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的情书]情书

　　甄贝常常想，如果用“你十六岁时喜欢的东西是什么”问妈妈。妈妈大概会说，是一件连衣裙，或一袋花生牛轧糖，而爸爸则肯定说他喜欢不用辍学一直待在学校读书。而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甄贝想也不想就能说出一大串。
　　她喜欢淑女屋的床品，苹果的3C产品，津森千里的包包，喜欢J"ADORE香水，虽然这种香型她现在用还嫌太过成熟，也喜欢迷你COOPER小汽车，爸爸说等她一考上大学他就买一辆送给她。
　　甄贝还喜欢印着可爱图案的便笺纸，刚刚煮好的白米饭，卧室天花板上的荧光星星贴纸，晚上关掉所有灯，它们就会开始闪闪发亮，像真的星空一样。
　　淘宝一元钱五片的小碎布也是甄贝的最爱之一。她经常坐在飘窗下一针一线很认真地缝着什么，一只眼睛的丑娃娃，不知可以派什么用场的布袋子，戴在头上会显得很可爱的头花？
　　还有摆满书架的各种精美画册，从梵高到几米，应有尽有。其实甄贝很少看，但她知道萧睿喜欢看。
　　萧睿呢，是甄贝很小时候就认识的一个男孩子。
　　如果要甄贝定义萧睿在她心中的地位，那应该是，她对那些琐碎细物所有的喜欢乘上一千倍，也抵不上她对萧睿的喜欢。
　　萧睿小时候很矮小的，但后来就变得高大，再后来干脆就是魁梧。甄贝目测他的肩膀应该是她的两倍宽。刚升入高中的时候，体育老师一眼就看中他，钦点他做体育委员。这样的体格不可能不具备优良的运动天赋。萧睿也确实擅长运动，在篮球场上运球飞奔的样子不知被谁拍摄下来，后来成了学校官方宣传册的彩页插图。
　　大概只有甄贝知道萧睿其实讨厌运动，因为他不喜欢自己浑身臭汗的样子。他可以不假思索地说出市面上所有品牌的止汗露的优劣点，他还很懂香水。事实上，J"ADORE香水就是萧睿推荐给甄贝的，推荐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可惜自己不是女孩子，这辈子也用不了这款香水。”
　　甄贝记得自己当时听得笑死了，还开玩笑安抚萧睿说，“没事，我替你用一辈子。”
　　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呢？老到爸爸妈妈这样，也不过才算过掉半辈子吧。
　　萧睿送过甄贝一件手绘的白TS，胸前是一个咧嘴大笑的滑稽老太太的头像。萧睿说，这是他想象的甄贝一百岁时的模样。
　　那个老太太好丑好丑，甄贝看着却觉得感动得无以复加。如果萧睿没有想象过他们的未来，很长很长很长时间之后的未来，他怎么能画出一个一百岁的她？
　　那天，甄贝鼓足勇气用力抱住萧睿亲了他一下。就在他的嘴角，差一点点就亲到他的嘴唇。
　　萧睿的回应非常爽快，他干脆把努力踮着脚的甄贝提了起来，在她嘴唇上印了一个吻。
　　她就知道他喜欢她，虽然他什么都还没有跟她说。
　　萧睿有一个自己的淘宝店。开了不到两年。刚开始纯粹是觉得好玩，买来纯白的棉T，用专门的纺织颜料任意在上面涂抹，甄贝瞧见了觉得特别好看，让萧睿再给她多画几件，受到鼓励的萧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将作品放在了网店里，结果却非常受欢迎，大约因为萧睿实在是画功了得，又足够“兰心蕙质”，设计的图案总是别具一格。
　　订单特别多的时候，甄贝总是自告奋勇跑去帮忙。调制画前要涂在TS的胶矾水，或者等萧睿画好后，用吹风机帮忙吹干图案。
　　很难想像萧睿这样身高快一米九的男生手握画笔细细描摹蜻蜓的翅膀、梅花的花蕊，他好像从来不会画错一笔，哪怕是最细微的线条，至少甄贝没有见到过，萧睿那个人不可思议的细致总令甄贝莫名想起古代深闺那些专心刺绣的千金大小姐。
　　可是他那体格、那满身肌肉，真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一幕都能让人笑喷。
　　甄贝突然开始学做针线活，为的是自己可以变得静气一点。她可不想有一天被肌肉男萧睿嫌弃自己太过“粗线条”呀。
　　网店的生意越来越好，因为准备期末考而拖延的进度，一到放假就不得不全力追赶。甄贝一出考场就奔去萧睿家和他一起忙碌起来。
　　萧睿算是留守儿童，爸妈都在国外。其实早就离了婚，又各自结婚，但萧睿从不往外说，知道这个隐情的，同学里只有甄贝一个。
