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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发丛生的舌头(小说)|舌头发黑发了麻是怎么回事

    时间:2020-03-23 07:19:12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贺雪拿起碗筷,开始吃晚饭。房东卡斯藤・施蒂勒教授从他的私人实验室里走了出来,慢步进了厨房。他倒了一杯啤酒,坐到贺雪斜对面,像刚下了班的人一样,二话不说,先点燃了一支香烟。贺雪平日难得与房东打个照面,只偶尔在大家公用的厨房里碰到他。碰到了,大家也就相互点个头,就过去了。贺雪觉得教授有点傲慢,无法接近。刚搬进来时,她还试图跟教授说上几句,后来她看他有时根本就不理她,或者明明她就在花园里坐着,他却推了刈草机来刈草,好像嫌弃她要赶她似的,她也就把头扭到一边,跟教授好像是过路人。实验室的门总是关着,贺雪有时并不知道教授是在实验室里还是在外面。不过,教授在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她觉得这都与自己无关,只要自己能准时交房租,自己就可以锁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今天她见教授居然坐了下来,便觉得有点不对,于是她将视线悄悄移到碗沿上方,快速地瞟了对方一眼。只见那张脸上一半是疲倦纹路一半是胡子废墟,并没有什么新兆头,就将视线降落下来,自顾自地嚼着饭,好像一只正在忙着进食的小老鼠。施蒂勒闭着眼睛猛吸了几口烟。为了避开烟雾,贺雪将身子稍稍侧向另一边。
      “你知道,瓦普几斯之夜,是怎么,回事吗?”最初的饥饿感消失之后,贺雪为了打破越来越僵的沉默,开口问了一句。这位山东来的留学生说话时有许多停顿,好像一时想不起德语的什么词,好像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握这句话用德语到底该怎么说。
      “瓦普几斯之夜?”施蒂勒掀开两片眼睑,睁着一只眼睛回问道,“明晚就是了。五一前夜就是瓦普几斯之夜,歌德在《浮士德》里描述过,这天晚上女巫都到一座山上去疯狂跳舞。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日子了?”
      “蕾吉娜,说,明天晚上,有个舞会,全是女的,没有一个男的。她叫我,也去。”贺雪说道。她并不结巴,也不重复,就是缓慢得让人听着吃力,让人一听就知道她不是德国人。
      蕾吉娜是教授的另一个房客。教授儿子到外地去上大学的那年,教授夫人不肯再将就演夫妻连续剧,两人就离了婚。位于柏林莱尼肯多夫区的房子一下子空旷得宛如无人的荒野,五十多岁的施蒂勒教授于是把一楼和二楼留给自己用,把三楼的两间房出租给单身的年轻人。楼道里总算有了脚步声,可以让教授忘却一些寂寞。
      教授又点燃了一支烟。他的头发灰中夹白,顺着两鬓,一溜串儿长到胡子里,整个脸就像加了一条带银光的轮廓线。“瓦普几斯之夜,历史上是女巫狂浪群舞之夜。这种舞会你不会喜欢的。”教授平和地说道。
      贺雪扬起脸,眼睛打着问号。
      “现在当然没有女巫了。但是,去跳舞的人,脑子里都有女巫幻想,都会在这一个晚上进入女巫角色。你嘛,你一点女巫的感觉都没有,你纯粹就是个东方白兔,你到时出不了你的角色更进不了女巫的角色,这样的舞会会让你舒服吗?”施蒂勒教授说道。
      贺雪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嚼着饭粒。这时,门锁转动,蕾吉娜走了进来。她见贺雪和教授在聊天,诧异地瞟了贺雪一眼,朝两人打了声招呼,就拥风戴雨地往楼上走。四月的天气还比较寒冷,贺雪出门都要穿两件毛衣,但蕾吉娜却是一身夏装,上身只穿着透明的黑纱长袖衫,下身则是半朦胧半透明的皱纱长裙,整个身体就像一只朦胧发亮的萤火虫,引得饭桌边的两个人都用眼睛追随而上。蕾吉娜似乎知道大家都在后面看她,走楼梯是一步比一步精神,扭臀部是一扭比一扭风流。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三楼时,施蒂勒教授的眼光还牢牢粘在楼梯转弯处蕾吉娜刚刚消失的地方。
