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文章_关于父亲的断想

时间：2020-08-15 07:21:46　来源：雅意学习网本文已影响人

　　想起我的父亲，心头总会隐隐地痛。关于他内心的快乐和苦闷，我始终不甚了解。这缘于他的突然离世，也缘于他的不善言辞。有时我感觉父亲离我很远，有时又好像近在身旁。当我思念他的时候，我常常会注目凝望空无一物的墙壁。这时，墙壁会隐隐地幻化出父亲的面容，那迷人的微笑，丰满而富于质感的双唇，令我心中涌起阵阵甜蜜，还有酸楚。
　　对于我的父亲，对于自己的民族认同和出身，其实是心中难以抹去的一缕伤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非像今天说起自己是台湾同胞，是台湾少数民族那样由衷的自豪，而是羞于承认自己的民族。因为父亲最早是被抓壮丁才来到大陆的。虽然后来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又接受了高等教育。然而，那一片富饶美丽的故土，在许多人眼里，却永远是一片荒蛮落后的穷乡僻壤，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父亲总感觉自己低人一头。从懂事起，即不断地忍受着异样的目光，总如芒刺一般，缠绕弹压在心头，而台湾海峡一边的故乡，永远是隐藏在迷雾里，永远是个空洞、陌生、遥远的梦，那一份沉重纠结萦绕在心中，终究难以化解。直到今天仍然会有人不解地问我：“你是高山族，那你是从台湾来的了?”我回答说：“我是生活在大陆的台湾少数民族，只去过台湾几天。我父亲是从台湾来的。”对方更要诧异地问：“那么你父亲又是怎样从台湾来到大陆的呢?”如果我如实回答：最早父亲曾是国民党兵，因为内战而被骗到大陆来的。接下来问话人的惊诧失望更会毫无掩饰地写满在脸上，好像是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为什么不是从香港或某地来的，为什么不是从事情报或者是为了更崇高的使命呢?最好是个地下工作者。我很理解他们的不解和失望，然而，我不想辱没我的尊严，我更不想歪曲历史事实。于是，我几乎不屑于回答这些简单而复杂的问题了。然而，这样的不解和失望，其实也困扰了我许多年，直到今天我仍然要经常面对这样的尴尬，只是它已不再会影响到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了。
　　我不了解父亲的地方很多，特别是他在大陆40年，他内心深处是如何想的。思念故乡，这份痛入骨髓的孤寂不是几年、十几年，而是几十年。父亲离开台湾时年仪20岁，不曾想就此一别，只能在睡梦中回望故乡了。在40年与家乡完全隔绝、不通音信的日子里，不要说亲人的样貌差不多要变得模糊不清了，就连只言片语的家书也没指望得到。然而，父亲的精神并没有垮掉。我认为父亲的生命是顽强而坚韧的。
　　从台湾到大陆，从普通渔民到知识分子，虽然也成就了父亲别样的人生，然而，对于这彻底的命运大逆转，父亲的内心深处是庆幸还是遗憾呢?我不得而知。假如时光能够倒转，不知道父亲是会选择留在故乡，享受亲情的温暖，在默默无闻中终老一生?还是忍受40年骨肉分离的痛苦，骄傲于征战沙场、埋头学术、丹心不改，黄土垄中埋忠骨呢?历史不能假设，父亲没有机会选择，他选择了他所跨越的人生道路，留下了一行行坚实的脚印。
　　在我的记忆里，不曾见过父亲流泪，他的脸色永远是平和淡定的，从不露出威严，更不曾口出秽语。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沉默寡言，是他本身性格使然，还是另有隐情。然而我知道，父亲对于新中国，对于在大陆的生活，其实是非常满足，怀着深深的感恩。因为他明白，假如没有昔日的大陆之行，他不可能达到他的族人所企望的高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应该感谢命运的机遇。然而，那一片遥远土地深情的呼唤，也在他脆弱而坚毅的胸膛敲响了40年不变的声音。父亲是把对故乡对亲人最深切的怀念，都倾注到寄托到平凡的教学科研中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父亲的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宽宏和隐忍，使我很小就承受了更多异样和鄙夷的目光，使我的童年和少年蒙受了黯淡的色彩，也使我曾在很长时间里怨恨过我的父亲。当我终于懂得了他精神的可贵，终于能够在心灵深处与他的思想对接和融合时，我的父亲早已与我阴阳两隔。我深深地感慨：我的父亲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坚持自我的人。他朴素的家国情怀是深厚而简朴的。
　　没有人能够忘怀自己的故乡。在父亲眼里，故乡虽然贫苦，生活虽然困顿，然而那简陋的茅草房，那带着海腥味的潮湿空气，香甜饱满的稻谷，茂盛挺拔的槟榔林；那回荡在山野乡间纵情的歌声，那月光朗照下铿锵有力的舞步，都是温暖岁月甜蜜的回忆。定格在20岁的故乡的记忆，就这样抚慰着父亲40年的思念寂寞。如果说我无可选择地遗传了父亲对故乡一脉相承的深情，只因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就真实地烙印了本民族那激越动听的歌声，那优美豪放的舞步。这歌唱这舞蹈，是父亲留给我的宝贵财富，是我与故乡丝丝相连不可割断的纽带啊!