　　萧睿五岁时就开始跟着独身的小姨生活。萧睿小姨是做外贸生意起家的，现在已是半退休状态，买了城郊的别墅，一层是她的天地，二楼全给萧睿尽情撒野。甄贝曾感慨说，见过宠孩子的，但真没见过像你小姨这么宠孩子的。萧睿每次提到他小姨，用的都是一种行吟诗人吟唱“女神的事迹”的口吻。甄贝认为萧睿对香水呀时装呀那么感兴趣，完全是受他小姨影响太深。
　　也不知道到底忙碌了多久，反正肯德基外卖都叫过两次了，甄贝实在撑不住，倒在萧睿的床上，“我躺一下，就五分钟。”
　　结果头一贴枕头就睡得昏天黑地。甄贝一点没想过要在萧睿家过夜，就算她家教一向不算太严，但彻夜不归，他一定会被妈妈吊起来打吧。
　　从没有拉拢的窗帘缝隙里射入的阳光刺痛了甄贝的眼睛，一直到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搁在她的肚皮上，她才猛然想起，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房间，她、她竟在萧睿的床上？而最惊悚的部分是，萧睿就睡在她旁边！
　　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甄贝发现自己像只小猫似的蜷在萧睿因为侧卧、也因为靠得太近而显得更加巨大的身体弯折的弧度里。他的一条手臂就搁在她的肚子上，缓慢沉重的呼吸也一阵阵吹进她的颈窝。
　　空调的温度明明打得极低，甄贝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忽然架在了火堆上那样急速地升温。
　　甄贝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觉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萧睿？萧睿！”
　　费力揭开的眼皮带着温暖的神色望了望她。“再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萧睿像是丝毫没意识到眼下的情势有多诡异多暧昧，大约是感觉到甄贝正准备把他的手臂推开，他反而更向甄贝靠近一些，“昨天，累死了呀。”含含糊糊念叨了两句，就再没声息了。
　　甄贝看着纯真无邪地蜷在自己身边的萧睿，她忽然觉得她真成了一只和主人分享床铺的猫咪。
　　甄贝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心里涌起的明明是失落的感觉。
　　她十六岁了，萧睿也十六岁了，不小心睡到一张床上，她身为女生都不免脸红心跳，萧睿怎么、怎么会这么淡定？ 　　甄贝赶忙回到家，坐在客厅的妈妈那脸色果然跟锅底一样，听说甄贝是在萧睿家过了一晚，更是马上像点燃的爆竹般炸开了。“你们、你们两个破孩子？”
　　“我们？我们怎么啦？你以为我们能有什么事呀？”甄贝忽然忍无可忍地大吼。吼完了马上又觉得不好意思，没事不是好事吗？她到底在恼火什么？她应该感激这把岁数萧睿还可以这么纯洁吧？
　　不小心共宿一夜这件事，萧睿后来连提都没提，显然丝毫没放在心上。甄贝慢慢也就释然了，想想小时候他们去对方家里玩，经常玩累了就倒头睡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只能代表他们感情够铁呗。
　　一整个暑期，萧睿和甄贝都为网店忙碌着，甄贝为此都没和父母一起去尼泊尔旅行。其实两个孩子都不缺零花钱，如今尽心尽力地劳作，萧睿是因为兴趣，他甚至有了以后以设计TS为职业的打算，小姨不但全力支持他这个想法，还鼓励他自创自己的设计品牌。甄贝则完全是了帮萧睿，帮他打下手，发货，在旺旺上回复客人的留言。
　　经常有人问，这店为什么要叫“蝙蝠和太阳”。
　　“好玩呗。”萧睿想也不想说。
　　“掌柜觉得好玩。”这是甄贝作为店小二给出的标准答案。
　　开学后，甄贝又有了一项新的喜好，她时不时就要把玩自己打包两个月打出的趼子。食指外侧的最厚、最难看。
　　“涂上护手霜，再戴上棉手套睡觉，很快就好了。”甄贝抬头看了看走到自己身边来像是专门要对她说这句话的男生。
　　冼逸，隔壁班班长。长得一般，但却总给人莫名温软的感觉，好多人说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梁朝伟。即使是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看到他的笑容，也会觉得他特别的温柔。
　　“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弄掉这些趼子呢？”甄贝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理他了。