      “要是换了我,都要冻成青一块紫一块的了。真的,怎么这里的女的都这么不怕冷?”贺雪一边抚摸着自己身上厚厚的毛衣,一边望着天花板,似乎刚刚因为看了看蕾吉娜,身上就已添了几分寒意。
      施蒂勒教授转过头来望着后门外的花园。刚刚刈过的草地就像生手剃过的头,高低不平处就形成一条条贯通南北的线条。花园边上开着几朵水仙花。但施蒂勒教授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眼光穿过花园,失落在暝暝黄昏中。
      “啊,你刚刚说什么了?”施蒂勒大梦方醒样地回头问道。
      “没说什么。”贺雪抚了抚自己的手臂。她含着胸,低着头,手臂夹在身体两侧,总给人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她虽然只有二十三岁,但她有点男人味的短发和她那总像在回避什么的目光,使她乍一看上去就像到了四十三岁。
      “我刚刚又想到我的实验上去了。”这位柏林自由大学的化学教授换了一副和悦的脸色,“有一个变化,总是实现不了。天天就梦想它,刚刚一扭头脑子就又钻到实验上去了。”
      贺雪站起身来,收拾自己用过的餐具。就一个人吃饭,一只饭碗一只菜碗,简简单单,三下两下就都涮洗完了。她一边轻手轻脚地擦干碗筷,一边说道:“我不打搅你了。”然后,她就不言不语地开始擦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桌子脏得不得了。其实桌面光亮得有如一面镜子,上面一点汤渍也没有。
      “你来,我给你看一个实验,”教授把最后几口啤酒一口气喝完,把燃着的烟平放在烟灰缸上,站起来朝实验室走去。贺雪缩着头,犹犹豫豫地跟着下了楼。她在这房子里已住了半年多,教授从没有请她进过他的实验室。一跨进门,她就被一根巨大的有一个双手环围那么粗的玻璃管给慑住了,满满一管沙粒样大小的褐色物体在管子里不断地上下游动,纷繁杂乱却又好像条理分明。
      “来,给我一根你的头发,”教授拍了拍贺雪的肩。贺雪哆嗦了一下。揪下一根大拇指长的头发来。
      教授往里走到一罐蓝色的透明液体前,把头发放进一根试管,将液体倒进试管中。黑色的头发渐渐灰淡,最后消失了。“对这个试验你不感到惊奇。我看得出来。现在,你再给我一根头发。”贺雪依言又拔了一根头发给他。
      教授拿着试管,来到另一个角落。他把试管里的水倒进一个有无色液体的容器里,把头发一端插进液体中。容器发出呲呲的好像在充电的声音。不一会儿,头发在液体中滋长,不一会儿长成了原来的两倍长。
      贺雪瞪大了眼睛:“刚刚那根头发,长到这根上去了?”
      教授赞许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他的得意门生,“对,你的眼力很好,一点没看错。”
      贺雪瞪大眼睛望着教授的嘴,她忽然觉得那张嘴里藏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不知为什么,贺雪的脑中忽然闪过家乡人杀猪时刮猪毛的情景。黑白混杂的猪毛大把大把地撸下来后,扔在地上堆成一堆,散发出一股温热的令人恶心的气味。眨眼间,贺雪就觉得有一堆猪毛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一根一根地像小刺儿似地在往她脑上镖飞。它们无声地扎进她的头皮里,顷刻间就把她的后脑勺变成了一只臭烘烘的猪屁股。她惊恐地用手肘护住自己的脑袋。“这样……你把……猪毛马毛接到人的毛发上去了?”
