背,有点秃顶,还有点东张西望。他很健谈,既谈市、省、北京的领导干部的升降前瞻回顾,也谈吃喝玩乐与半荤半素的笑话与谜语。麻烦的是他的口音比较重,说话大舌头,发不出“儿”音来,该发“儿”的时候,他发的是“哦”,这样他的说话至少有三分之一我听不清原文,但自以为能猜出他的话语里的百分之八十的原意。

    我们有时和另外两位年轻人一起打麻将牌,年轻的“手哦”胡乱出牌,但是常常和(读胡),市政协主席就点评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那里是革命老区,他父亲是抗日烈士,他小时候当过儿童团长,抓过地主还乡团的探子,在北京的革命大学学习过一年,在省委所在城市的党校学习过两期。他的老区少年积极分子与根正苗红的来路,使我觉得十分亲近。

    分别后不到一年,听到了他因病去世的消息,我十分震惊,兹后又屡屡听到他的故事,更是令人嗟叹。

    说是他老家有一个不无精明却又不务正业的小伙子,乘上了发展市场经济的东风,开头是崩苞米花,后来卖煎饼馃子,再后来加上包子、老豆腐、烧鸡、炒肝,置备了流动餐车,成了小财主。小老板还经营社会政治,不但当了政协委员,还取得了有关部门给予组织保安公司的批件,成了家乡一个能人。

    说是此位能人以当地眼光中的高薪,聘用了一位练硬气功的保镖,保镖在自己左臂上刺青,上书“恩公姜勇”四字。他与我的牌友同宗,都姓姜,论辈分儿他应该叫主席爷爷。

    姜主席到了年龄,下岗了,人们议论说,小老板事业与财力的飞速发展,使姜同志艳羡有加,出招帮助他多方发展,并且抵押了房产,贷款投资,与小老板亲密合作。

    小老板傻(精)小子睡凉炕,火力越来越壮,被鼓动睡上了从未与闻的“期货”市场大炕。已经一步登高的傻精小子,“成功”得太顺利了,他还要一步登天,冲天,超越太空,他还要拉上已经退休的大官与他一起飞天高冲:结果上当受骗,不但赔得精光光,而且负上了债。

    傻精小子也是接纳了旁的坏小子的主意,早早花钱办下了太平洋一个岛国的护照,突然间消失踪迹。而我们的姜主席,就这样地跟随着傻小子,从热炕上一直跌入无底深潭。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省纪检委与检察院来到此地进行立案调查,老姜突然死亡,正式说法是心肌梗死,也有人说,说不定是人设自尽的。详情不好过问。

    是个惨痛的愚蠢与白痴的悲剧故事。我们会奇怪志士与贪官、艰苦高尚与蝇营狗苟、有板有眼与全无常识、可敬可亲与无耻无赖之间怎么会这样近在咫尺。而在主题新闻纪录片中听到大贪腐分子侈谈什么三观缺陷、为人民服务的方向不够坚定、崇高伟大的信仰缺失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相信我的耳朵,他们明明是刑事犯罪啊,他们是蛀虫、是骗子、是利欲熏心、是无恶不作、是社会主义与人民利益的死敌!

    同时我又回忆起二十世纪改革开放初期,万事起头难,万事起头鲜,万事开头美,万事开头欢;
    春潮正澎湃,春风涨满帆,春意暖人心,春花喜人寰,春气大浩荡,春雨润万田;
    一番风光,透着可乐、可为、可笑、可奇,新鲜芽苗,破土出长,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不一定,摸石头,湿布鞋,飞越彼岸,节奏翻一番。讲的是思想更解放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是抓住机遇,是呼唤是号召是杀出一条血路,是奋力变动力,是无商不活,无工不富,无农不稳;
    是各种商品等待着出入产销,各种人才等待着发财致富。只要你干,三十天就成事,三百天就成精,三千天就完蛋……伟大的中国,古老的中国,镇定的中国,机遇满满的中国,大风大浪小花小草摇摇晃晃时有新变的中国啊,你的生活是多么有趣,你的机遇与政策誉满四海啦哇!

    看官,以上是本小说的“楔子”。您知道什么是“楔子”吗?中华传统小说与戏曲,常常要有个帽儿戏、帽儿段子。比如听戏,刚开幕,戏园子不像现在的剧场那么有秩序:找座位的,招呼亲友的,递手巾把儿的,卖孝感酥糖的还在闹腾。需要台上先蹦跶蹦跶,渐渐聚起观众的注意力。读小说也是一样,开个头,对世道人情、生老病死感慨一番,显示一下本小说的练达老到、博大精深,谁又能不“听评书掉泪,读小说伤悲?”

    该说到正题上了。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与计划生育规范的推进,养老事业养老产业渐渐发展、壮大、升级、攀高。长者之家的名称,有的人从《易经》《诗经》《楚辞》《汉赋》上找词儿,唐以后的都嫌俗浅。长者之家的工作人员,个个受过专业训练,持有民政部门颁发的从业执照。医疗、康复、饮食、娱乐、心理抚慰、绿化、环境都有专业团队机构与责任部门,会客、剧院、舞厅、书画、棋牌、球馆、卡拉OK、酒吧、咖啡、书报……各种不同性质与规模的餐饮、琴室都有专门房舍、设备、服务人员。入住要有会员卡,购卡费五十万至百万元,月服务费还要收万元左右。VIP型的更高。

    我的一个老友人的孙女名叫步小芹,争取到了民政部门的指导支持,创业兴办了一个称为“谙贲”的敬老院,谙读“案”,熟悉之意,贲读“毕”,是说美丽,你认不得与读不准,她的命名就更算成功了。

    两年后对这个长者之家名称,说是反映不佳,又赶上民政局长问小步起这样的名字,又要立“案”,又要枪“毙”,究竟是想跟谁过不去?她顺势立即改名为通俗易懂的“霞满天”三字。

    这个过程令我想起历史演义小说对于武将阵前对打的描写,常说是“卖一个破绽”然后如何如何,以退为进,以破绽求机会。绝了。

    “霞满天”以后,果然前来联系入住的老人增加了百分之四十,收费在各种压力下减少了百分之十六。步小芹是明白人,明白人不较劲办糊涂事儿。这加强了有关部门对于步总“听招呼”的好印象。

    我应邀到她们的六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的地盘上看了一下,并听她讲了前所未有的奇葩故事:

    二〇一二年,“霞满天”这里入住了一位七十六岁的女性教授,她曾经受到过举国公认、大名鼎鼎的某学界泰斗的夸奖,她号称懂十余种外语。她入住的时候有大学的三位年轻工作人员陪同前来,提包推箱,还有一位男士十分谨慎地专为她推着一小车贵重物品,包括工艺瓷器、镜框照片、一幅油画和美国原装戴尔电脑与DUO无线蓝牙音箱。资深美女教授的名字叫蔡霞。奇怪的是她自己拿着一个专用网兜,内装一个篮球。进入了房间以后,她首先做的不是打量门窗、采光、生活设备、洗手间,也不在意窗口看到的风景与建筑。她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手袋中拿出一个粘钩。把平滑的底片紧紧贴在同样平滑的床头墙面上,摩挲摩挲,使粘钩底片与平滑墙壁之间完全吻合,无胶胜胶,真空零距,然后稳稳当当地把篮球网兜挂到了上面。她眼眶含泪,面带笑容。自语说:“你陪着我呗。”

    莫非她曾经是知名的国家女子篮球队的体育明星?个头却不像啊。

    以蔡老师的身材、风度、举止、穿着和笑容,更不用说她的知识学问经历名气,来到“霞满天”长者之家,可说是春雷滚滚,春风飒飒,春雨潇潇,春花灿灿,一举激活了高端昂贵、似嫌过于文静的疗养院,引起了“霞满天”的浪漫曲高调交响。一批男生休养员,特别是单身男生休养员,最小的六十岁,最大的一百零三岁,为之换了心情、换了发型、换了领带与裤缝、换了英国衣料、意大利裁缝、法国围巾,和不但是法国而且是戛纳附近的世界第二小国、面积二点零八平方公里的摩纳哥公国出产的三件套男用化妆品和德国亚马逊电动剃须刀。

    还有说是焕(不仅是换)了三观的。

    然后出现了一些如果是如今,实应上网的文学戏剧小品抖音:有的男士由于望蔡兴奋眉目呆痴,受到夫人痛斥。有的男生由于从蔡教授出场以后再也听不清夫人的问话也延迟拉长了与夫人交谈的节奏,被夫人察觉。不止一家提出了在本院开展“反带”(节奏)的口号。同样,女士中也有对于蔡老师的眼神的质疑,她们说女性品德主要看眼睛目光,水汪汪、眉目含情、娇媚弄姿、过于灵活生动、迹近勾引卖弄的眼睛眼神眼白与瞳眸,是各国各地各民族淳风良俗所不可允许不宜接受的,对于白骨精、画皮、蜘蛛精、玉面狐狸的眼光,一定要警惕,不能去看,不可回应,不准对视,严禁眉来眼去。

    同时本所管理团队,一致认定,这些话语只是老年寂寞性的自我调笑、自寻安慰、自作多情、自解心宽,类似歇后语:“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儿。”