　　甄贝一向颇多人追，倒不是说她美得倾国倾城什么的，但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一丝一毫的苦头，因此形成的那种纯真甜美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气质，很多男生都抵御不了。
　　甄贝常常很没道德地把男孩子们写给她的或稚嫩或肉麻的情书拿出来和萧睿“共享”。
　　萧睿是型男，当然也受欢迎。不过他很君子，爱慕他的那些女生的表白，他一个字都不会向甄贝透露。甄贝为此不安过，直到萧睿说，反正没一个是他真正喜欢的。
　　这就对了嘛，萧睿喜欢的，只有她。唯有她。
　　甄贝丝毫没料到自己会在这样美好的天气里轰然大哭，栽满校园的桂树结出了精细小巧的黄色花朵，香气随着初秋飒爽的微风阵阵传送。
　　“他要你给我，你就给我了？”
　　甄贝再也没想到萧睿会帮别的男生传递给她的情书。
　　“他是你什么人？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萧睿一直埋着头，不管是甄贝的眼泪还是她愤然的质问，都没有令他抓着情书的手向后缩回半分。
　　他到底是太傻，太天真，还是太不在乎她，竟然帮着别的男生送情书给她？他想过没有，这会令她多难过？简直和直接用匕首插她一样残忍。只是流不出看得见的血而已。
　　“我觉得冼逸这个人还不错，你不妨考虑看看。”萧睿说。
　　甄贝从来没有怀疑过萧睿是喜欢她的，和她喜欢他一样，直到眼下。
　　“既然他那么好，你怎么不考虑一下呀！”甄贝夺下情书，用力丢在一旁。
　　萧睿马上追过去捡起来，第二次递给甄贝。
　　甄贝绝望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怎么做。她接下了那封散发着香味的情书，转身一口气跑到冼逸班上，她根本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冲上去一把揪住冼逸的领子，她恨死这个男生了！
　　“你要追我是吧？好！你现在就是我男朋友了！”
　　追上来的萧睿听到甄贝掷地有声无比凶狠地说出的这句话。
　　甄贝一回到家就躲进自己房间。留意到女儿双目红肿的甄贝妈妈不放心，跟过来敲门，甄贝不理，翻出那件萧睿送她的TS。胸前那个很老很老的据说是她老到一百岁模样的老太太还是咧大嘴在欢笑。
　　甄贝记起自己收到这件TS时心中曾浮现的甜蜜念头。她以为她和萧睿可以一辈子相守的。
　　原来，那都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萧睿是想象过她变老后的模样，但却不是和他一起慢慢变老。至少不是以甄贝想要的那种方式。
　　甄贝拿起摆在飘窗台上的剪刀用力剪下去。
　　她想不明白萧睿怎么会不喜欢她。越不明白眼泪就掉得越多。
　　全世界的男孩都可能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但萧睿不可以呀，他怎么可以？他们一起长大的。她甚至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他，她甚至比心疼自己还要心疼他。
　　甄贝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夜幕完全降临，她眼睛里的刺痛越来越强烈。
　　可是这样的痛感丝毫伤害不到她了。甄贝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但等她抱起那堆碎布准备丢进垃圾篓的时候，忽又不舍，最终还是团起来和那封该死的情书一起塞进了衣柜最下层的抽屉里。
　　甄贝言出必行，真的和冼逸开始交往。每次约会的地点都由甄贝决定，冼逸始终诚惶诚恐，绝无异议。
　　甄贝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不管她和冼逸去哪儿玩，都会撞见萧睿。刚开始她很纳闷，后来想到她和萧睿爱去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某漫画吧，某甜品店，某电玩城，某KTV……萧睿恐怕到现在都认为她和冼逸一起是件美事，他没任何理由要刻意回避他们。
　　所以每次撞见，萧睿都会率先绽开笑容，然后轻轻说“嗨”。
　　看到他这种魁伟得像个古罗马角斗士的家伙这么小心翼翼地摆布自己的笑容，那还真不是一般地让人觉得心酸和可怜。