　　记得特别清楚，小时候家里有两把德国口琴，音质十分纯正。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是父亲在战争年代，用一双象牙筷子和战友交换得来的。他非常珍惜这两只口琴，平时总是用红布包裹，仔细地收藏着，每次吹完，还要用清水清洗干净后才收起来。父亲喜欢唱歌，喜欢音乐。他是出色的歌手，也擅长吹奏口琴。所有会唱的歌曲和音乐，他都能吹奏出来。他能够同时用两只口琴吹奏，听起来有合声部的效果，就像有其他乐器伴奏一样美妙动听。在部队生活很单调时，为了打发闲暇时光，口琴就成为父亲最亲密的伙伴。而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两只德国口琴一直伴随着父亲，从上海、武汉再到北京。思念故乡时，悦耳动听的琴声就会驱散心中的阴云，故乡美丽的幻影又会在眼前浮现。我喜欢听父亲吹口琴。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还曾教过我口琴技法，我只学会了单音吹法，却始终不会吹出合声。父亲去世多年后，在整理家务的过程中，我不经意间发现了一盘父亲自己录制的磁带，里面竟然有他吹奏的口琴曲。当那熟悉优美的琴声传入耳鼓的时候，泪水已洒满了我的面颊，父亲和蔼可亲的容颜又历历浮现在眼前……
　　有些回忆是甜蜜而辛酸的。比如穿着。我的父亲很爱干净整洁，他从来穿衣戴帽都是整齐得体，风度翩翩。他的衣服永远是非常干净、平整、合身。父亲对衣服很注意保护，一件衣服穿许多年都还是很新的样子。他的衣服都是单独存放的，每次洗完后，他都将衣服仔细叠好放进衣橱，衣服之间用纸张隔开，各种衣服还有不同的存放区域。而樟脑丸是绝不可以少的，柜子里永远是香气袭人。
　　改革开放后，大陆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服装的更新换代对于普通人家也不再奢侈，许多衣服还没有穿破就被淘汰了。对于旧衣服，父亲舍不得扔掉，一件件洗干净收好，说是将来带回到台湾老家再穿。殊不知，当时台湾早已是亚洲“四小龙”之一，这样的旧衣服，即使在偏僻的乡村也不会再有人穿了。然而，父亲坚持要留起来。1990年，我的叔父和表哥从台湾到大陆来取回父亲的骨灰，听到我们讲起这段往事，感到很辛酸。这些旧衣服，许多年后，母亲仍然不忍处理掉，收在纸箱中存放在楼道里。后来居然整个纸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当时正值岁末，我们猜想可能是被返乡的民工拿走了。果真如此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父亲会高兴的。因为那些衣服的确很干净，不很旧的，有人能再穿，实在是件好事情。
　　我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完人。当我回想过去的时光时，也会为他曾经的疏于对家庭更多的关注，对母亲、子女的少于言语的温情的问候，不无遗憾。然而他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虽然从没有做过家务，但从结婚开始就将薪金全额交给母亲管理；对于子女，虽然少于管教、问暖问寒，但从来不曾以家长的威严来施威，来强迫我们做任何事的，更没有斥责、谩骂和专制。他的身教我受益终身。他对于学生的护佑，对于事业的执著和钻研，值得我一生汲取和学习。父亲生前默默无闻，但在他去世多年后，我却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赞扬之声。我想父亲可以含笑九泉了。
　　如今，我的父亲已经离开我整整24年了。作为他的女儿，我时常感到愧疚和不安，因为我不曾为他赢得荣誉，我只能将这思念的花絮，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呈献给他。呈献给他紫色的灵魂，呈献给他黄土垄中柔软的叹息。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一个有着深厚家国情怀的真实纯粹的人。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即是父亲去世24年的祭日了。有关父亲的记忆永远是鲜活的、忧伤的、甜蜜的。我不会停止思念，我也将更加努力地生活下去，为了父辈的苦难、隐忍、坚贞和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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