    蔡老师的高雅与美丽是磁石,也是刀刃,是温情,更是尊严,是暖洋洋,同时是冰雪的凛然不可造次;
    只消比较一下蔡老师的亭亭玉立,与一帮子酒肉穿肠、大腹便便、口气臭浊、举止鲁拙的俗物蠢男的风度观感,也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更不要说舞会上的情景啦,每个周末,这里都举行一次舞会,下场跳起来的不超过休养员的百分之十,但是多数人都会前来,坐在软椅上,喝杯小桌上的茶水或者软饮料,听一听半生不熟的探戈舞曲《彩云追月》《鸽子》,华尔兹《中国圆舞曲》《青年圆舞曲》《皇帝圆舞曲》与《蓝色的多瑙河》……

    每次舞会之前已经有不知多少关于蔡教授将要、会要、可能要、大约前来或者不来、迟到或者早退或者准时,起舞、或者只看、或者未定,或者随机下池的消息。蔡老师已经成为传播与猜测的话题,成为舞会的兴奋点,舞翁之意不在舞伴,不在蓬猜猜,不在灯光乐手清咖果盘,而在蔡霞一人。有佳人兮女神之光,下舞池兮温雅淑良,万般风韵兮似隐步态,鸽子探戈兮展翅飞扬。

    而老男生们随之浮想联翩、自作多情、忽然豪放、时而沉郁、希望失望、期待成空,增益了对于生命与爱情的品尝想象、回味反刍,也许更美好的说法是想入非非,爱存不存,若尽不尽,罗曼蒂克,余音袅袅。最喜应为耄耋时,春光阅尽心犹痴,轻盈一笑天光丽,桃李春风舞未迟。

    一位级别与教育程度俱佳的男生对太太说:“进了长者之家,难免烦闷,所有的人告诉你好好休息,休息休息休息,人生只剩下了休息,那就等待最好的休息吧。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凡是没有死亡的人都是活人,凡是活人都有人生的权利和义务,欲望和文明,向往和期待,还有那么一点点‘坏’劲儿。苏教授,噢,你看我连人家的姓都记错了,人家姓蔡,姓蔡?菜彩材采猜揌,一个提手,一个思想的思,它念‘塞’,也念猜,你说好不好?为什么不让寂寞的单调的等死的老年变成随缘一笑、且歌且舞的幸福老年呢?”

    好的,道行已经突破纪年、岁月、加减乘除,若再无想入非非,痴心依旧,其悲切更欲何如?否定之否定之否定即肯定之否定之肯定,更是肯定之肯定,其乐无穷,其乐连连!乐天乐地,乐山乐水,君子饮酒,神仙抱朴,遨游天外,蓬嚓击鼓,玄之又玄,善哉妙舞!

    百年不过小歌舞,汇入了时代大歌舞,康姆尼(公社)式的大歌舞!

    蔡霞老师进院两年即二〇一四年,七十八岁,她跌了一跤。

    对于“霞满天”这样的高级长者之家来说,这是严重事故,这个事故几乎使业内部分股票崩盘。

    所有的讲养生与医学常识的人都宣扬老人勿摔,摔人无老。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人平躺三个月又十天后,内衰五脏六腑神经肛肠,外废四肢五官筋骨皮肤,并从头脑开始衰弱颓唐迷茫荒凉,只能从骨科病房直奔骨灰美罐。

    不好理解的是跌了这一跤,蔡老师身体损伤有限,大腿轻度骨裂与肌肉瘀伤,卧床三周后可在护理协助下下床行动,生活自理,康复进展大大优于寻常,金刚不坏之身。瞧人家!

    但她的风度形象与精神状态出现了一点变化,开始显出过去未有过的刹那迟钝呆滞,怔怔忡忡,与原来的神仙风韵开始脱离。跌跤时下额与口唇也有撞地与擦伤,好了以后似乎微微有一点天包地的上下齿的不吻合。

    她的跌伤惊动了她所在的大学,新来大学担任校党委书记的一位领导邵教授带了院系负责人前来看望。步小芹等长者之家的行政与服务与医疗负责人也都陪同大学领导进到蔡的宽大的住室。他们发现,蔡老师的说话风格产生了一些变化,说话比摔伤前声音小,速度快,口型不到位,口齿有些不清,但她的声音低沉立体、脉脉含情、如歌如诉,感染动心。

    随行的外国语学院院长没话找话儿,指着网兜问道:“您这样喜欢篮球吗?床上躺着,还能拍打一个大篮球?”

    蔡霞翻了一下眼珠,一瞬间显出了那么大的眼白,把别人吓了一跳。

    也许是长期当老师当的吧,过去蔡老师说话非常注重交流、互动,只一说话,她的目光一定注视着听话的对方,与对方的表情相互呼应。对方听得入神,有首肯与关注的表情,她会显出满意、津津有味,益发要讲精彩讲生动讲透彻;
    对方没太在意或者有点没听明白,她会立即反思自己可能讲得不够清晰,是不是第三人称人家可能听不出是指谁,或有其他疑点,同时她也会自省是不是讲得无味,需要生动;
    人生一世,时时刻刻离不开的是生动二字;
    她会立即予以必要的补充、强调、变更语词与语气,吸引对方的注意,推进对方的理解接受。

    现在呢?为什么她的说话增加了自言自语的韵致?她的说话平添了几分低垂眼帘、忧郁温存、自恋自怜。过去说话是显然的对唱,现在呢?是自我中心的独唱咏叹调。

    而在听到随行院长的问话以后,她的表情是何等诡异!

    停了一会儿,十秒钟,看望她的人与她自己,双方失去话题线索。

    又过了十秒钟。

    询问篮球的老师觉得尴尬,有一点不对劲。

    蔡霞目光里出现了几许火星,她随意一笑,念念有词:“谢谢书记,党委的报告批下来了,教育部决定给我授荣衔,给我发国家科学与教育奖金,还有香港的学术基金会说要支持我千万元人民币。我非常感谢,我请求不要奖励我个人,我喜欢的是低调行事。”

    她讲这几句话的调子像是在念稿,如果不说是祭祀词与祈祷词的话。

    她的话使大学的探视人员吃了一惊,教授怎么了?天啊!她产生了幻觉,她无中生有,白日说梦!

    告辞后,邵书记与院长等到“霞满天”长者之家的主持人、王蒙老同事的孙女步小芹院长的办公室,共同探讨。当然,将获巨奖是幻想中事,而蔡教授在大学从来没有过幻听幻视胡言乱语的记录。步小芹找来了本院心理医生,回答是他也略有所感。他说摔跤的那一天是蔡老师拿着自己的篮球到体育馆投篮,投了好多个,累得气喘吁吁,一个球也没有进,她神态失常,平白无故地跌了一跤。后来,出现了一点意外的变化。但蔡教授的想象型谈吐,与精神病学所认定的幻觉、幻听、妄想,尤其是迫害狂,全然不同;
    她绝无与不存在的对手争论纠结,感觉到某种危险、恐惧紧张压抑……这些负面的情绪与心理病态。相反,她有时的低声含笑自言自语,更像是一个美好的假设,一首诗,一个温馨的微笑,一次巧遇,一种闲暇中的自慰,文静中包含着一点悲哀,与悲哀一起,还有几分得意——她的温存、春风、细雨……还有学历,她怎么可能不自得自诩?那种平缓与自美自赏的想象是正面的、丰富的与深情的。心理医生甚至认为,蔡霞老师的幻觉是文学性、诗学性、教育学性、养生学性质的,她太聪明了,提提神就想说一说,怎么说就怎么像。虽然她此生遭遇过重大的不幸,现在孤身一人,但是她仍然充满对于生活、对于他人、对于自己的光明与善良的爱抚与信念。她不像最近一位颇有名气的文学人,却要匪夷所思地隐身离去。另一位山呼海啸的大家,绽放了令天地增辉的鲜花,又向珍爱的一切泼遍了腐臭毒辣的脏水……禀赋超人的女性,钻起牛角尖,吓唬人。

    心理医生还说,在医学课堂里没有听导师讲解过类似的病例,医学研究档案与学理假设上也没有这种说法,但是根据他近二十年的临床经验,他认为蔡霞的横空出世的授奖婉拒说,其实是一种语言训练、交际经验回顾、思维培育、世情重温,也是一种老龄存盘过期乱码的智能补偿。老来失去多,不失又如何?幻想宜美妙,美妙自快活。仍然多谦逊,俯首先谢过,彬彬有礼处,教养育亲和。

    蔡霞其后一天给十几个熟人打电话,说到自己将被授奖而坚决谦辞的故事,这相当令人惊骇。但总体上说,蔡老师的情况无恙,预后甚佳。那些接到了她的辞谢奖项故事电话的友人,开始或有一怔,很快便是恭喜恭喜的笑声,而听到了她谦辞坚辞的态度之后,也都一律表示理解和赞扬,认为蔡老师做到了著名人物、教授、清雍正九世孙爱新觉罗·启功先生所题的北京师范大学校训八个字,“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启功体书法,温良恭俭,精纯沉静。

    此后大学的同事们来探望教授,她的授奖说、谦辞说有些发展,说是收到了外事部门信息,将要授予她菲尔兹国际数学奖,她强调自己的专业是语言学,但是加拿大的专家坚持要发奖给她,指出她关于语言的符号学论述适用于数学的符号理论。她学的当然不是数学,她岂能接受数学奖欤?不仅是数学奖,甚至于纽约方面试探着与她讨论,要给她颁发基泰精神病学奖。

    “遗憾的是,世界上只有精神病学奖,没有精神病人奖。”

    她与客人们都忍俊不禁,多人赞佩她的幽默与机锋。

    说得多了,听者就接受了。人们对她的辞奖说闻怪不怪,点头称是。美丽的荒谬,也比疯婆子怨怼的卖弄好一点,要知道,她已经退休二十九年,到本长者疗养院也两年了。本院的休养员长者显示某些心理不平衡不稳定的记录,并非少数。