　　甄贝知道萧睿想与她和解。别的不说，他其实没有什么至交好友，除了甄贝这个青梅竹马。萧睿一向对女生敬而远之，对男生也不会主动接近的。实际上是相当木讷的孩子呢。
　　甄贝惊觉自己竟然还在心疼着萧睿这个王八蛋，一时怒火中烧，冲到也点了甜点坐下来的萧睿旁边。
　　“甄贝？”
　　甄贝不理他，直接将整碟芒果布丁挥到他身上。白色瓷碟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发出碎裂的声音。甜品店里所有客人都静了下来。
　　“跟！跟！跟！天天跟！你有毛病啊？”甄贝看着黄色的布丁左一块又一块粘在萧睿的胸前。今天他在夹克衫里穿了一件他自己手绘的TS，那上面的图案，分明是个扎马尾的小姑娘的背影呀。甄贝知道那就是自己。 　　甄贝自小扎着利落的马尾，基本没有换过发型，对于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她一向很坚持，萧睿为此还笑话过她，说她的个人标志就是马尾辫，上辈子搞不好真的是匹马什么的。
　　明明是喜欢她的呀，明明是喜欢她的呀！
　　甄贝用力一跺脚，跑了出去。
　　亲眼目睹甄贝生气时可以“暴力”到什么程度的冼逸，除了目瞪口呆，不禁有些同情“受害者”萧睿，这家伙明明什么也没做呀。
　　在转身去追甄贝之前，冼逸走到萧睿旁边，“你还好吗？”
　　萧睿抬起头，冼逸看到他虽然笑着，眼眶却发了红。
　　说真的，冼逸觉得甄贝过分了，但他可没勇气这样对她说。追上甄贝后，她仍在任性地嘟囔，“你是不是和他说话了？我告诉你，以后不许和他说话！”
　　天，冼逸哭笑不得，她是不是以为他们都还三岁呀。
　　冼逸显然预料不到，过了一段日子以后，当他们三人一起去郊游的时候，甄贝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她真的在心中这样期望，如果他们都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那该多好？
　　与萧睿和解，是在那个雨夜。甄贝和冼逸看完电影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这次萧睿又偷偷跟踪他们了。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来的萧睿，看到外面漫天的雨丝而有些茫然，走到街边试图打车。
　　萧睿今天的运气显然很好，刚往路边一站，就有出租车停过来。可是他刚刚拉开后座的车门。甄贝扯着冼逸就挤了过来。
　　“这辆车子我们坐！”说完还逼视萧睿，她吃定他不会对她说不可以。
　　“好，你们上。”萧睿果然丝毫没有争执。
　　被甄贝推进车里的冼逸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暴雨，“这样不好吧，甄贝。”
　　“闭嘴！”甄贝上了车，立即叫司机开走。
　　没有带伞的萧睿很快被淋得透湿。甄贝开始还别过身一直向后看，看到萧睿这么狼狈的样子，她都要高兴死了。可是——“司机，开回去！”甄贝听见自己恼火的声音。
　　甄贝记得当她打开车门叫萧睿上来的时候，他眼里忽然闪现的光。就像黑暗中有大片的烟花忽然燃起。
　　甄贝觉得那一刻萧睿的心和他的眼睛是直接接连在一块儿的，他眼中流露的，就是他心中所涌起的。这么多这么多的欢喜？甄贝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当时她说不清楚，直到回到家一觉睡醒。
　　得到她的原谅、可以重新和她恢复交往竟然可以令萧睿那么开心，那么是不是说明，其实萧睿一直都是喜欢她的，只是他自己懵懵懂懂不清楚而已。
　　也许萧睿一直误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兄妹式的，是至交好友式的，所以他才会帮冼逸转交那封情书，直到她真的和冼逸交往了，他才感到难过和失落。
　　只是恐怕到眼下为止萧睿都还搞不清楚这份难过和失落到底因何而起。
　　想到这里，甄贝的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
　　萧睿从来没有不喜欢她。他只是还没有弄明白这份感情而已。
　　他——实在很需要一点刺激和启发。
　　之后，每次和冼逸一起出去玩，甄贝都会叫上萧睿。
