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身份
时间：2022-11-05 17:05:05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杨枥
梦里，母亲还年轻着，茄子秧埋住了她的膝盖。一颗颗青茄，浑身裹了釉似的清亮。露珠根本无法存身，咕噜噜滚落下去，黑褐色的泥土隐约冒着热气——这是一个湿漉漉的、充满希望的早晨。母亲正欢喜，眼前的一切突然不见了。一栋栋楼房就像早春的野草，拱啊，拱啊，一会儿工夫，就把菜地给占严实了。母亲说，幸亏只是个梦，否则吓死人了。
她在梦里迷路了。她扛着锄头，在一排又一排的楼宇里兜圈，腿都酸了，东南西北仍然分不清。终于，来到一户前面，有人在坑道里忙碌。她弯下腰问：1号楼2单元303在哪儿？——这是搬迁后属于她的60平方米房子。
那些人手脚不停，一声不吭。母亲有点儿生气，内心感叹着现在人情越发薄凉。她还想继续问，可仔细一瞅，戴着安全帽的，哪里是人啊！是一条条蠀螬！它们蠕动着，张着大嘴，在啃一根根的水泥柱。梦里的母亲气得发笑：这些虫子真傻，又不是茄子根茎，能啃动吗？于是，她被吓醒了。清凉的夜里，她一身冷汗……
“我看呐，咱村的菜地也保不住了，不然我咋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她当时笃定的神态，就像一个会占卜的吉普赛老妇，仿佛不在说一个梦，而是在公告一个预言。
中午放学，机井边阳光灿烂。几个老婆婆坐在树荫下，给队里扒番茄籽。这等美差，轮不着年轻人，能被选中的老婆婆，也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比如我奶奶，子女七八个，两个在部队，一个在教书，一个在工厂，小儿子又考上了中专——又是一个惹人羡慕的铁饭碗。我奶奶在自家院子跺跺脚，村里的地皮也会颤三颤。所以呢，剥豆荚籽、茄子籽、黄瓜籽等活计，必定少不了我奶奶。为什么说是美差呢，因为果肉可以拿回家的，虽然豆荚皮韧得像牛皮，茄子肉糠得像棉花，老黄瓜种可以酸掉牙，可总比没有的人家强多了——那是1981年，土地还没分包到户。
老婆婆们身边一个水桶，一个竹篮。水桶里的番茄籽，像金灿灿的鱼籽沉浮在水里。篮子里的番茄空瓤，不仔细看还以为一堆石榴花。不用奶奶招手，金色阳光下那堆珠宝早勾走了我的魂儿。我凑近奶奶，像小偷似的，攥着个西红柿一溜烟儿跑了。
不要笑我浅薄。那时，村里都是庄稼地，玉蜀黍、麦子是春秋两季的主角，红薯、棉花、谷子只是客串的角色。每家几分自留地，冬季只有白菜萝卜，春上顶多种几畦葱啦蒜啦韭菜啦，夏季里的豆角、辣椒、茄子、黄瓜这些细菜，才刚落户到我们村，更别说番茄这类高级蔬菜，有人叫它洋柿子。但凡带个洋字的东西，一般人家都用不起，比如洋胰子、洋布和洋蜡。
刚开始，种惯大田的人们根本伺候不了这些娇贵的外来户，就连万能的队长也不会。乡里就选人去了李楼乡——据说是规模很大的蔬菜种植区取经，到了第二年，勉强才比葫芦画瓢种了几亩。
那晚，我去五叔家看电视，五叔的新宅子离我家一里多路，得上个缓坡。缓坡下就是菜地。夜的黑，让我鬼使神差一般，小腿一撇，拐到了番茄地。想吃烘柿要拣软的捏，番茄既然叫洋柿子，软的肯定甜。可触手能及的番茄，疙疙瘩瘩，硬邦邦、气鼓鼓，根本不知道生熟。我仰着脸，身子拱进番茄架里，小眼睛瞪成鸡蛋大了，世界照样一抹黑。