    慢慢地,她的倾诉不断发展,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戏嬉喜怨了。她加上了新的节目,她开始对人说她将晋升级别与军衔,先是少将,可以称她为蔡将军了,最近又说是快要获得中将军衔了,她也坚决请辞。一个多月后,在她的生日,校长来看望她的时候,她说她受到印度宝莱坞、美国好莱坞、韩国希杰娱乐公司,还有伊朗的电影人阿巴斯的热邀,希望她写作与出品一部关于中国的故事片电影剧本。

    莫惊奇,事事有来历,凭空不会兴灾异,幻梦也非凭空至,悲到尽头应是喜,牛到极处又无趣,与时俱化是实际,努力努力再努力,未成大器仍优异,总还是,勤勤恳恳,爱怜众生,脚踏实地,嘿嘿,嘻嘻,她是有、一点点、个人的脾气。

    更离奇的是二〇一三年本地民政部门干部前来巡视检查,收到一封休养人员郦女士的举报信,说是郦女士的先生、著名朗诵艺术家、六十三岁的美男子宋春风受到了蔡霞的吸引乃至骚扰,写信人的家庭完整受到威胁,要求将蔡某人请到本院其他分支院所去。

    高龄长者能出此等事情?他们本应该万事看透、宠辱无惊、色即是空,古井无波?不,那可能是古代,是血压、血糖、血脂与胆固醇四低的时代。全面小康、总量第二、购买力量世界第一、拥有百分之二十以上中产阶层人口的时代,高龄长者们有可能渐成为终其一生、老而不衰、飘风骤雨、石破天惊、爱爱仇仇、永远的激情飙客。怎么能提前消停,过早瞑目,早早退避三舍?

    稍稍打听了打听,观察了观察,民政巡视组做出结论:并无此事。巡视员找郦女士沟通,郦女士主动撤诉,此话带过。

    又过了一年,蔡霞的自慰自语,有所压缩,只有最亲密的访客来时,她才压低分贝,感叹这么一回,而且不要求任何回应,不怕你是微笑、疑惑、点头称是或者摆手劝阻。她说完了她的,如同宗教信徒做完了早课,立即回到现实生活世俗杂务之中,谈论房价、SARS、气温、晴阴、湿度、狗不理包子铺、快递网购、垃圾分类与厕所革命,防止便秘与生理病理诸事务。长者们普遍认定,对于他们,排泄远重于摄入,小康以降,三天辟谷,有益无损,三天不走动,大难临头。

    二〇一五年来了蔡霞教授的闺密,送来了一批唱盘与U盘新款,她的房间从此音乐涌动。她很快迷上了新疆的《十二木卡姆》,像哭,像笑,像呐喊,像调情,像婚礼,像乡愁,像怒吼,像赏花,像暴风大雪,像相思苦恋,像胡杨也像大漠,像甜瓜也像坎儿井,更像千年不倒不死不烂的大漠胡杨。蔡霞随而起舞,有两次感动得哭湿了枕头。她还引用新疆维吾尔族舞蹈家的名言:“一天没有起舞,便觉得辜负了人生。”

    有五六个老头儿受到了这风情浓重的声乐与器乐的吸引,他们走近蔡老师住室,门外蹭听,他人走过,他们赶紧走远一点,等人少了他们再回来蹭。蹭蹭蹭,人生须蹭足,蹭天蹭地蹭音乐,生活即歌舞,人生如老虎,虎虎生威大志竖,一日寻它千百度,真善美无数,大美在身旁,大美在己手,大美在此处,大美在前何庸怵?

    后来听得多的是莫扎特的《加冕弥撒》,蔡霞听这部作品的时候脸上是含泪的微笑,她轻轻点着头,既有欣赏,又有认同,还有赞叹,连连伸出大拇指。她告诉步院长说:“你听这个女高音独唱,她是一个非裔歌唱家。”

    她听舒曼也听《茶花女》,听日本演歌也听腾格尔。听十九世纪出生的拜恩戈尔德的歌剧《死城》,听着听着会从椅子上站起来,行立正礼敬,她说,无怪乎人们说是德意志通过这部歌剧,从战争的黑暗与崩溃中开始走出来了。

    她也听“文革”中的红太阳颂歌,特别是张振富与耿莲凤对唱的藏族歌曲:“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她听得满眼热泪。她小声说:“早春最爱唱这个歌……”这里,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个别人以为蔡老师说的是春寒料峭的清明前季候。

    二〇一七年,蔡霞八十一岁,大年三十头一天晚上的本院联欢会上,蔡霞用俄语、英语、法语、波斯语朗诵了普希金、拜伦、艾吕雅、哈菲兹的诗,再用汉语做了翻译,她重新显示了风度与聪敏,良好教育与自信,饱经沧桑与活力坚韧。

    “霞满天”长者之家的心理医疗主任医师说,是时间与音乐,或者是音乐与时间,治好了她的精神疾患。反正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旅游是空间的求索与发现,它们的医疗作用都是很大的。

    为什么提到了空间的旅游?也还少有谁知道情况。“霞满天”并没有旅游业务,小步他们还不敢组织古稀耄耋群体的大空间活动。

    第二天晚上她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边看边有议论与不甚满足,不甚满足也仍然津津有味地从猴年末尾看到了除夕夜的子时三刻。

    从此,蔡霞渐渐恢复了初到“霞满天”的最佳状态,没有发音不清,没有天包地,没有念念有词,没有幻觉奇谈,没有走路时的身体摇摆。八十一岁的她更加从容、成熟、尊严、体面、清晰、克己、多礼。她提升的是人境、圣境,也许可以说是佛境,她离开的是言语的迷失,她清醒地告诉步院长:“我知道我有点胡言乱语,对不起,我有点憋闷,我不服我的倒霉噩运,我想着我应该有点幸运、福气、彩头,我相信我的生活里会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出现。没有也会有,没有当作有,心里有,念里有,想着有,话里也要有。我要快乐,我要幸福,我不信我会常常不幸,我要的是高雅与幸福,不是炫耀,不是撞大运,我又不愿意显摆显摆。我想撒撒气儿,我要坚持我是福星,不是灾星。当年胡风是主张自我扩张的。后来扩张到笆篱子里去了。太冇好意思了。”

    王按:后来,步院长说,这些一时露头的偏失,全部自动清零,冰雪洁净。王说:“我感觉到的是一种痛苦与对痛苦的反击宣战。她,要表达的是成功与胜利,她本来应该胜利和成功。”

    王按:侃侃而谈,念念有词,这就是岁月积蓄,逝者有声。是反刍与消化,是遗忘与淘汰雪藏,是珍惜与告别,又是永恒的安宁与纪念。人会消失干净,仍然有话语留存。笔补造化天无功,病里微言意不穷!

    渐行“渐远”,可以用五线谱上的五个表示“渐弱”的“P”符号来表示,一年一年,不愉快的记忆渐行渐远。蔡霞有不愉快的记忆,步院长注意履行为休养员的私生活保密的规则,还没有告诉王蒙。

    青春百样美,老态P般甜,活到惊人处,苍天变蔚蓝!爱情耽热火,歌赋醉华年。香蚁(酒)得佳贮,举杯叹月圆。

    老泪思早先,新诗记变迁,春秋酿深意,广宇惊鲜妍,惜爱愁应忘,欢欣乐未眠,此生多感触,何日不缠绵?

    谁无不称意?谁有金刚身?敢历八番苦,乃游四海新。悲哀怜楚楚,喜乐忆津津,受用天人趣,清流洗净真。

    唧唧得与失,恨恨谁人知。开阔艰难后,清纯困苦时。少年多激越,成长渐矜持。灿烂容光焕,丰饶岁月痴。

    亲爱的读者,王蒙从小就想写这样一篇作品,它是小说,它是诗,它是散文,它是寓言,它是神话,它是童话,它是生与死、轻与重、花与叶、地与天,它不免有悲伤,有怨气,有嘲讽,有刻薄与出气,有整个的齐全的祸福悲喜。同时,尤其重要的与珍贵的是刻骨铭心的爱恋与牵挂,和善与光明,消弭与宽恕,纪念与感恩,荡然与切记,回肠与怀念。

    高尔基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像是狼写出来的。高不喜欢陀。我没有感触到陀的狼性。而且,某种情势与条件下,我们固然不可以请狼先生放羊,但不妨容许狼写两篇小说试试,同时注意防护,注意狼的利爪与獠牙。

    珍惜文学,珍惜生命、生活、生机、生长、使命、运命、受命、人生。不能接受对生命一词的一分钟猜疑与敌视。病态、冷漠、敌视与仇恨生命批判生命的人怎么能算人呢?我们珍惜的人又是什么人呢?且请读下去再读下去。

    当步院长告诉蔡教授她的爷爷是王蒙的好友,她说我也与王爷爷谈得来的时候,蔡霞说她愿意让王蒙了解她的经历。

    说是蔡霞对步院长说:

    你不可能信服我的命运,我的遭受,我的不幸,我的噩耗。屋漏再遭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走平路落马,进高厅撞墙。躺平偏中十分准,低头巧遇二把刀。绊跤星点石子,砸头颗粒流星。

    我敢问,谁见过比我更倒霉的老姐?