      教授笑了起来:“我早就预料到你能看懂我的实验。你要知道,我还可以让大地不长草,光长毛发。毛发大地,你做梦都没有看见过吧?但我可以把它变成现实。”他又哈哈笑起来,好像自己已经是站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可以主宰大地的宙斯。
      贺雪把握不准自己的后脑勺是不是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但不管怎样,在这陌生的国度里,她现在急需一个藏身的地方。她用舌头濡润着嘴唇,双脚不引人注目地慢慢朝门口移动,“啊,我喉咙里,好象粘了什么灰。”贺雪用两手护住脖子,“我得喝口水,”她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就仓惶退出了实验室,窜到大厅里,进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咕咕猛喝。
      “粘在你喉咙上的肯定不是刚刚嫁接到一起去的头发。”教授跟在后面哼哼笑。他看了贺雪一眼,忽然换了一种关怀的语调,“你的脸煞白煞白的,该不是我吓了你吧?”
      “没事儿。我只是,今天装了一天的巧克力,有点累了,刚刚突然有点心慌。明天,还要去打工,我去休息了。”贺雪脚步慌乱地往楼梯口走去。
      “贺雪”,教授叫住她,“你要是明晚真的去参加瓦普几斯夜的活动的话,想回家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跳到半夜里,回家肯定不方便。”
      “谢谢。”贺雪受宠若惊地说道。她就坐过两回他的车。每回都是两人正好同时要出门,于是教授就捎了她一段路。
      “说定了。明晚不管半夜几点钟,我等你的电话。”
      “太谢谢了,”贺雪感激地说道。她想不起来,在国内有谁待她这么好过。她轻轻上了楼,先敲了敲蕾吉娜的房门。蕾吉娜应了一声,贺雪推门进去,才刚迈了一步却又把腿缩了回来。原来蕾吉娜正弯着腰光着两条腿站在大镜子前用一只小剃发器剃掉腿上的毛。她的内裤是那种露出两边臀部的性感内裤,由于臀部丰满,一根宽面条样的内裤裹在两个肉堆里叫人几乎看不见。贺雪愣愣地瞪视着蕾吉娜圆满的光臀。那左臀上纹着一朵艳丽无比的红牡丹,美得叫人心都要跳出来。贺雪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这样特殊的部位纹了身。
      “今天我的女友不巧没到店里来,但我跟她说好了,她明天直接把戏装带到舞会上去。她会带好几套过去,明天你可以选一套,肯定有合你身的女巫装了,行吧?”蕾吉娜扭过头来对贺雪说道。她现在正在一个理发店里当学徒。俏皮的发式和眉毛上一只光芒四射的银环使她显得很时髦。
      “哦。”贺雪答道,两腿还站在门边不动。
      “你看什么呢?想看进来看吧。男的要想摸一摸,我还得看看是谁。你要是想摸一摸,你就过来摸一把,别不好意思。”蕾吉娜看着贺雪痴呆的脸,咯咯笑了起来,一副开心的样子。
      贺雪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不了不了,我还要准备……”她慌忙地将蕾吉娜的门拉上了。回到自己房里,贺雪眼前总浮着那朵牡丹花。她很惊诧地发现,原来长在蕾吉娜臀部的牡丹花才是她所见过的世上最美的牡丹花。她盘算着最好是找个什么借口再到蕾吉娜那边去玩一玩。到了晚上八点左右,贺雪刚刚想好了一个借口,忽然听见蕾吉娜一颠一颠下楼去了。这几天蕾吉娜常常在外面过夜。今天,她这么晚了还出门,看样子是又要在外面过夜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贺雪来到太平洋咖啡馆打工。她的工作是摆早餐盘。盘上两片沙拉菜,上面放一块黄油,一小杯果酱,两片奶酪,两片香肠,两片水果,有时还要煮蛋。前两天贺雪来工作时是星期二和星期三,客人不算太多,贺雪刚好能应付下来。可今天正好是星期六,来吃早餐的人特别多,贺雪又要拼盘,又要烤牛角面包,左右忙不过来,订单却还在一张张飞进来。客人从窗口探进头来,问早餐怎么还没出来,贺雪应答着,两手在空中飞舞不停。一位招待过来,说她16号台早餐盘上有一盘放少了,叫她再补上一块奶酪一块火腿。另一位招待过来,说有位客人黄油不够,贺雪脚不点地地应付着。到了九点半左右,早餐高潮来临,贺雪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从出菜的窗口里能看见一帮又一帮的人往饭店里涌,不一会儿,饭店里黑压压地全坐满了人。倒不是德国人的头发,而是德国人爱穿黑衣服弄得店里黑糊糊一大片,好像屋子里挤了一屋子找食的乌鸦,看得贺雪心里发毛。洗沙拉时,淌下不少水来,滴到地上,贺雪哪顾得上照料地上。汗流到眼里,用手背一擦,端起盘子正要往窗口送,却不防脚下一个哧溜,就连人带盘摔下去了。德国老板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响,进来看了一眼,也不去扶人,就又退出厨房到酒吧台去了。贺雪顾不得腿痛,先把地下的碎盘子脏食物扫了,又忙着装新盘。她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命令:快点!再快点!
