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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志绮 [绮孽志]

    时间:2019-05-13 03:21:3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他死死瞪着这位酷肖花繁的来历不明的“筱寒秋”,复又跌坐藤椅中,他花了四十年的光阴回头看,才明白花繁这只妖精当初要的东西是“爱”,而这一次,花繁要什么,他永远不知道了。  伊人
      1949年11月11日,广州城沸腾起来,路上全是游行、围观、走动的市民,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二七师全体指战员代表部队举行隆重的入城仪式,接受党政军领导和广州市民的检阅。
      司兰亭不爱凑热闹,这么隆重的日子,他淡然坐在陶陶居的隔间茶座里品尝新烘制的蝴蝶酥,身边坐着他的妻。妻一边呷茶,一边用明亮的粤语与相熟店伙交谈,大概说些共产党、共产主义之类。他始终不是岭南人,听得吃力,索性扭头转向窗外。就是这漫不经心的一瞬,他居然在熙攘的人潮中看见了故人。
      是她?司兰亭险些将酥饼捏碎,他推推鼻梁上的镜架,看清楚些,那丰盈的桃腮,细弯的眉眼,微嘟的朱唇,颊边的酒靥……她倚在对街骑楼的爱奥尼柱旁,一身白底洒蓝花的短袍装扮,发式仍用旧时的斜髻,低坠肩处溜出一束青丝。正无聊,她轻轻抿嘴,继而吹开荡在额间的碎发,又天真又轻佻的风情……他双眼渐渐湿润,终于忍不住唤她:“花繁!”
      “嗄!咩嘢事啊?咿呀鬼叫咁!”妻怪嗔,狠狠推他一把。
      他恍如梦醒,忙向妻道歉,再转往窗外,花繁不见了。他听见自己心底拉拽的深深叹息——他原来,从未忘记花繁。
      妻打发走疑虑的店伙,用国语低声向他打趣:“司二爷是看上哪个妹妹啦?”
      妹妹?噢,不,他喊花繁“姐姐”。花繁凉凉的指腹点着他的鼻尖,笑谑,兰亭呵长大了要迷死囡仔的。他低头,妻的手搭上他手背,这两只老手,褶皱纵横如一张网,交织的沟壑叫岁月。
      他脑袋“嗡”一下炸开,不!不可能是花繁,他叫“姐姐”的花繁,怎么可能在1949年仍是二十岁的模样?!况且……况且花繁在三十年前已经死了,他亲眼看着她被烈火舔蚀……看着……她雪肌暴皱、焦裂……
      呵!他汗涔涔下。妻问他:“愣什么?究竟什么事?”
      他摇摇头,招手叫店伙:“埋单。”
      孽债
      周倩娟在牌友处打完十四围麻将回家,刚进院子就被匆匆跑出的李嫂撞个满怀。“赶投胎啊急成这样!”周倩娟怒斥。
      李嫂低头分辩:“是老爷,老爷急着要我请夫人回来。”
      厅房的司兰亭听到院子动静,忙唤道:“倩娟,快过来!”
      周倩娟啐一声,移步厅房。
      司兰亭捧着电话,神色焦躁地问她:“怎么兰舟在英国伦敦的电话打不通?你快来看看!”原先放电话的镂空暗八仙红木立柜被推移一旁,厚厚一盘电话线乱摊在地上。司兰亭折腾这部电话不是一时三刻了。
      周倩娟惊疑地打量他,说:“你今天怎么回事?从上午喝早茶你就不对劲!现在要打电话找大哥,你难道真的不记得?半年前大哥就过世了!大嫂跟子女去荷兰住,伦敦的房子准备拍卖,我还和你商量要不要买下来。你忘了?”
      司兰亭“砰”一下跌坐藤椅,他只想到花繁,他只想到要找人倾诉,他真的忘了这些……但如今,向谁说?
      周倩娟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伏在他耳边问:“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他撇开脑袋,不愿说话。这样僵持了小半会儿,到底是心无底气,压不住陈年往事的汹涌浪涛,嗡嗡道:“我们杀了一个人。”
      “谁杀的?”
      “我和兰舟。”
      “什么时候的事?”
      “父亲去世那年的仲夏。”
      伤逝
      父亲是1919年秋天去世。父亲去世前三个月完全陷入昏迷状态,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司兰舟在准备出国留学的事情,照顾父母的责任自然落在司兰亭身上。有一天中午兰亭正准备出门,寒风骤起,母亲唤佣人陈妈给他取长衣,他见空接了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司老爷醒了,要见花繁小姐,请速寻至。
      他愣在当场。待母亲为他披上外套,细软的毛料磨蹭到他的脸颊,异样触感一一像女人的长发轻拂,他一激灵,问母亲:“哥哥呢?马上要到医院看父亲!”
      母亲也惊住,忙唤陈妈:“去,去英国领事馆找大少回来!”