　　对于好好的约会莫名其妙变成三人出行，冼逸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甄贝不知道，她也顾不上去想。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萧睿身上了，每次出来，他脸上都有那种虽然开心但也难掩失落的表情。
　　如果这都不算确凿的证据，那甄贝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算是。
　　萧睿在吃醋呢！
　　和冼逸肩并肩靠在一起等着萧睿给他们拍合影的甄贝，终于忍不住偷偷咧嘴坏笑起来，咔嚓快门按下。萧睿检视着数码相机里这张照片，冼逸大约是因为受不了阳光太耀目的缘故，眉毛和眼睛都是皱着的。
　　“怎么样？”甄贝隔空问拍摄的效果。
　　“好极了！”萧睿说。
　　后来照片传上电脑，冼逸看到这张忍不住说，“这张好差劲。”
　　“哪有？！”萧睿马上反驳。
　　他就知道。冼逸静默下来，这个男孩对他其实还是有敌意的。虽然平时相处的时候，萧睿总是很客气，不管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但那都只是做给甄贝看的吧。
　　其实冼逸一直都不明白那天甄贝为什么会突然冲进他们班说什么“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冼逸确实很喜欢甄贝，从刚升入高中第一天远远看见她就喜欢。不过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恐怕没什么希望，因为甄贝总是和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孩子同进同出。看他们之间那种亲昵，显然是已经相识多年无比默契。冼逸以为他们俩就是一对。
　　冼逸不明白这份幸运从何而来，但他还是很高兴自己走运了一回。
　　冼逸的人生其实并不顺遂，外人看他功课好人缘好就什么都好，甚至以为他所向无敌，其实他家境很普通，不是早有专家提出了，相较于二十年前，现在向上流动的道路越来越狭窄，所以才会有什么富二代官二代和草根蚁民的分化，他就是草根、就是蚁民，如果他不小心经营自己的人生之路，他很难跳出这个天生的局限。虽然迄今为止他都做得很好，但不是不艰难的。
　　所以他那么喜欢甄贝，她的天真，傲娇，对人生真正的疾苦毫无概念，这令他忍不住想拿她当个孩子呵护，从某种程度上说，就像在呵护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小时候的自己。
　　甄贝也并非感觉不到冼逸的好。甄贝真希望他不过是随便和她玩玩，这样她就可以利用他却一点都不感到愧疚了。
　　“希望自己有一天有能力好好照顾你。”这种话，虽然甄贝根本不喜欢冼逸，但听在耳中也没法不感动。
　　为了抓住冬日来临前最后的好天气，周末甄贝、冼逸、萧睿约好一起去郊游。甄贝一边往野餐垫上摆放食品饮料和水果一边打量一起搭帐篷的萧睿和冼逸，他们合作得很好，干起活来都是有模有样。
　　真的，他们两个都很好。
　　甄贝在干燥的草地上躺了下来，白云在蓝天之下变幻着形状。不一会儿冼逸过来了，挨在甄贝的旁边躺下。萧睿先是在一旁观望着，直到甄贝不耐烦地说，喂，风景都被你挡住了，萧睿这才也跟着躺下来。
　　甄贝嗅得到草叶和泥土的气息，也感觉得到身侧两个少年不同的呼吸和心跳。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甄贝不禁想，如果白云上真的住着神仙，会怎么看待他们仨。
　　甄贝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冼逸说，“应该是把我们看成三只相亲相爱的小蚂蚁吧。”
　　萧睿却说，“不，应该是三只正在偷懒的小蚂蚁。” 　　说完，他们两个都笑了。甄贝却觉得自己笑不出来。
　　相亲相爱？他们三个？怎么可能？
　　除非他们都可以变回很小很小的孩子，心中没有其他的想法，只要能够在一起玩就可以很开心很开心，丝毫不懂“如果喜欢一个人就忍不住想霸住他”这种长大后才会懂得的纠结又自私的情绪。
　　冼逸团购了两张电影票，对甄贝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甄贝说，好呀，我打电话叫萧睿。
　　“我只有两张票。”冼逸用强调的口吻说。
　　甄贝想说那到了那里再买一张呗，可是冼逸迥异于常日的神色让她哑了声。