此时，大路口猛然传来几声破锣嗓子样的咳嗽声。队长！我真想瞬间石化，变成一块不会喘气流汗的石头。刺啦刺啦的脚步声，枯叶一般摩擦着地面，震得头皮发麻。一个忽明忽暗的烟头，灼着夜幕，刺在我心。
地刚浇过两天，不能拔腿跑。可恨的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四肢绵软成一滩烂泥。天天起头领唱“学习雷锋”的我，居然当了贼……懊悔占据了整个心灵。
那双红眼睛在地西头停了下来。谢天谢地，一阵雨打芭蕉的声响过后，眼睛飘悠着上坡走了。
危机解除后，我揪了个番茄，足有蒸馍大，我却不敢拿回家，我捧着这颗番茄，狠狠咬了一口——麻辣的青气直逼咽喉。换个方向，又咬一口，仍然难以下咽。最终，番茄被我毫不犹豫扔到了沟里……原来，阳光下的果实才甘甜如蜜。
我们村，树木以枣树椿树苦楝桐树居多，只有两棵葡萄树。一棵姓孙，趴在孙家门外。一棵姓李，站在李家院子当中。
孙葡萄缺钙似的，伏在地上乱作一团。李葡萄呢，自从李伯从铁路上退休回来后，见风就长——半截院子都是它张牙舞爪的身影。
李伯没有络腮胡，不戴鸭舌帽，嗓门也不粗，还整天套着一件白衬衣，像个读书人。李伯喜欢找我爸下象棋，我也尾巴似的跟去。李伯家新奇玩意儿多，两个大相框里不放相片，满满当当都是毛主席像章，金银铜瓷，什么材质都有。堂屋贴墙放着一格一格的木架，放着很多石头。油光锃亮、有落日有云霞有草有花有兽的石头，我怎么捡不到呢？
没关系，我意在葡萄。
八月初，李葡萄就像一个贵妇，浑身都缀满珠宝。青翡翠，黄玛瑙，紫红水晶，一串串，一颗颗，饱满匀称，一层薄霜也掩不住诱人的光辉。
记得李伯曾剪了一串递给我。吃得再慢，也挡不住葡萄串儿越来越小，贪念在逐渐放大：什么时候能放开了吃呢？
嘿！想啥来啥。不几天乡里就下通知，庄稼地又要改种经济作物了。大人们交头接耳，孩子们无比兴奋。
我们家分了两亩葡萄地，乡里统一提供果苗，一棵一毛钱。我爸一向喜欢新鲜的事物，可种葡萄不像种菜，也不像种庄稼。我爸经常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可轮到种葡萄，他却精细到拉尺子丈量株距和行距的程度。拾掇葡萄地的日子，各家各户的地里人影晃动，场面宏大，盖房子一样热闹。
好容易，葡萄苗下地了。大人们指望它能发家致富，而我的愿望却很朴素：喂饱肚子里的馋虫。水润甜美的李葡萄，催生了我生命中第一个与情爱关联的词汇——思念。
愿望的美好，总抵不过现实的艰难。那些筷子大小的葡萄苗，大约不服水土，红褐色、毛茸茸的芽孢，好久才慢吞吞吐出几片皱巴巴的嫩叶，还不见舒展，很快就被北边来的风吹蔫巴了。雪都没下一场，我爸就怕上冻，赶紧扯地膜蒙了起来，再培上土。大片地里，一根根水泥桩，木头人一般杵着。本该繁茂的一切，似乎都被冬天掩藏。随之掩藏的，还有渴望。
明年能吃上葡萄吗？我爸说，能。
好不容易到了夏天。睡醒的葡萄苗，就像甩掉壳的蝉，眨眼工夫就抖翅要飞的样子。地里青绿一片，一阵风来，碧波荡漾。我爸越发勤谨，整日待在葡萄园里——虽然只有两亩，听起来却很富足的样子。