    我生于一九二六年,一九四五年十九岁赴英留学,不必说我出身于资产阶级,我知道我的原罪。我在剑桥大学学法语、西班牙语与俄语,当然前提是先学好英语。我结识超拔英武的中国留学生篮球队队长,比我大两岁的薛建春。我俩在剑河边牵手行走,我们谈论民国的徐志摩和校园皇后陆小曼,梁思成和林徽因,以及为林小姐终身不娶的逻辑学家金岳霖。我们欣赏两岸的秀美,听醉了教堂的钟声悠扬,忧虑着抗战胜利后国内形势的严峻与危难,我们感到了中国即将大变,这又使我们心跳加速,全新的国家与前景在向我们招手。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前夕,我们赶回北京,我们俩参加了大中学生的暑期学习团,我们听了大诗人艾青的讲演,听到对于徐志摩和他的诗《别拧我,疼》的嘲笑,惭愧极了,也兴奋极了,革命改变着一切,我们也见到了周扬与丁玲。我分到四川大学的外语学院,他分到文化部的外事局。一九五四年,我们二人结婚,两地分居,好不容易确定了我调来北京,与建春团聚。

    一九五六年,建春作为随团外语干部随中国艺术团去拉丁美洲演出两个月,中间在瑞士德语区苏黎世市休整排练。那时美国对新中国采取封锁政策,赴拉美阿根廷、巴西、智利三个大国与遥远陌生的乌拉圭、巴拉圭唱京戏、耍坛子、跳红绸舞与唱陕北民歌,是一件突破局限、扬眉吐气、走向世界的大事。那时当然没有中国直通拉丁美洲的民航航班,我们的人员分两批,走莫斯科、布拉格、苏黎世、墨西哥,再到拉美其他国家,这是个辛苦麻烦的航程。回程从苏黎世到布拉格一段,本来建春是坐第二班飞机的,临时与另一位在瑞士遇到亲戚的团里的同志报批以后换了航班……想不到头一班飞机出了事故,建春三十岁,与我结婚两年,死于空难。我哭了三年,患上角膜炎、结膜炎、青光眼直到鼻炎。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不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我的祖上,究竟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害了什么人,让我受到这样的天谴!

    或者说,有天大的不幸者,也就有天大的福气,有池鱼之祸、无妄之灾者,也就有天上掉馅饼,地涌醴泉,穆清祥和,符瑞天相。

    我说的是建春有个弟弟,比他小六岁,比我小五岁,名叫逢春。他没有建春的苦学勤勉,也没有哥哥的高大英俊,但是他极其聪明伶俐,而且有一副意大利的澎湃与俄罗斯多情男高音的好嗓子,毕业于苏联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声乐系。在他哥哥去世三周年,一九五九年十一月,我三十三岁的时候,他来找我……

    命,这都是命。他唱了一晚上怀念与爱恋的歌曲,唱了格林卡的《北方的星》,唱了柴可夫斯基的《连斯基的咏叹调》,也唱了刘半农诗赵元任曲的《叫我如何不想她》。前者表达了年轻稚嫩痴情的连斯基在与叶甫根尼·奥涅金决斗丧命前的心情,“啊,青春,你在哪里?”这样的歌词令人销魂。而“不想她”呢,就像后来李谷一的《乡恋》一样,推动开始了一个新时代。

    连斯基的歌,本应该由铜管与大提琴奏出序曲,我的这位小叔子逢春,以闭嘴的鼻音模拟序曲与过门的伴奏,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乐队,管、弦、弹拨、吹奏、打击乐器齐全,而主要是自己的男高音独唱;
    再有他说在苏联,他的俄语名字就是连斯基·谢尔盖,他在苏联姓谢尔盖,是因为谢尔盖的发音最接近薛,而俄语里难以拼出汉语中的uē这种复合元音。与此同时,他拿出递给我看的是一九四九年的日记,他写到了我与他哥哥回国,十七岁的逢春见到我后受到了什么样的震撼。他写到他一夜不眠,只想着我这位“天使”与“圣女姐姐”。

    “我决定自杀,我已经见到了,听到了,想到了也融化了,我已经活到了这样一个熔断点。与蔡姐姐见了面,可以了,满足了,确实是生存过了也飞翔了失事了,我已经变为彩霞和礼花,变为奏鸣和独唱,变为跪在蔡霞姐姐面前的一块永远的石头。我还需要什么呢?”

    ……不用说别的了,我嫁给了建春的遗弟逢春,也可以说是另一个建春。原来,我与建春的婚恋是一个建构一个寻觅,后来与建春的胞弟,是一个巧遇一个偶然,是幸运之鸟大难以后立即栖落到我的霉运的额头,甚至于是我从人生中坠落,撞上了逢春,撞成了我们俩的满怀爱恋。我嫁给了中国式加意大利兼俄罗斯式的歌声,嫁给了他的疯狂的对于嫂嫂姐的恋情,嫁给了永远的我与剑桥、苏黎世、布拉格、意大利与俄罗斯的缘分与灾难,嫁给了《太阳出来喜洋洋》《教我如何不想她》《啊,你冰凉的小手》和《今夜无人入睡》,嫁给了《青春,你在哪里?》《黑桃皇后》,嫁给了一个无论怎么说,有哥哥的脸型、有哥哥的嘴角、有哥哥的笑容更有哥哥的口音哥哥的眨眼的另一个男孩子。

    十一

    蔡霞继续说:是的,出嫁在一九五九年,似乎也可以说,同时是一九五六年、还同时是一九四五年与一九四九年的重版,是时间的多重叠加,是人与国与家,还有我正在逝去的青春的情与梦的热遇……当然,你算得出来,一九四五年,我十九岁,一九四九年,我二十三岁,一九五六年,三十岁了;
    而建春三十一岁之时,逢春二十五岁。一九五九年,三十三岁的我与二十八岁的逢春在北京结婚。各种机缘,我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北京颐和园听鹂馆,五桌婚席。

    结婚十三个月,一九六一年,我们得到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早春。早春更是建春的几何相似形制图,是建春再世,是我的与建春、逢春、早春三春的生活,从儿子呱呱坠地重新开始。

    奇特的是,早春在幼儿园就是拍皮球的冠军,小学三年级他长得个子很高,他喜欢球类运动。高小他已经开始打儿童篮球,初中一年级他就被选入了中学的篮球校队。父与子两代打过的篮球,是我的命根子。

    对不起,猖狂,与逢春结合,我又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一个人,大恸反得喜,深埋又还阳,得了儿子后,何事再牵肠?我,我正是陷入大悲哀大痛苦,哭泣成病的准寡妇当中,康复得最快乐最完美最称意的唯一一个特例。我被命运砍了一刀,养好伤,受用了命运带给我的新的可能,新的机会,新的补偿,是痊愈的快乐,是康复的成功,是另一回新生,是咸鱼翻身,是命运碾轧后直起腰,爬起来,起跳,一米八,超过了打破世界纪录的郑凤荣,她是一米七七。

    我想的是什么呢?你必须活着,活好,活着就有爱,活着就有情,活着就有戏,活着就有天空和太阳,活着就是春天,花开,叶绿,水流稀里哗啦,鱼戏南北西东,鸟也滴滴里里地叫,虫也变蛾变蝶升空,虫儿们组成了绿色的夏天的夜夜室外乐队。

    乐观是不是轻薄?佛家讲究大悲、慈悲、悲悯,应该怎么样去感应和体悟?

    我的罪,我的罚,我的悲,远未做好准备。这是幼稚,更是浅薄。

    十二

    蔡霞继续说:

    一九八一年,学校暑假期间,逢春出国演出。我们的儿子参加完高考,信心十足去上一本。快要满二十岁的早春,回到他爹他大爷老家,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N市郊区农村。山川壮丽的农村在改革发展中开始兴旺,民居发展开放,接待八方来客,吹海风、洗海澡、吃海鲜、坐海船,躺在海滩上穿着泳衣晒太阳,外加登山爬山看日出采野菜、戏弄松鼠,偶尔看到五颜六色的山鸡。一九八一年的八月六日,是阴历七月初七,是鹊鸟搭桥,让牛郎与织女相会的七夕,是中国的情人节。在N市模仿国外新建成的一个游乐场,早春赶上去玩翻滚过山车,突然过山车的钢缆机件出了问题,几名游人坠落。幸亏那天游人不多,斯地斯时人们的购买力还相当有限,游乐场式的地方,只有部分人问津。就这样也遇难两人伤七人。我的早春离开了我们,提前会他的伯伯建春去了。

    请问,你们谁能相信,这样的十年不遇、百年难遇的事儿,像一颗流星在太空坠落,两次坠落不偏不正,全都瞄准到我蔡霞灾星的脑门子上了。

    我到现在也不能相信,不,这太夸张,这不真实,这不是真的,是编的,是胡思乱想的走失。如果是真的?这就是不可能的。如果说这也可能,那就只能是假的。是的,我在一九八一年一九八二年集中力量思考与研习的是概率论,我的遭遇出现的概率绝对近于零。这应该也是一个数学悖论,如果一切都是可能出现的,那么就是必然等于,一切的不可能也都是可能的;
    如果不可能也是可能的,那么不可能就和不可能相悖,如果可能中包含着不可能,可能就与一切不可能是相通与相等的。那么不可能究竟是可能还是不可能呢?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呢?

    我的遭遇让我几乎得了菲尔兹国际数学奖。“=”这个等号本身就是剑桥大学十六世纪时候开始使用,然后普及到世界的!