　　“我希望，我们两个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甄贝还是说不出话。她听出来了，冼逸在说“我们两个一起”时特别加重了口气。
　　“怎么，这样的要求你都没办法答应？”
　　“好呀，就我们俩一起。”甄贝开始受不了这种对峙的氛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算了吧，甄贝！”
　　明明已经答应他啦，甄贝搞不懂冼逸怎么好像更加生气了。
　　“如果你喜欢萧睿，就去对他说，不要再拿我当做刺激他的工具。”冼逸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冷。
　　甄贝呆住了。她还以为她的别有用心一直隐藏得很好。她不该忘了冼逸是多么聪明的男孩子。“冼逸，我……”甄贝想说对不起，但又觉得这三个字根本不足以抵消她对冼逸的亏欠。
　　甄贝慌张愧疚的模样一点点融解了冼逸脸上僵硬的表情，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有多孩子气多蛮不讲理，所以——算了吧。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应该也十分喜欢你。”冼逸终于又露出了让人觉得心暖的恬淡笑容。
　　他和甄贝在一起时，萧睿脸上那种无法掩饰的失落，他又不是盲人，他怎么会看不到？他怎么会不明白？
　　虽然冼逸想不通这对本来就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家伙为什么要上演这种奇怪的苦情戏码，还非拉着他当夹心。也许，像他们这些出身富裕无忧无虑的孩子就是有这么无聊吧，冼逸也只好这么安慰自己了。
　　萧睿小姨去德国旅行了，这些日子只有萧睿一个人在家。甄贝自己拿了藏在花园一个盆栽下的备用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还不到晚上八点，甄贝走进萧睿卧房时，却发现他竟然睡着了，胸口反扣着什么，一只手掌压在上头，大约是看什么看得入迷结果睡过去了。
　　甄贝放轻脚步。卧房的一面墙上贴满了萧睿的设计草图，甄贝认为全世界只有这样一个地方能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简单却又无比优美的图案，那都是萧睿心中的珍珠。他真的有一颗比大多数女孩子都还要细腻敏感玲珑精巧的心，草叶上的一颗露珠可以感动他，云朵的形状可以感动他，哪怕是小兔子竖起耳朵的样子也能令他产生无限的爱怜。
　　而一直以来，甄贝想着，最让她心动的不就是萧睿英雄豪杰般粗糙有型的外表下的这种温柔到极点的性情吗？
　　等待萧睿醒来的这段时间里，甄贝努力让自己做好所有的准备，今天她一定要告诉萧睿她喜欢他，更要让他明白，其实他对她的感情也是一样的。
　　“啊，甄贝，你什么时候来的？”萧睿抬起身，胸口上的东西落了下去，他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捡，就被甄贝一把拉住了手臂。
　　“你是喜欢我的，萧睿！”因为紧张，甄贝差不多是用法官宣判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我是喜欢你呀，甄贝。”萧睿憨憨地笑起来，“最喜欢你了。”
　　“不，我说得是亚当对夏娃的那种喜欢。”
　　萧睿还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天啦，萧睿你到底是有多迟钝？我和冼逸在一起时你有多难过你不知道吗？你若不是喜欢我，你不会嫉妒，你不会伤心，你懂吗？甄贝这样在心里组织着措辞，她觉得要向一个和自己同岁的男孩解释心动的感觉实在很荒谬。萧睿在感情方面怎么会开窍这么晚，想到这里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笑容还未来得及成形，便已狠狠跌落。她看到了——那张本来反扣在熟睡的萧睿的胸口的是，一张照片。如果她记得没错，是那次在动物园玩萧睿帮她和冼逸拍的合影，冼逸嫌照得难看，所以都没拷走。
　　这张照片却被萧睿冲洗了出来，并且裁剪过了。照片上不再有她，只剩冼逸，因为阳光刺目而皱起眉头显得有些愁眉苦脸的冼逸。
　　“不，我喜欢的是冼逸。”
　　啊，她懂了，那些失落伤感的表情，他是为了冼逸才生发的。因为太过震惊，甄贝所有的情绪都还来不及反应，只是麻木着。
　　“是的，迟早有一天我要告诉你的，贝贝，我不喜欢女孩子。一个都不喜欢，永远不会喜欢。”