葡萄和爬山虎模样差不多，可爬山虎攀援靠的是生在叶柄下那龙爪样的气生根，扎在一切能够附着的缝隙里。葡萄呢，靠的是须子。嫩黄透明的须子柔弱纤细，却天生左右逢源，只要能够得着、缠得住，便一圈一圈朝上攀登——终于明白水泥桩和铁丝的作用了。葡萄须吃起来温和爽利的酸，口感和酢浆草差不多。花豆娘的幼虫，最喜欢在葡萄叶上蹦跶，从这片跳到那片，从那片再跳到另一片，就像一个个逝去的日子和人，最终不知所踪。
葡萄苗挂果，需要两三年。个别的苗子性子急，一早开花了。零零星星，像枣花细碎，却没有枣花的香气儿，怯生生躲在叶片下面。没几天，姜黄色的花心慢慢鼓了，仿佛酝酿着一滴水。再去看，水滴变得青翠、饱满、圆润了，随时就要滴落一样。我无比欣喜，仿佛膨胀的不是葡萄，而是我欢喜的心。
可有一天，这些翠玉串子被抛在湿热的田埂上。
3.2.1.3 预防血液浓缩 为了配合手术顺利进行，术前需常规给予肠道准备，为防止体液丢失过多，造成电解质紊乱、血液浓缩，形成高凝状态，诱发血栓，目前临床常采用舒泰清口服，以补充电解质，并对年老体弱、进食少或排泄过多者及时给予补液补充。
凶手是我爸。他听人说，头年的果子不能留，会累伤葡萄藤。又是一个冬天，漫长，黑夜般漫长。
二月二，龙抬头，葡萄藤抽出了明条，春风春雨的惠顾没来，乡里又发话了，让人们赶紧把地里的经济作物清除下，不能耽搁播种春季蔬菜……瞬间，很多人的愿望凌乱在了风里。
收拾庄稼是累，不过还有个农闲，种菜不行，需要日不错影地看管。就说一个黄瓜，都能缠死人——好像藤蔓类植物，都有这个本事。
种瓜先育苗。刚进入阴历十一月，捡个好天，我爸戴着花镜，一颗一颗挑着黄瓜籽，只要圆鼓鼓的那些。挑好了，放在瓷碗里（最好是新的），丝毫不能沾油腥。再冲入五六十度的热水——不怕烫熟了？我大声惊呼。
我爸顾不上理我，只盯着钟表。两三分钟后，用小滤网把黄瓜籽捞出，装进一个细白布缝好的布袋里，再裹上一层塑料布，揣进最里层、贴近胸口的内衣口袋里，暖——是不是和老母鸡孵蛋差不多？我爸说，热水烫一下，能够除去黄瓜籽外壳上那层天然的蜡膜，可以促进种子快速发芽。
人的智慧，有时候是被逼出来的。接下来的日子，菜农们被黄瓜苗“拴”在棚里。或者说一会儿不到地里，魂儿就没地儿安放。这是菜农对菜地最诚挚的表白。
黄瓜长得快，野草更是如鱼得水。马辫子、马齿苋、苋菜都是地里的常客。为了请它们出去，我妈经常跪着、趴着，在茂密的黄瓜地里劳作。永远除不尽的草啊，永远浇不完的水啊，车轮战一样周而复始。我咒骂野草的泼皮，可我妈说，地里如果不长草，苗也不会长。
以前，仓里只要有粮，灶火就会冒烟，肚子就不会饿着。当蔬菜成了商品，只有到市场上换成现钱，菜农所有的付出才有价值和意义。
四五月份，凌晨两三点钟，气温还低着，菜地里就射出一束束手电筒的光芒。露水正浓，湿凉湿凉，噗哒噗哒打湿了衣裤，可谁还顾得上这些。
我站在地垄边，打手电照明。我妈和我哥钻到地里摘黄瓜。我爸负责往车上摆，一条条翠绿的黄瓜，顶花带刺，齐刷刷摆放在竹筐里，的确让人喜悦。
黄瓜刚刚脱离藤蔓，菜农当宝贝似的轻拿轻放，生怕揉掉刺，碰落花，可到了市场上，贵贱就不由人了。最近的农贸市场离家七八里，周边是两大厂矿的居民区。村里的菜，附近的菜，加上菜贩子的菜，都拥在那里。
菜贩子有固定摊位，不用去得太早，赶上早市即可。菜农得提前去占空余的地方。市场就那么大，人就那么多，去晚只好东躲西藏，与城管和税务员打着游击。
有一年七月，番茄收成好，市场上堆成了山，地里卸下的也堆成了山。太阳马上落山，可火性不改，红光照耀下的番茄，在我眼里已不再是珠宝，是烫手的山芋。