      中午一点过后,老板在前台给了她七十马克的现金,这是预先讲好的五小时的工钱。老板说:“您的动作慢拖拖的,以后不用再来了。”贺雪没有说话,垂下头来,拖着疲惫的腿,走出了饭店。她在这里才刚试干了三天,就被老板给炒鱿鱼了。
      贺雪学的是电脑,专攻机械自动化编程。下午大学里还有一堂课,但贺雪打不起精神来,一心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就没去大学,而是直接坐地铁回家了。一路上,地铁里有人讲着稀奇古怪的土耳其语、希腊语、波兰语、俄语,就是没人讲中文,贺雪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出了地铁,贺雪还要走十五分钟的路才到得了家。大路这边有施罗德竞选总理的大幅画像,另一边则是大胖子科尔竞选连任总理的画像。贺雪恍惚想起今年是1999年,是自己来到柏林的第三年。她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她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家,然后就和衣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上十点,贺雪跟蕾吉娜来到夏洛藤堡区一家私人住宅。住宅很大,里面已有不少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女人,贺雪觉得只有少数几个女人显得美丽,大多数人都打扮得十分丑陋。传统画上的女巫穿着黑裙,骑着扫把,头上戴着黑尖帽,脸上一个大鹰钩鼻子,又老又丑,而且还有一副奸诈相,现在贺雪看见人们脸上东边画一块彩西边画一条蛇的怪模样,就想起了教授说她不会喜欢这样的舞会的话,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左右看了一回,结果连换装的兴趣也没了。但她经不住蕾吉娜左说右劝,只好挑了一件不起眼的深蓝色大裙子,罩在身上。这时,大厅里的人们跳起了探戈。贺雪不会跳,就端了一盘吃的,拣了个安静一点的角落,一边嚼着,一边看着对面舞厅里跳舞的人们。蕾吉娜的金发在人群中一晃而过时,贺雪就从心里赞美她,觉得她是舞会上最美的女子。这时,身旁两位在试戴头饰的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女子说道:“我们那老板,一肚子淫水,现在跟扫地的也干上了。嘻嘻,被一个助理撞上了。那玩意儿涨得像根胡萝卜哟。”另一个说道:“要让我看见了,我把它切下来给自己用了。嗨,你看见那个金发的眉上有银环的没有?你看,她那样子好放荡哟。听说她钓上一位牙医了。一生的生命保险算买好了哟。”两人诡谲地笑着,到另一个大房间里照镜子去了。
      贺雪诧异地寻找着蕾吉娜的身影。她知道蕾吉娜换男朋友换得很勤,因为蕾吉娜一直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但蕾吉娜现在有了牙医男朋友的事,蕾吉娜却还没有提到过。贺雪看见人们现在跳起了土耳其的肚皮舞,蕾吉娜也快活地夹在舞蹈的人群中颠起了肚皮。这位金发姑娘现在穿了一身天蓝色的紧身上衣和长裙,腰间系了一条小金片链接而成的肚带,每颠簸一下,浑身就发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沙沙声。贺雪觉得蕾吉娜美丽得就像是一位公主。她那富有节奏的扭摆让贺雪感到眼花缭乱。