　　由萧睿口中吐露的，虽然很轻但很清晰的话语像连珠发射的飞箭射入甄贝的耳膜，剧烈的痛感瞬间直达心脏。
　　她早该发现的。
　　一起长大的这些年，那么多可疑的迹象。
　　还记得她在幼儿园大班是怎么和萧睿这个转学生结识的吗？
　　他一直不说话，一直捂着嘴，甄贝好奇，走过去问他。
　　“掉了牙，好难看。”
　　天底下有几个小男孩会因为缺了一个牙齿而觉得难堪？只有那些在乎自己外表的女孩子才会这样呀。
　　始终那么挑食，葱不吃，生姜丝不吃，花椒不吃，甘蓝不吃，莴笋不吃，肥猪肉不吃。哦，不对，萧睿是所有红肉都不吃，别看他长得一剽悍悍海盗样，好像茹毛饮血这种事都能干出来。
　　还特别不能忍受搭配不当的衣服。
　　“蓬蓬裙只有配素色的小背心才好看，既然你穿了这种系带的圆头皮鞋，你就只能穿浅口的船形袜，穿了高领衫就不要再把头发放下来好吗？”
　　这些不都是萧睿给她的“教诲”吗？
　　还有他极力向她推荐J"ADORE香水时怎么说的，“可惜自己不是女孩子，这辈子也用不了这款香水。”
　　已经这么明显了，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察觉到分毫？
　　萧睿看到甄贝忽然满脸泪水，一下慌了神，无措地伸出手，“甄贝，你不要哭呀？”
　　“别碰我！”甄贝听见自己厉喝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这个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有时翻小时候的影集，她还会忍不住开玩笑说，萧睿小时候好矮，一副让人忍不住要去保护他的萌样。
　　甄贝看到萧睿慢慢在床边坐倒，双手托住额头，她忽然又觉得萧睿变得很小很小，很矮很矮，“萧睿，你为什么是这样的？”甄贝终于走过去主动揽住萧睿的肩头，“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甄贝没有办法分辨自己心底的情绪了，她到底是憎恨萧睿多一点，还是可怜他多一点。
　　她听见把头抵在她胸口的萧睿发出了呜咽的声音。那么绝望。
　　事情的来龙去脉甄贝终于理清了。冼逸根本没给她写过什么情书，他是喜欢她，但没有勇气主动追她。情书是萧睿写的，只有冼逸和甄贝在一起，他才有机会去接近冼逸。
　　原来，甄贝忍不住自嘲地想，在她自作聪明地利用冼逸的时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被萧睿利用着。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么多年的朋友呀，哪怕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可是作为至交好友的情谊呢，萧睿竟然可以这样利用她！但一想到那天晚上萧睿发出的如受了重伤的小兽般凄惨可怜的呜咽，甄贝忽然又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去怪他、恨他。
　　期末考后几天，甄贝打了一个电话给冼逸。
　　“我现在很难过，你能来陪陪我吗？我知道我们现在只是朋友，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来陪陪我。”
　　甄贝知道冼逸一定会来，而他果然也来了，而且二话不说就端起甄贝已经倒好的酒，陪她喝了起来。
　　原来当一个男孩真的喜欢你的时候，他会为你做任何事情，并且不求任何回报。甄贝这样想着，她很用力才能把已经涌到眼眶的泪水又忍回去。可惜呀，她并不喜欢他。这么好这么好的少年。
　　甄贝的父母出门去参加一个聚会，不到深夜两三点是不会回来的。
　　酒，是色泽美丽口感顺滑度数很低的水果酒。其实和饮料也差不了太多，要喝醉，那恐怕得灌一箱子才行。但冼逸很快就醉倒了。因为甄贝在他的酒里放了半片爸爸的安眠药。
　　她在已经睡着的冼逸的颈子后头轻轻塞了一个靠枕，然后打通了萧睿的电话。
　　在等萧睿赶来的这段时间，甄贝一直目不转睛看着落地窗外飘飞的雪花，黑的夜，白的雪，好漂亮。萧睿到了之后，甄贝一句话都没说，径自走了过去。雪花飘飞在脸上，好冷，像、像一个又一个从天而降的伤口。甄贝不想回头，不想去看萧睿会对冼逸做些什么。
　　看了恐怕会更觉得伤心，又或者是觉得恶心吧。
　　可是终究，她还是转身了。隔着落地窗看光线通明的自家客厅，怎么会觉得像在看另外一个世界。萧睿只是小心地坐在冼逸的旁边，他甚至一直低着头，像是没有勇气去看冼逸的脸。