    那一年我五十五岁,逢春五十岁,早春是永远的十九岁。

    你说什么?作家王蒙?他比我小八岁。他对长者之家的生活很关心?好的,你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诉他。

    十三

    蔡霞说:是的,我是白虎星,我是扫帚星,我是《圣经》里传递天谴信息的约拿,我是“Estrella dedesastre”(西班牙语:灾星),我是魔鬼撒旦,我怎么成了妖孽?底下的事更难于启齿……

    步小芹后来把蔡霞的奇异的经历背景继续讲给王蒙。

    年已半百的歌唱家薛逢春的声乐事业正当日益兴旺,儿子的事让他突然衰老,儿子的死亡使他失声,他糗到了家里。

    过了一年半,蔡教授由于她的外语专长,随着改革开放与对外关系的发展,仅仅顾问、评委之类的名衔就获得了十几个,应联合国秘书处的邀请她带着学生访问了纽约与日内瓦的联合国机构以后,又担任了中国对应机构的顾问职务。五十二岁的逢春不但声带痊愈上台演唱了,而且被邻省的一所艺术院校聘请为声乐教授。

    如此这般,薛逢春与她,原来就风风火火,人五人六,虽遇大难,合法兼职化以后他们的名声与添加的收入飞跃增长。他们常常体会与称道本土的敬老文化传统,时间使得有专长的长者价值不断升级,岂止小康,岂止中产,他们决然地进入了高收入阶层。一九八三年,他们买了三百多平方米的独套别墅商品房,从蔡霞家乡雇用了沾亲带故的家政服务员,称蔡霞为表姨的李小敏。

    李小敏二十一岁,读过高中,上过两年烹调培训班,她已经参加过两个年度的高等学校入学考试,未能够得着分数线,为维持生计愿意做家政服务,并在下一年再试一次高考。

    李小敏浓眉大眼,瓜子脸庞,上唇丰厚,下唇稍稍兜起,言语清晰,口齿伶俐,眼里有活计,手里有灵巧与气力,表现的是新农村的无限希望。从来了以后薛家清爽整齐,顺风顺水,深合蔡霞心意。得机会她就辅导小敏高考应试,特别是小敏的弱项外语,得到蔡师指点引领以后,突飞猛进,二人对她次年夏季的考试,信心大大提高。

    一九八四年,李小敏考取了一类大本,学外语。蔡霞挽留她周末或其他自由度大的时间依旧住在她与逢春定居的别墅房里,适当帮助家务。他们也在日常零花方面给小敏以慷慨的资助,又给了小敏大批她这里用场有限的各式服装鞋帽。她与逢春常常出差在外,而几年来超市的供应越来越方便,家务劳动大大减轻,有个小敏(干)闺女,生活走向圆满无忧。

    蔡老师喜欢这个孩子,心想,有这样一位亲情打工妹、莘莘学子,有这样一位有志气的本乡本土本家的年轻人,使她们的家庭产生了新的活力新的感觉新的希望,她决心资助她学好功课,直至毕业就业。她决定等小敏毕业后把她正式认作己出,后继有人,也是缘分。

    小敏进入大学三年多,一九八八年,蔡霞陪学校邀请接待的一位国外的教育专家到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几所大学交流。恰好此时逢春感时令小恙,减少了出差,回家休息。等蔡霞回到家,发现诸多蹊跷。

    真正的,挖心丢命吞噬蔡霞人生的大难横空出世!

    十四

    王蒙想:没有比她这里发生的事更简单、更麻烦、更无耻、更自然、更无话可说、更丢人现眼的了……

    伟大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讲过:“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会合乎道德。”这就是说,以不爱了为理由解除婚姻关系是天经地义的。还有说是:“如果感情确实已经消失,或者已经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那就会使离婚无论对于对方或对于社会都成为幸事。”这话十分精彩,尤其对于长期的封建旧中国,曾经有那么悠久的岁月,常常被剥夺了自主求偶、享受生命所不可或缺的情爱的人们,得知了上面的两句话,振聋发聩,幡然新生,山呼万岁。

    但王蒙还是想说一句,正像没有爱情的婚姻其实很不道德一样,没有道德的爱情,也绝对不会是有可靠的幸福和前景的,更不会是有保障、有责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命一个温暖的重大方面。人际关系,包括性爱关系、家庭关系、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岂能有太多太过分的失道德非道德反道德缺德缺阴德!没有道德的盲目爱情,可能表现的是人类性格与个性中原始、自私、乖戾、粗鄙、野蛮、丑恶、矫情、挑剔、嫉妒、诽谤、怨怼、仇恨,没有丝毫人文意识的这一面。从相爱得要死,到相互攻击伤害仇恨毁灭、不共戴天,使家庭成为绞肉机,使情侣成为仇敌,这中间只有一步之遥。不讲任何道德的爱情带来的多半不是幸福,而是烦恼灾祸,不是浪漫,而是自欺欺人,不是健康,而是变态、疯狂、折磨、毒辣,是从千言万语的美丽,到千头万绪的丑恶狰狞。

    没有道德的婚姻,还可能是阴谋与骗局,是桎梏与牢笼,是虚与委蛇的伪爱情;
    爱起来千姿百媚,不爱起来千疮百孔;
    经营起来红利滚滚,表演起来曲极其妙;
    恶劣起来流氓无赖,冷热软硬暴力俱全。

    有多少人享受着充满爱情、高尚情怀、受到社会肯定、法律保护、道德提升的婚姻!有多少人从来没有享受过、没有知道过、没有试验过人类的文明使男女能够如此和合相悦幸福!也有多少人受到了受够了如梦如痴、乌烟瘴气,要死要活的歇斯底里,还不断地出来什么家暴、冷暴、杀妻、杀夫、肢解、转移、隐匿尸体的……报道,使人想到恋爱结婚成家不寒而栗。

    在电视节目里,从社会与法制节目中频频看到的是情人夫妻间刑事犯罪案件,让爱情与婚姻彻底摆脱道德,让爱情绝对排他地诗化流行歌曲化,也许就难免同时进入民事至刑事案件的法学范畴啦。

    十五

    蔡霞说:我明白了人生的某些好与坏,生与死,成与败,在没有发生以前它们只是不可思议的偶然,是不一定有因果链、报应循环、预兆预警的。一旦发生,就是绝对,就是必然,就是宿命,就是无暇张嘴咀嚼更无暇思考拿主意,你已经,你必须,你只能生吞活剥、原原本本地咽下去!

    那么,哼哼,稳稳地给我站好了,敲起小鼓,要的是你给阎王爷跳一场独舞!要的是你给命运一个回应,一个决心,你不用怕,从拔舌地狱始,剪刀、铁树、孽镜、蒸笼、冰山、油锅……各式地狱多灾海都不妨走一遭,然后你挺起身形,鼓起勇气,你不能垮,你要死马活医,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还要再学十种外国语言文字,再走百个千个美丽的风景,你还要欢欢势势地给我活、活、活!再做千种万种有益的好事,也许你还要遨游太空,登月球,移民另一个天体……

    至少给人们留下你的灵魂的记录与痕迹。

    荒唐的痛苦正像一种病毒,摧毁生命的纹理与系统,同时激活了生命的免疫力与修复功能。我明白了,我不可能更倒霉更悲剧了。已经到头,已经封顶。我蔡霞反而坚定了一种信心。生活呀,你敢荒唐,我就敢坚决,你能狠毒,我就能消化排泄,也许是满不在乎,你下损招辣手我反而觉得小意思而已而已;
    老天爷完成了男男女女,相恋不已,相乐不已,礼义不已,也永远有厚颜失态不雅出轨不已,对此事的态度,可以做到愈益坚毅清明,云开日出,演到哪一出就算哪一出。人只能以善求礼义,不可能以暴行礼义。

    蔡霞说,在她最痛苦的时候逢春安慰了她、爱抚了她、填补了她,她冷静全面地评价了逢春。她知道,逢春是个好男人,作为不拒绝不轻视通俗唱法,时而与通俗歌星有所合作的美声歌唱家,作为被许多女生评为有“女人缘”的男生,他多次被异性同行和粉丝青睐,被出自高官大款名门以及工农兵杰出人物的娇养女孩儿们招手入梦,他对蔡霞“嫂子”讲过十几个堪比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逢春说,十九世纪以后,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与事了。他自尊自爱自强,他爱妻敬妻护妻,对于“娱记”们来说,对于粉丝们来说,他已经是太严肃太正经,“正经”到影响票房的程度了。但是他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他开始老了,他意识到他已经快用不着把持什么了。

    何况这里还有一句话,没有人挑明过,但是蔡霞清清楚楚:薛家优秀的两兄弟,都以她为妻为指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华文化注重传宗接代,香烟永续,这是血脉深处的基因,除不净的。

    蔡霞是逢春的爱妻,但她也忘不掉,她是嫂子,长嫂如母,这又是一句传统老话,这样的嫂叔文化使她益发幸福温暖,陶醉疼爱,却又有所不安、含羞、不好意思,一直觉着未必撑得到永远。还有年龄,那时候有哪个国人知道其后十五年才有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与小丽的婚配年龄范式?这应该也算是法国对爱情文化的一个贡献。

    早春的游乐场事故,甚至使她反思自身对于薛家的凶险,“雪灭于菜”,她在噩梦中看到了这么四个字,梦中大喊大叫,把走南闯北的歌唱家吓得也变了声儿。虽然饱受西洋文化的浸淫,也仍然具有洗不清的古老中华的集体无意识根脉。