      半夜十一点半时,四五十个女人拿着尚未点燃的火把,一路歌唱着,往离住宅不远的鬼山行来。鬼山其实并不突出高,而且也没有鬼,只不过是二战废墟堆聚而成的一座大假山而已。因为柏林本来是块平地,所以喜欢登高眺远的柏林人就都喜欢到鬼山来走一走。大家摸黑往高处走了一程,终于来到山顶的平坦高台。这时已将近子夜。平台上已经有不少穿着怪七怪八的服装的女人在那里等着。从别的方向也不断有人涌上来。不一会儿,山顶上就有两三百人,而且全都是中青年妇人。贺雪东张西望了一回,再回头时就不见了蕾吉娜。大家都在往中间挤,贺雪不知所以然,就退到一边。半夜十二点正,有个女人领头发出了一声呼唤,接着山上所有的女人都厉声尖叫起来,吓得贺雪往后倒退了两步。平台中央一堆火堆忽然火光冲天,女人们手里都举起了火把,怪模怪样地在绕圈子。刚刚还是漆黑的山顶,忽然间星星之火,照亮四野,一座鬼山一下子便变成了一座旋转的火焰山。人们尖声大叫着,围成一圈狂笑着,好像一个个都成了原始森林的狂人,好像大家已疯狂期盼了一年,到今夜为止终于做完了一年正人君子的苦役,来到了疯狂的尽头,因此一个个疯疯癫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裙子在火光中扬起又落下,飞扬的长发旋围着一张张如痴如狂的女人的脸,好像无数的女魔在呼唤灾难的降临。贺雪现在很希望有个同乡或熟人站在身边,这样自己就不会打摆子样地发抖。这时,有人把一个火把塞到了她的手里,不一会儿,又有人跑过来,围着她怪声怪气地叫,接着所有这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都蜂拥过来,把她围在了中间。贺雪以为自己成了女巫们的祭祀品,吓得脖子都僵住了。等到怪叫的女人拖着她跳起舞来,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终于跟着摇摆起来。不过,她的摇摆十分僵硬,看上去就像一个插在一堆奔腾嘶叫的马群里的稻草人,随时有被奔马拦腰折成两半的危险。这时,山顶上又涌上来不少人,舞蹈圈在不断扩大,贺雪乘机移到外圈去,想稍稍喘口气。两个戴着女巫鼻子的中年妇女从她身后走来,举着扫把直往人堆里扎去。贺雪听见其中的一位边走边叫道:“今年炒股票我运气太好了。你做生意呀,还不如我炒股票。”另一位也喊:“你炒的是哪几家的?我也炒了,但……”接着,话声混进喊叫声中,贺雪听不见了。
      舞场中有个女子,满头的金发如千万条细蛇在狂舞,上下翻卷的裙围就像一颗时而鼓胀时而破泻的大黑眼球在追波逐浪。贺雪追随着这人的舞步,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人从中心舞到外圈,嘴里发着“喔哩喔哩”的叫声,目露野性,一只手如蜘蛛般,忽然飞到贺雪肩上,拉了她一把。“贺雪,来啊!”贺雪吓得身子往后倒闪,等到明白过来叫她的原来是蕾吉娜时,蕾吉娜已跳到人堆里不见了。
      贺雪在地上踩熄了火把,站到暗处,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疯狂的气氛感染着每一个人,但贺雪却像一头被狼追逐的孤鹿,全身上下只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尤其是那怪异的歌调,还有女人们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配着眼前的这幅人鬼难分的夜景,使贺雪更觉得是走进了一个令人心惊胆颤的噩梦世界里。她悄然无声地转过身来,朝山下跑去。鬼山上到处是人,山道上也是火把蜿蜒,热闹胜过白昼。到了山脚下,气氛才冷清起来。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贺雪摸不着方向,瞎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电话亭,于是给房东教授打了个电话。那时已快到夜间两点了。
      十五分钟后,施蒂勒教授开着奔茨车到达了鬼山山脚下。这时贺雪已把女巫装脱下了,脸上的油彩也已擦掉了。
      施蒂勒打开车门,看了一眼贺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跳得很开心吧?”