我妈很晚才回，顾不上喝我倒的水，往桌子上呼啦倒出一堆毛票，然后疲倦地说，数数有多少，看看，再难，总还能换点钱回来……
田园生活，从古到今，在诗人的笔下，仿佛都充满诗情画意，当作理想的遁世场所。可我们村的菜地，不但洒满菜农的汗水，是讨生活的根本，还充满另类气息。
种地籽当家，种地苗当家，种地水当家，种地粪当家——管辖收成的各路神仙，实在太多了。
人们都铆足了劲儿攒粪。一等是羊粪，再者是牛粪，最不济是大粪。鸡粪虽然也不差，可容易生蠀螬。它是金龟子的幼虫。别看白胖胖，猛看像是蚕的孪生兄弟，但它一不会吐丝，二不会蜕皮，专门啃食芽苗的根茎，与菜青虫一样，并列菜农的头号敌人。
菜青虫再膈应人，起码在明处，还好收拾。蠀螬钻在土里的，暗箭难防。哪一天如果发现秧苗的叶子耷拉了，扒开根部的土层，十有八九是蠀螬在作恶。它有多恶？从它的小名就能体察——地老虎。蠀螬尤其喜欢茄子苗，指头粗的茄子苗，已经挂紫花坠绿果了，正值青葱却毁在蠀螬手里，恨死个人了。
冬天，除了雨雪天气，人们舍得休息几天，余下无不是东奔西走，想方设法拉粪。羊粪、牛粪，鸡粪也好，因为用量大，需要去喂牛场喂羊场或养鸡场去买。萝卜快了不洗泥，臭烘烘的鸡粪成了香饽饽，一年一个价不说，最后还要买家自己去掏。
百十亩菜地，北面挨着涧河，东西南面被高速公路围着，只有一个出口，像个世外桃源。一年四季，菜地都不会闲着，琳琅的蔬菜，繁盛在人们不分昼夜的劳作里。
每家每户的地边，都竖着一口或几口粪缸，它们是蔬菜营养的供给所。底肥很充足了，十几公分厚的牛羊等粪便，早已与泥土混作一体，可以供养一季甚至两季蔬菜的成长。但黄瓜类的蔬菜，临时追肥的效果更好，浇地的时候，顺手舀两瓢沤好的粪水顺进地垄，黄瓜会更见长。
隔着二里地，粪便发酵的气息也会扑面而来。可我们村人的嗅觉统一出了问题。他们不停劳作，不停收获，像是一群快乐的机器人。好像只有这样，才算是正经日子，其他的都是虚空。又像是不停旋转的陀螺。抽打他们的鞭子，是节气，是生存，是希望。
前几日，我回家路过菜地，几台黄色的挖掘机正在作业。不远处，有两只狗和几个老人。狗在撒欢儿，老人佝偻着身子。狗时不时狂吠，老人们默不作声。黄色的尘雾飘过，才有老迈的咳嗽跟着风，跑出好远……举目望去，黄瓜的枯藤纠缠着灰白色的竹竿，在风里荡着秋千。西红柿秧还在架上，也没有人去收拾。我家的菜地里，种着几垄黄豆和一大片玉米。我妈说，她实在种不动细菜了，这些省心。
那天，我到家时，我妈正坐在家门外择菜。她攥着一把肥硕的韭菜喃喃自语着：“老韭菜根呀，好歹沾点儿土，都长得这么好。”像在夸赞着一群见长的孩子。然后，她把话题引到了她的梦上。老人瞌睡少，梦却很多，我妈就是这样。近二年，我妈睡觉越发不踏实。中医说是气血虚的缘故。
我知道我妈的心思，种了将近半个世纪庄稼的老人，早就把生命的荣耀，托付给了土地。尽管土地的身份变了，而她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仍然不改农民本色。
我妈说，人会老，但土地不会，它的最终身份，依旧是万物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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