    十六

    小敏悔恨至极。逢春与小敏,在蔡霞面前,争着骂自己,逢春说:“我没出息,我下作,我糟蹋了外甥女,我可以去自首,我犯了罪……”

    小敏说:“我贱,我没见过这么好的男人,我该死,我当时想的真是就这么一回,死了也不冤枉了。我把薛先生拉下了水……”

    蔡霞敏感地注意到,一直称薛逢春为姨父、“叔叔”的李小敏,已经坚定地称比她大三十二岁的薛逢春为先生了。已经先生了,还说什么?在我们的传统里,未婚女生上了床,这是比天大的事儿啊。人生路途上,女生比男生更勇敢、更决绝,更以命相搏,女生可以比男生更清醒地走上不归,女生比男生更经得住事儿。

    何况,他们生活在爱情婚配也处于前所未有的变局的时代。

    某种意义上,蔡霞告诉步小芹说,痛苦在于发生了这样的丑闻,然后一切由她做主,她必须,她成了决定三个人,不,加上后来得知的小敏腹内胎儿,共四个人的命运的主宰。逢春与李小敏是两个罪人,胎儿等待出世,无辜无恙,无声无息无能。生活与命运的主动权,集中落入蔡霞手心。

    她可以选择驱逐李小敏。李小敏表示接受,不找“先生”任何麻烦,同时拿出了医院的尿液与血HCG检查证明,她已经怀上了薛逢春的孩子。

    蔡霞还提出可以认李小敏为干妹妹,孩子她偕同抚养,承认李小敏是孩子的生母。他们可以给小敏付高额损失赔偿金。李小敏可以另寻配偶,他们支持她的正当婚姻,光明前途。

    听到这话,逢春几乎想给嫂妻下跪,蔡霞手一挥,眼圆睁,阻止了他。

    小敏断然拒绝。她决定立刻告辞,回大学住,不对任何人透露胎儿的父亲是谁,她独自一人承担未婚先孕的历史责任。她要求的只是为她的人工流产手术提供医护帮助。

    逢春歌唱家痴呆呆地注视着小敏,泪流如注。

    就在此时,蔡霞嘴角一撇,略略一笑,这是这个大节点上她唯一闪过的一次冷笑。她用了不到两秒钟,她大声用俄语喝道:“разводиться(离婚)!好的,我决定了,我说了算。我以建春原配,早春儿子加我的名义说话:连斯基·谢尔盖,咱们俩准备好身份证、结婚证,明天就去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办理离婚手续!”

    然后她用中文又说了一次。

    她感觉连斯基·谢尔盖这个俄语名字,现在用着比较容易接受得多。她在剑桥学过俄语,逢春在苏联留过学,除了汉语外,俄语是他们两人的通用语言。从逢春的俄语名字讲起,像是讲一个俄国留学生的远东西伯利亚故事——история。对于她本来没有任何意义的、有点可笑的名称,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个名字就这样活起来了,派上用场了。先用俄语沟通一下,非常必要,这是离婚的决定,也是两人共同度过了共和国初期中苏友好时代的一个纪念,有始才有终,有终并不忘始。

    蔡霞遇大难而更清楚明白决断,临大事有静气,她一丝一毫犹豫与为难也没有,立即做出决定。正是由于冥冥中蔡霞自觉灾星的铁帽子向她死死地扣下来了,她必须以身阻击,必须发力千钧,决不哭天抹泪,那样只会是携手崩溃灭亡。她这样的噩运万里挑一,百千年一个,那么概率论告诉她,她必须迎上。她与薛建春、薛逢春、薛早春世俗缘分已尽,她爱他们,她感恩他们,她仍然想着他们,她留下了当年建春、后来早春玩过的篮球,作为她的圣物和出嫁薛门的永远纪念,陪伴她一生不会孤独,不可寂寞,不会怨天尤人。她要栽种别处的生活奇葩。生活在别处,因为生活无穷,你的N经历对于生活的∞来说,近于零。你永远有需要追求与摸索的崭新的生活领域。你必须忘记逢春与小敏的尴尬低俗,你可以换位思维,理解与原谅一切。清醒的原谅比清醒的复仇有意思。她感谢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得到了逢春小叔子、后来是正正经经丈夫的保护。她此时,愿意全力保护逢春与小敏的名声和未来。

    她毅然决然,她脑洞大开,突然感觉这不一定就是坏事。她创造了家庭变故中以最小的伤害与痛苦、最大的和平与好意、克己复礼地免灾除咎的稀有样板范例。

    不幸唤醒了她的高雅、宏毅、豁达,不幸使她更加慈悲、宽恕、担当。人生几十年,得失俱有限,善恶一念间,但愿心如莲。她认定,逢春可以在二十七岁时如痴如梦地相思尚无人知道即将大难临头的嫂子,那么他也有可能,出现某种冲动,感应一个崇拜他、迷恋他的事业与英俊的,这样一个鲜花怒放女子,她蓦然以蛾扑火、以身饲虎。正是迟迟未谢春,骊歌一曲感郎君,荒唐本是寻常事,迷惑一双孽障人。毕竟本无猜,事情做出来,查无大恶意,或显凡俗胎,事本无可恕,情或有侧歪,吉凶凭卿意,罪赦任卿裁。且在不测中,找出欢喜来!

    各有各的遗憾与安置。人生谁无憾?生活谁无灾?咬住牙关后,导出金玉来!可称妥善,难以无缺,求仁得仁,差强人意。

    关键在我。

    亲爱的建春、逢春,薛家兄弟,我爱你们。

    亲爱的早春儿子,当亲朋好友强烈反对我与你爹分手的时候,我回答他们:“早春给我托梦了,儿子他说:‘妈妈,你做对了,好妈妈。’”

    儿子的话一言九鼎。儿子仍然与我在一起。没有人敢于再说什么庸俗低级的话了。

    果然早春那时节频频入梦,鼓励了我,安慰了我。梦中见到早春的时候,我听到了建春的声音,只有音频了。啊,坠落于苏黎世—布拉格的航线上。再没有梦到过建春,因为建春不想打扰她与逢春的生活。在梦里听到建春的话语声音的同时,响起了斯美塔纳的交响诗《伏尔塔瓦河》。布拉格的河流,流逝于迷人的交响,四溅的水花,还有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去不复返的记忆。

    那也是一种国家记忆,已瓦解了的国家的记忆。

    后来,离异了,捷克与斯洛伐克。

    人间有离异,正如有集聚,捷克斯洛伐克,蔡霞逢春亦。

    亲爱的小敏,祝你幸福。

    蔡霞说:一对新人结婚的时候,我们祝福他们爱爱一生,白头到老。那么假若祝词没有完全兑现,不是爱爱一生,而是半生多半生少半生若干年月,如果头发没有全白,如果是半白、灰白、略白,然后,你们拜拜,你失去了他,他失去了你,这是可能的,这是人们尤其是女生应该有所准备的。

    罗曼·罗兰的话是:“凡是不能兼爱欢乐与痛苦的人,便是既不爱欢乐,也不爱痛苦。”何况是为了逢春弟弟。也可以为小敏小丫头。这丫头不是那鸭头,头上哪有桂花油?曹雪芹就能原谅与包容她们,包括袭人、小红、彩霞、彩云……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他害怕的是辜负了自己承受的痛苦。天!陀氏当真写出了沉甸甸的痛苦,没有烧包,没有矫情,没有小题大做,更没有一点点个人鼠目寸光的怨毒。你可以摇头叹气,你可以抹一抹眼角的咸泪,你可以苦笑嘲笑耍笑怜悯悲悯大赦天下,两人的事归两人,自己的良心只有自己知道怎么安置。

    什么?嗯,不是灾星,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我的巧遇。要与我的巧遇拼到底,拼到骨灰罐,拼到成为一张遗像挂墙。已经连连承受了灾祸,但并非注定了要承受灾祸,更要使劲减少灾祸。有灾难可以,认灾星不必。死者常已矣,生者犹於戏,命运孰得悉,大数据哪里?家破人犹存,情了心未寂,以善良待人,以善良惠己,修福福得以,秀善善永志,为人须得体,好好活下去!

    蔡霞心平气和地解决了她面对的尴尬与难题。号啕大哭的是逢春,捂着脸涕泣,叩头如捣蒜的是李小敏。

    最后,蔡霞与逢春双双自愿离婚。

    离婚以后第一件事,她到了布拉格然后维也纳。她乘坐了伏尔塔瓦游艇,听着乐曲美美地大哭一场,这才到了她要哭的时间与地点。如果在家里包括老家的建春与早春墓地哭,只能刺激逢春与小敏。在布拉格当晚,她梦到了长着马克思式大胡子的捷克古典音乐奠基人贝德里赫·斯美塔那来见她。甚至到了维也纳听《蓝色的多瑙河》了,她还挂牵着水声叮当如铜铃的《伏尔塔瓦河》。

    蔡霞哭建春、哭早春、哭自己的泪水,从北京流到了布拉格,从黄河长江,流到伏尔塔瓦河,然后流进易北河,向着德国的文化古城德累斯顿,然后是德国海港第二大城市汉堡,最后与泰晤士河一起流到北海去了。

    十七

    小步说长者之家里的奇葩太多了,九十岁以上寿者,都是奇葩。不寿而能奇乎?不奇而能寿乎?不寿不奇能算好好地活了一世一遭一回乎?