      贺雪莫名其妙,只好含糊答道,“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施蒂勒脱下外套,把它披到贺雪身上。“别推拒了。你看你直打哆嗦。”他顺手把贺雪的头挽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贺雪茫然地瞪视着车窗外的黑暗,整个上身得了麻痹症一样,半天动弹不得。她没想到,今夜她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得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吻。既没有开场白,也没有任何爱情的预兆,好像走在大街上,天上忽然掉下一泡鸽子屎来,不偏不倚,正好就掉在自己的头顶上,实在是不可理喻。
      车子往北行驶,经过皇帝大道时,路口左边忽然有辆车直冲上来,施蒂勒紧急刹车,才没有撞上去。贺雪惊叫一声,头差点撞到车窗上。幸好安全带把她拉住了。
      “笨蛋!不长眼睛的东西!”施蒂勒愤愤地朝外面骂了一句。“这帮混蛋,总是乱抢道。你不用怕,我开慢点。”教授抬起右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大腿,然后,那只手就放在上面,一路上没再拿下来。贺雪忽然觉得腿上盘了一条章鱼,紧箍样地箍得她浑身热辣辣的十分难受。
      施蒂勒把车子开到后面花园里,在车库门前停了下来。贺雪下了车,低着头往门边走去。四野一片寂静。门檐下的自动灯亮了起来。施蒂勒从车门另一边走过来,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居高临下地吻着她的额头。四野悄然无声,世界似在黑暗中沉睡。贺雪的头一个劲地往下缩,好像驼鸟遇到了从未见过的新物体。施蒂勒用手把她的头托起来,叫她睁开眼睛。她勉强地睁开一条缝,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滚烫的脸颊好像一个在火炉中快要爆裂的栗子。
      “喜欢我吻你吗?”施蒂勒一边吻着贺雪的脸,一边问道。
      “我,我从来,没有,没有。我不知道。”贺雪的声音显得很脆弱。“我知道我长得很难看。”她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但教授挪开了她的手,再次捧起她的脸庞。“喜欢有人吻你吗?”
      “我跟别人不,不。蕾吉娜很喜欢,喜欢这个。”
      “我没问蕾吉娜,”施蒂勒端详着贺雪偏平狭窄的脸,沉思了一会儿。他在吻她的时候,想的正是蕾吉娜。他有点疑惑,贺雪是不是看透了他。但当他看到她的脸部在颤抖时,他便立即把自己的疑虑抛开了。“有没有接过吻,这都不打紧。关键的是身体在亲吻中会发生一些化学变化。我吻你,你的身体就会进入另一种状态,微小的化学反应会释放一些激素,使你兴奋。这是好事。有化学反应,就行了。”他弯下腰,把自己的嘴唇贴到贺雪的嘴唇上。
      贺雪闭上眼睛,两丝泪线在眼睑间闪烁发光。她长到二十多岁,确实从没感受过这样翻江倒海的身体状态。她真想靠在教授肩上大哭一场。
      “你看,你已经有化学反应了,”施蒂勒一把抱住比他矮半截的大学生。“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放松一点,你身上的化学变化就会来得更快,更彻底。化学,是天下最玄而又玄的学问。我们都需要化学。化学反应会使我们进入美妙的状态。化学反应要来了,我们千万别去阻挡它。你顺着它,我也顺着它,今夜我带你一起进入反应,一起变化变化,好吗?”