　　没有料到情况会是这样的甄贝不由呆住了。
　　时间慢慢地流逝。甄贝被自己的喷嚏声惊得回过神来，手脚早已冰凉，她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又怕爸妈随时会回来，于是不得不走到落地窗边，用力敲了几下玻璃。
　　萧睿明白甄贝像送一件礼物一样送给他的这段能够和冼逸独处的时光马上就要到头了。
　　窗外的甄贝看着萧睿一寸寸向冼逸挪近，他终于亲了他，却只是在额头这么纯洁的位置。
　　甄贝想起萧睿那次亲她的嘴唇，他吻得多潦草，多直接，多不假思索，就像在吻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甚至像在吻一头可爱的小狗。
　　而这一次，不过是偷亲一下冼逸的额头，他却也如此忐忑，如此珍惜。那个吻的力度，恐怕都不能在青瓷脆薄的瓶身上弹出一声回响。
　　甄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她发誓，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为萧睿哭了。
　　几天后，甄贝约萧睿在他们曾经最爱去的漫画吧见面。
　　萧睿刚想说谢谢，甄贝却抬手制止他。她在萧睿错愕的注视下点燃了一支烟，这是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吸烟，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她不得要领，甚至不知道怎么把烟吸进肚子里，只好在嘴巴里过一圈，马上又吐出来。烟雾弥漫着，甄贝想此刻自己的脸在萧睿的视线中一定有些模糊。她需要这样，她需要摆出一种老于世故的姿态。
　　“我叫你来，是想和你说清楚。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萧睿，我真希望我从来不曾认识你。”
　　甄贝不是没有想过要报复萧睿。她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小公主。谁给过她这样的伤心、绝望和屈辱？
　　她只要把萧睿喜欢男生这个秘密说出去就好了。她什么仇都报了，什么气都出了。
　　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能预见萧睿今后的人生势必崎岖。他不会有唾手可得的幸福，甚至他极有可能完全不幸福。有太多的人会鄙视他，会排斥他。他会被那些不够开明的人视为可怕可耻肮脏的怪物。
　　所以够了。甄贝自问自己不能大度到挺身保护他，那么至少她不该再去伤害他。
　　她不忍。
　　不管怎么说，她真的爱过他。也许永远都爱他。直到她一百岁那一年，真的成了那件TS上的老太太那样，牙齿都掉光了，却还在笑着，还在爱他。
　　萧睿知道他和甄贝的友谊彻底终结了。但他不知道那个雪夜他离开后，甄贝推醒了冼逸。她把那封萧睿之前给她的谎称是冼逸写给她的情书交给了冼逸。
　　也许，严格来说，那并不能算一封情书。没有抬头，没有署名，讲的也不是我有多喜欢你多想和你在一起，而是一个童话小故事。关于蝙蝠和太阳的。
　　很短，措辞也不动人，但甄贝看完后却觉得很感动，很心酸。
　　一只小蝙蝠忽然爱上了太阳，可是太阳那么遥远，更重要的是，它的天性要求它趋避阳光。它是必须昼伏夜出不能在阳光下存活的生物呀。它该怎么办呢？小蝙蝠不知道。所以，它就写下了这个故事。
　　甄贝是在萧睿向她坦白一切的那天晚上翻出了和那件剪碎的TS放在一起的这封情书。看完后，她就决定不管怎样她要为萧睿制造一个可以和冼逸单独相处的机会。
　　真的，她就只能帮他这么多了，如果她不是这么爱萧睿的话，她也许可以一直站在他身边保护他、帮助他、怜爱他，可是，她真的无力再做更多，她没有那么伟大。
　　冼逸收下了那封情书，他也看得很感动，他问甄贝是谁写的。
　　甄贝知道他在猜是不是她写的。
　　“不是我写的。但是确实是写给你的。”
　　“是谁？”
　　甄贝斟酌了好一会儿，说，“我想，一定是个很爱很爱你的人写给你的。”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完了后半句，只是他现在失去了一个很爱很爱他的人。
　　青春也许是肆意的，但绝对不是随心所欲的，尤其我们爱谁，谁爱我们。

推荐访问:他给 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