    奇葩逢奇葩,奇葩创奇闻。悲哀即功课,快乐绽缤纷。生老与病死,苦乐与悲欣。何物愁与恼,何得乐与欣?何事罚与罪?何为丑与损?反身求诸己,光明日日新。

    一九九一年秋天,小敏生下了逢春的又一个儿子。逢春给小儿子起名“又春”。逢春毫无斟酌地几乎给蔡霞留下了他们所有的房产与积蓄。李小敏千恩万谢蔡霞的宽宏,臊眉耷眼地接受了逢春的求婚,断然否定了自家父母关于彩礼的要求,并声明推迟二十年再正式举行婚礼,以表达对表姨的尊重,随时等蔡姐回来她就滚蛋。她与逢春领了结婚证,目的是为了孩子。但对于家乡人,不举行婚礼,等于结婚仍待完成。

    直至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日,斯年的中秋节后第六天,得知蔡姐去了不可思议的远方,七十七岁的逢春与四十五岁的李小敏,带着二十多岁的儿子,回老家聚集李家村亲友吃了一顿自称地方全席的流水席,算是新婚喜筵。

    那么,请猜猜,薛逢春与李小敏婚宴的时候,蔡霞在哪里呢?

    什么?猜不着?我告诉你,二〇〇八年整个九月下旬至十月份,八十二岁整的蔡霞,人在南极。

    逢春与小敏离开蔡霞以后,蔡霞也趁退休机会辞去了部分社会兼职。第一步,她添置了乒乓球案子网子球拍黄球白球,她与一批同事同学在她那里赛起了乒乓球,而且,与众不同的是她喜欢打削球,她心仪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球星林慧卿,她的削球下旋动作舞蹈感非常强烈优美。她认为她的打球,美比胜不胜利更重要。第二,她以七折至三折的低廉价格购置了哑铃、拉力器、动感单车等健身器材,坚持锻炼身体,并以这些健身器材招待欢迎来客。第三,更加牛气冲天的是她报名参加了民间办的话剧表演培训,并且自行与本校学法语的研究生,排练了法国文学作品改编的舞台剧《八美图》,前后演过五场,全部用法语,至少是高调震撼了外国语大学、法语留学生与在京讲法语的各类人士。她说,她可以好好做一些自己想了多年没有做的事情了。

    她说,与《八美图》中八个女人一个大男人的丑恶毒辣故事相比较,她只能说自己的生活幸福。

    一九九二年秋天一过,“十一”国庆,她自驾出游新疆天山南北,去的时候走北路,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头、银川、兰州,整个河西走廊,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在新疆她又走了伊宁、新源、库尔勒、喀什、和田。她前后走了两个月,尽看了雪峰、云杉、胡杨与白桦林、高山湖泊、戈壁长河、草原、马场、牧民毡房、高昌遗址、交河古城、喀什噶尔清真大寺、十二木卡姆、沿叶尔羌河两岸的刀郎木卡姆,还有维吾尔族加蒙古族风味的哈密木卡姆。

    尤其难忘的是天山北麓中果子沟的哈熊。从乌伊公路走,在兵团经营的五台公路服务区住一夜,第二天她经过了可克达拉——绿色的原野,走到隶属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沙地中的绿洲精河县午餐,还享受了“抱着火炉吃西瓜”的奇妙经验。饭后到达了高山湖泊——当地人称作三台海子的巨大的高山咸水赛里木湖,走过狭窄的峡谷果子沟。那里长满了野生小苹果,进入秋冬,苹果落地,发酵变化,获得了芳香酒精成分。由于当地长住的多是哈萨克族牧民,那里的大个子熊只,也被称为哈熊。可喜的是蔡老师亲眼看到了吃了太多的酒香野果的哈熊摇摇晃晃的酒仙步态。

    凭借果香化酒仙,哈熊醉舞亦奇观,微醺更觉身轻雁,飞越天山一顾间。

    屡遭磨难女儿身,教授多灾祸患临,自从峰下观熊舞,能不怡然笑煞人?

    亲亲别后是新疆,游罢天山岂断肠?驿路遥遥情最切,匆匆歌舞是家乡。

    回京时候,南路,经过细长的甘肃,她走陕西西安、河南洛阳三门峡郑州、河北邯郸石家庄。回来以后,她整理新疆记事,改来改去,念念不已。

    天山南北自驾游以后,蔡霞对自己的旅途留影颇觉遗憾,北疆草原,那拉提山谷,喀纳斯天堂,尼勒克长廊,库车杏花村,阿城镇苏河口,喀什大寺,她硬是没有留下配得上轰轰烈烈的此行的照片。于是她购买了摄影用直升飞机,学会了全套操作本领,回到了航模比赛的学生时代,她从天地,从山河,从城乡,从东西南北,寻求与开拓着恋恋难舍的美丽。她留下了人见人爱,人人赞美艳羡的摄影图片。

    次年,她又自驾车去云南,滇池、洱海、玉龙雪山、丽江古城、崇圣寺、三塔、石林,到处是花朵,到处是树木,到处是奇瑞山水路程。回程外加偌大四川省与重庆市。

    十八

    又过了一年,她五月份自驾再游西藏,甘肃的敦煌令她神往赞美,青海西海(青海湖)令她沉醉流连,进入西藏,零下一摄氏度,然后二三四五六摄氏度,渐生暖意,蓝天白云雪峰伸手可触,藏羚羊、牦牛、经幡,新奇开眼,令自诩“光杆司令”的蔡霞教授平添生机。从海拔不到一百米到五千米;
    越过十几座山岭关隘;
    穿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壮丽景色;
    经过泥石流群,经过了不知多少次寒温易貌,也是日日经四季,天天历人生,终于到了西藏拉萨,布达拉宫、大昭小昭寺、八角街,住进最初是与外资合作的拉萨拉威国际酒店。

    干脆说,蔡霞虔诚而又嘚瑟,她拜了布达拉宫的观音菩萨化身白度母——卓玛嘎尔姆或妙音天女。她学会了梵语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她喝了青稞酒,她请了唐卡药王法相,这里不可叫购买。关键是,拉萨五昼夜,她东跑西颠,没有吸过一次氧,海拔再高,没有她的心气高,心脏再吃力,没有她的精力健,倒霉倒霉,疾风知劲草,事故事故,事乱见忠良,祸大激神力,灾多好转身!苦难到了极点,她只有快乐,只有起兴加油,只有抵抗到底,只有祝福惜福信福求福……再无其他选择。

    心知肚明,不选择快乐与爱恋,难道能选择哭啼啼、怨狠狠,家乡的话叫“一头撞煞”吗?不,不,不,不!

    她不想那样。永远不会,绝对不会。

    一九九六年,她进入古稀,后来她觉得不如叫作“鼓戏“之年。她觉得进入新生活新年代以后,不妨用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上胡司令的名言:“(这茶)吃出点味儿来了”来形容自己的心态了。

    理应是京剧里正经高贵的韵白,锣鼓点节奏,花旦问:“茶饮可还中意?”净行(花脸)答:“吃出点味儿来了!”其中“味儿”二字,声调突然提高八度,音量也大大增加了分贝。而“了”读“燎”,大声,起伏曲折,行板如歌。

    她还去了俄罗斯伊尔库茨克、贝加尔湖、北中南欧洲名城。去了突尼斯、尼日利亚、南非的好望角、伊朗的四十柱宫、埃及的卡纳克神殿。

    她乘坐了各线游轮,旅行社则写邮轮,大概是为了避讳落水而游的“游”字吧。蔡霞连死都不怕,还避讳游游水吗?

    十九

    二〇二一年,在“霞满天”院里,王蒙终于见到了九十五岁庆生的蔡霞“院士”。

    步小芹的“霞满天”长者之家事业有成,她已经在全国建立了三家分院。她说蔡教授自从二〇〇五年春节联欢会上做了多种语言的朗诵以后,立刻被全院称为院士,其实她是教授,并不是科学院院士。还有人说是香港的浸会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在珠海合办了博雅学院,他们聘请了一批海内外知名的学者做该学院的院士。也行。

    步小芹干脆说:蔡霞教授,现任“霞满天”长者之家院士,院之名士学士,名正言顺,岂有疑义?

    九十多岁了,蔡“院士”仍然挺直着腰身,脸上嘴角上呈现着幸福的笑容。

    这样的气质与腰板,能不院士吗?