      贺雪扭动着嘴,一张脸紧张得十分难看,“你又要做,化学试验?可我,不想,全身都长毛。”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根在野风中呜鸣的琴弦。
      施蒂勒愣了一下,在灯光下几乎笑了起来。“今天没有毛,只有很多皮,让你摸不够,让你摸不完。你看,我的胡子今天全都躲起来了,就因为它们知道你更喜欢下面的皮。”他握住她的手,让她感觉自己的下巴。贺雪这才注意到,教授把胡子全剃光了。这个大个子男人一手挽着贺雪,一手去开门。进了屋子,施蒂勒也不开灯,两只大手先顺着贺雪的脊背摸索起来。门外屋檐下的灯自动熄灭了。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贺雪,放松一点。贴着我,不要把脊背拱得这么高。该尝试的化学反应一定要尝试一下。小鸽子,我不会害你的。来吧。你其实是块学化学的好料子。”施蒂勒把一只手移到贺雪胸脯上,贺雪筛糠样地抖了起来。施蒂勒搂住贺雪的身子,将她紧紧贴到自己身上,贺雪却抖得更厉害了。但她并没有挣扎,而是任由教授把她抱进了他那间有股烟味儿的卧室。
      太阳射出金光的时候,贺雪悄悄离开了酣睡的施蒂勒,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在施蒂勒身边时,她一刻也不曾睡着。现在,身子靠到了自己的床,施蒂勒的模样又历历浮现在眼前。教授的头发虽然已经灰白,但奇怪的是教授胸前的毛发却是黑色的,而且一簇一簇地长得很茂密,教授呼吸的时候,蜷曲的毛发就像一条条小虫子,满胸满肚地蠕动,使贺雪惊悸难眠。她辗转多回,才在迷糊状态下慢慢入睡了。入睡时,蕾吉娜仍没有回来。
      中午时分,贺雪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为一家玩具工厂编了一个给洋娃娃装插头发的程序。开始时一切正常,后来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故障,从插发机里出来的洋娃娃全身都给插上了又粗又长的黑发。贺雪把头探到机器里,想检查一下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结果机器一把把她吸进去,一会儿又把她吐了出来。这时,她就跟那些堆在旁边的洋娃娃废品一样,从头到脚长满了黑黑的长毛。甚至手背手心也都是毛,黑不溜秋的比黑狸还要难看。施蒂勒教授看见她,走过来给她一根一根地拔毛。奇怪的是他拔下一根就把它扎到她脸上,而且还说只有这样,不该长毛发的地方才会真正光滑起来。贺雪半信半疑,开始东张西望找镜子。当她在一面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时,她尖叫起来,就在这一刹那,她惊恐地发现,她的口腔也成了一个黑毛杂生的地方,连自己的舌头也上上下下长满了虬须样的会蠕动的东西。她一张口时,满嘴的毛发就乘机疯狂地往外扩散,转眼间就像虫子似地攀爬到了镜子上,用手扯都扯不下来。贺雪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最后终于把自己给叫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是汗,一颗心狂蹦乱跳,好像要迸裂开来一般。
      贺雪这天本来打算跟一个中国同胞去十字山区看五一节的各种示威游行队伍。听说这里还有高举毛泽东画像的游行队伍,贺雪很想看看是否真有这回事。可现在,她的两胯间像被揭了一层皮样地疼痛,以至于她连翻身下床的愿望都没有。她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自己昨天真的跟一个陌生男人过了一夜。二十三岁了,终于有了初夜。有没有爱情她说不上来,但她至少可以跟十九岁的蕾吉娜说,她也已经翻过了第一座山了。不过,蕾吉娜曾经嘲笑过她的处女身份,而且还嘲笑过教授的假正经。贺雪不想又成为她的笑料,所以她决定不在蕾吉娜面前暴露有关初夜的蛛丝马迹。她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半天。她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些小说,那里面的初夜总有爱情呀缠绵呀之类的,十分美妙诱人,可自己的初夜就像是一个身体有缺陷的幽灵,脱光了衣服后,既怕见人,又怕见光。想到这里,贺雪难过地一把把被子扯过头顶,把自己全部捂了起来。
      施蒂勒上来敲门,一敲再敲,不肯罢休。贺雪胡蒙不过,只好来到教授的客厅,跟教授相对而坐,自己喝茶,教授喝啤酒。教授把手搭在她肩上,跟她聊着化学,贺雪一会儿咬指甲一会儿理头发,没有一刻安宁。教授喝完啤酒后,说化学实验还没有做完,要跟她把昨夜的化学反应继续下去,然后便一把将她抱到卧室里做“床上实验”去了。
      接下来的数日里,贺雪总有胸闷胸痛的感觉,头痛也越来越严重。内科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最后告诉她,她身体并没有毛病,她患的只是文化震惊,只要在异域文化里多呆些时候,自己也努力适应新文化,这种震惊感就会慢慢消失。
      贺雪听到这个诊断时,心里一震。她觉得这个医生就是个百发百中的猎人,而她自己就是只兔子,医生的话就是那出膛的子弹,它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她的大脑。
      
      (选自罗令源《夜游莱茵河》小说集。该书稿为中文原创,有散篇已发表。德文译本2008年由德国慕尼黑口袋书出版社[dtv]出版。)
      
      (责任编辑:张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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