    蔡“院士”的身世故事以多种多样的版本在本院包括各地分院传播,包括了各式添油加醋。事迹经过了民众的涂染便变成了动人的传奇。最富想象力的说法是说她在伦敦留学时与一位名叫张伯伦、要不就叫丘吉尔的本岛贵族男友生过一个儿子,名叫约瑟。一九四九年蔡薛情侣回北京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张伯伦或丘吉尔不让约瑟回“共产党中国”,她“忠”“慈”难以两全,把孩子丢在了大不列颠英吉利。后来,儿子约瑟定居北欧,住在马尔默、卑尔根,或者安徒生的故乡欧登塞,或者惊世骇俗的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故乡希恩,或者此前或此后他曾经待过的北极圈内的格陵兰岛。说法越多越离奇,生活的魅力就会越强有力,也就越来越现代和后现代。然后院士就更加院士化了。

    院士本人主攻语言学,后来又都知道了她在剑桥选修过生物化学第二专业。在这个“霞满天”院里,没有谁说得清什么是生物化学,而她本人,回答旁人提问时说:生物是有生命活力的物质,有营养摄取,有呼吸,有排泄,还有细胞的生长与死灭。生物化学研究生物体的化学进程。还要用化学合成的方法,科学技术的手段来解决生物体的某些产生、抑制、调整与改变的进程。最简单地说,李锦记老抽与二锅头的生产就是生物化学。尖端一点来说,一八九七年毕希纳兄弟发现没有活细胞的酵母抽提液也可以进行复杂的发酵生命活动,从而颠覆了生机论。把无生命的物质与有机物质、离不开一定的物质的生命联结起来了。

    解答之后,人们就更加糊涂敬畏了。人们理解,这样,女娲用泥土捏出人来,十分合理。蔡霞是“霞满天”的顶尖宝塔。但她之被人熟知,更多的原因是她朗诵的诗词与她的超高龄美貌。人们还说她一生学问深、经历惨、出身高、命运糟,才在十来年前在本院犯了精神病,破天荒的是,病着病着就好了,她有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学养,不一样的活力。

    她大大方方,老而不衰,她的全身,她的颜面,每次让你看着都那么舒服顺当自在适意。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面颜上根本没有过多的纹络与干枯的皮肤也没有任何赘肉,只有从容润泽和优美笑靥。所以她不显老,无须表现自己尚没有老。文化驻颜信可称,微微笑过醉芙蓉,哈啰你好皆如意,甘甜酸涩乐人生。她不显弱,更不会逞强。她的永远的含笑的表情透露着幸福与自足,文雅与高贵,她的声音平和淡定,她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都带来一股清风,使在座的其他人互视而笑。她的出现又永远像没有出现,像飞过了一只燕子或者飘过一朵薄云,除了愉悦,对一切都只有浮光掠影,高雅文明,没有瓜葛与掺杂。不黏糊。

    曾经有过杂音,曾经有过尘埃,曾经有过病症,曾经有过过程,曾经有过对于陌生的比自己优胜的人的敌视;
    现在,终于功德圆满,院士修炼,与天为徒,天人合一,莫得其偶,是为道枢。

    还有她的多礼,一个陌生人走过她身边,她会报之以和善的目光,一个人向她微笑,她立刻回报以春光明媚的感激,她似乎马上轻轻点头与收颏。而当有人叫着“大姐”或者“院士”向她致意的时候,她会缓缓地站立起来。你不禁惊叹,她站立得那样从容而且完美。不像有的老人,七十一过就不敢再坐沙发了,从软软的沙发上他根本无法及时站立。医生说是老男人坐太柔软的沙发会有伤睾丸。长者之家这里还有一位老画家,由于见到大人物急于起立,扭伤了腰,现在还每天用红外线理疗仪治疗。

    二十

    为了庆贺她的九五之尊生日,二〇二一年,院里举行了蔡霞摄影展,引起轰动。一些外来的摄影家赞不绝口;
    少数人则称赞她的摄影用无人飞机。之后,自助餐聚会上,蔡霞应请求讲了她的南北极旅行故事。她说:

    二〇〇八年,咱们国家的北极旅游开始启动后,我在中秋的第二天开始了南极之旅。只说到“旅”,且不说游,我不是仅仅旅游,我只是追求精神的救赎和世界的我尚不知的那一面。我的旅游是朝圣,是深省,是学习,是寻找归属。当然也是探险。我想更多地知道一点,我们活一辈子,离不开一辈子,却仍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的世界。

    ……我们先到达了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从北到南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到乌斯怀亚市海港,登上了豪华的游轮。我们经过了被称为魔鬼海峡的德雷克海峡,飓风每天二十四小时,吹倒了大冰山,激起摩天大楼一样高的海浪与雷鸣一样的轰响,吹得游轮颤抖摇摆吓人。而那里一座座的蓝冰山冰丘,是十万年才能形成的。还有一座座黑色冰山冰丘,五十万年才能形成。姜是老的辣,冰是老的黑,深奥严实啊,我们的世界的“极”点。

    我们需要勇敢,也需要恐惧,经历了战胜了恐惧才有勇敢,才好吹牛。

    极,就是终极,就是绝对,就是无穷。说法是,到了南极,四面八方十六路只剩下了北方。离开南极点,往哪儿走都是北,以北半球的人来说,南极就是地球上的最远。当然,这是从地理学、从方向与道路角度做出的判断,如果从数学从立体几何上画图论证,另当别论。

    还看到了成千上万的企鹅,说是南极有六百万只左右的企鹅在那里生活,密密麻麻,白的白,黑的黑,黑背白肚的黑背白肚,有没有白背黑肚的我闹不清了。还有一种白脖子上系黑带,很绅士味道,俄罗斯人称它们是警官企鹅。我亲眼看到一只鹰隼拿一只小企鹅当猎物,向小企鹅决杀俯冲,四只大企鹅迎战以身护崽,这里边肯定有小企鹅的父母,另两位大企鹅呢?它们有亲友,物种认同,和斗争底线哲学。

    有大鲸鱼,鲸鱼能将海水喷到旅客的游艇上,也许是欢迎?人类后来认识到,人之屠鲸,太残酷,太过分了。我们看到了废弃的捕鲸船,我们对鲸鱼难免歉疚。南极也有大海豹,有一说是海豹的智力比猩猩更发达。

    南极还有探险队员的坟墓,人是先锋,也有时是恶徒,是牺牲者,也是享受者。南极有我们中国的科学考察站,最早的站位于乔治岛。那里有一个小伙子是我的一个同学的孙子。我给他带去了国内刚刚度过的中秋节的一块广式月饼,我大叫着呼喊他的名字找到了他。我们游客的全部行李在阿根廷国内航班上不能超过三十市斤。一块从伟大祖国带去的蛋黄莲蓉月饼,引起轰动,在场的科考人员分而食之,有的感动得流了眼泪。

    ……后来去了北极,北极最多的动物是白熊。北极最吸引人的是极光,极光闪耀,我匍地痛哭,我在极光里看到了“坚强”两个大字,既然不怕活一辈子,就只有坚强二字。我留了影。去过极地的人都说,他们的心永远留在了极地与极光里。

    二十一

    世界怎么这么大,这么新奇,这么令人震惊?人生人生,你走不完你的人生,世界世界,你看不完你的世界。直至最后一分钟,你仍然觉得生未了,情未了,思未了,做未了,你仍然感觉到人生苦短,也就是人生甘甜,无论如何,请不要怀着对人间的冤屈与憎恨离世。蔡霞相信,南极本来是企鹅、鲸鱼与海豹的世界,鲸鱼已经生活了五千万年,企鹅是三千六百万年,地球本身是四十六亿年,而人类的存在只有三百万年。

    人被天地被世界被大块创造出来,唯独我们有感知有思维有欢乐有痛苦有造孽也有反省,有夸大也有侵略,有反思也有坚忍。我们知道了学习。我们应该做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说怎样的话?痛苦怎样的痛苦?开心怎样的开心?我们这些远没有企鹅资深的新新一族群,我们足足地折腾了世界,一直到南北极,一直到太空,我们从灾难与成就两方面,应该得到启示与淡定。

    国外有这样的惊天之论:人类应该要求自己,人类应该有所不为,不要使人类变成地球的恶性癌细胞。

    你与幸福同行,与灾祸角力,被小人诬告,因不解而对一切津津有味,因大限而庄严,因辽阔而小心翼翼,因新知而热烈,因无端而难舍。

    九十五岁的蔡霞与八十七岁的王蒙见面,她笑着说:“我读过你的《夜的眼》和《初春回旋曲》。”

    “什么?回旋曲?”我一怔,一惊。

    《初春回旋曲》一直在我心里,发表以后没有一个人说起过它,以至于听到蔡霞的话我想的是,好像有这么一篇东西,可是我好像还没有写过啊。

    似有,似无,似真,似幻,似已经写了发表了,似仍然只是个只有我知道的愿望。

    她说:“欧洲民间的轮舞曲,两个不同主题的对比。读着它,就像当真跳了舞。”

    她笑得甜蜜。

    “谢谢你。”

    我问道:“我不懂的是,您为什么二〇一二年,在您八十六岁的时候停止了全球化旅行,变成‘霞满天’的‘院士’了呢?按我的想法,您应该下一步是旅游到太空啊,可以上月亮或者火星的啦!”

    她微微一笑,闭上了嘴,含笑莫测高深。

    她说,太空旅行训练有点来不及了,她遗憾的是没有养一只小豹子当宠物,当儿孙,她希望在野生动物的观感中改善人类的形象。

    步小芹小声告诉王蒙:“二〇一二年初,中日友好医院查体时发现她的淋巴结有变化……”

    我怔了一下,觉得自己越来越聋,戴上一副五万多元的丹麦出品助听器也还是完全听不清楚。同时非常后悔胡乱提问,转而用目光向小步挤挤眨眨说话:“怎么你没有告诉过我?”

    小步歪了一下下唇,轻轻挤了一下眼睛,她是想说,“不要提这个事儿”,我以为。

    蔡霞嫣然、淡然,而后我要说的是,蔡霞向我飘飘然地说:“我,早就,忘记了。”

    精彩,豪杰,什么样的风范、人物,面貌一新啊!!!

    我心里还说,“然而,你没有忘记连斯基·谢尔盖这个俄国名字。”谢尔盖——Сергей,出自拉丁文,本来就是高大上的意思。许多俄罗斯男人起这个名字。亲爱的高大上啊,你当然也可能通俗与一般化了一回。谁让你也是同样的部件、零件、螺丝与电流组装的呢?

    王蒙心里还想,也许真的可以请求河北与山西动物园专家与驯兽师帮助,进太行山找上一个刚刚出世的华北豹小崽,请蔡老师养好一只豹子,丰富她的通向期颐的人瑞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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