      兰亭说:“来不及了,我自己去找。”母亲也要跟去,兰舟不同意,谎称父亲只要见哥哥。
      在领事馆见到司兰舟那刻,他紧张得手都颤抖,他把它们藏在外套口袋里,强装镇定,说:“哥哥,出事了,父亲醒了,要见花繁,你看怎么办?”
      司兰舟愕然,随即勉强一笑,说:“人都死了,又怎么办?要么告诉他,要么瞒着他。”
      兰亭的脸煞白,几乎尖叫出来:“你要告诉他?!那就等于杀死他!他是你父亲!”
      司兰舟的笑僵在唇角,慢慢弯成一个下坠的弧度,像一杆秤,沉下去的一头压住了他的喉咙,“兰亭,”他的声音极轻,是挣扎逃生的游魂,他说:“我会处理的,父亲不会知道这件事。”
      他们沉默着走到医院。至病房前,兰舟忽然拉住兰亭,问他:“你认为我做错了么?那个女人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不知道!”
      兰亭用力甩开他的手,说:“这些,你找父亲评去!”
      他那时恨兰舟,更恨自己,想到永不能见花繁,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受。
      见到父亲那刻,兰亭的泪簌簌落下。父亲身上的癌细胞失控扩散,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以为花繁到了,挣扎着要起来。
      “是我们,父亲。”兰舟赶紧上前去搀扶。
      “花繁呢?”父亲焦急问。
      “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她一定在司花舫上的!她一定等着我的!我亲自去找她!”这个全身吊满了针管,命在旦夕的老人这时表现出疯狂的执著,纵兰舟正少壮,竟拦他不住!
      兰亭不得已堵在门,急急道:“父亲,花繁走了,花繁不在司花舫I司花舫烧了!”
      “什么?”老人霎时停下反抗,慢慢退回病榻。
      “前阵子司花舫起火,花繁不知哪里去了。”为了稳住父亲,兰亭信口而出,不敢直视老父神情。原以为父亲会雷霆大怒,岂料父亲怔怔一会儿,竟露出淡然笑意。
      父亲……兰舟与兰亭面面相觑。
      父亲说:“你母亲那里,我早交代过了。剩下的事,你们兄弟俩商量着办就好。孩子,我只说这个,要是还留着花繁的骨灰,葬在我坟里。没留着,就算了。我知她不会弃我的。她不来,便是先去了。”   兰亭听着心里难过,抬眼再看父亲,已端端躺病榻上没了气息。他想,父亲究竟到死都不明白花繁是什么东西?或者他是明白了,只叫他们不明白,害他们白折腾一场。然而,是白折腾吗?花繁不能不死,兰亭心底清清楚楚。
      只是逼死花繁的,不是“她是什么东西”的原因,而是他们绝望的爱,他与兰舟——人类亘古已有的卑鄙的自私。
      初见
      要说花繁,得从头说起。从父亲司存柏说起。
      司家原籍沪中,历代书香,也算官宦子弟。到父亲司存柏,由祖父与亲家姥爷出资,留洋游学。
      司存柏是在留洋前成的亲,成亲不足一年,即赴英,五年始归沪,长子司兰舟已入私学。司存柏留沪发展一年后,调职广州渣华轮船公司,借口创业,未携家眷至粤。夫妻又离十年,待祖父病逝,父亲终于派人接他们母子到粤同住。他们,包括十五岁的司兰舟与十岁的司兰亭,那是1909年春末。
      父亲带着众多家仆在逢源路的西关大屋给他们接风洗尘。兰亭第一次看见父亲,很有些胆怯,他微微侧在哥哥肩后,审视这个中年的男子,他微斑的两鬓和说话时温文的新派姿态固然吸引兰亭,但更让兰亭感兴趣的是站在父亲身畔的那个婉丽的女子。
      她是谁?从哪里来?和父亲什么关系?那个女子大概发现了兰亭好奇的目光,唇边酒靥骤然深陷,把他拉到跟前,凉凉的指腹点着他的鼻尖,笑谑:“咁标致个样,兰亭长大了呵要迷死囡仔!”
      父亲拉拉女子的衣摆,嗔道:“花繁,佢地听不懂粤语。”
      父亲满面怜惜的宠溺,却是对着这个叫花繁的女子,不是他们两兄弟。
      “嗄,”花繁颇遗憾地叹气,放开兰亭,笑靥却不减,说:“第日我亲自教佢地。”
      兰亭注意到母亲淡漠的神色中细微的轻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你是什么东西?教我儿子?
      出身高贵的母亲看不上花繁的刻意讨好。兰亭没有告诉父亲,在沪中,母亲早早请了广东师傅教他们粤语,他们不但听得懂,而且会说。兰亭看兰舟,他也一径装痴,不声响。
      父亲拉花繁到母亲跟前,改了北方官话介绍花繁,说:“她是大沙头的姑娘,前段日子大沙头遭了火,住的地方没了,家人也散了,我见她可怜,就收回家住着,等找到她家人了再送回去。”
      母亲点点头,正眼不瞧花繁,倒是亲切问一个端正的佣人:“你叫陈妈?会讲官话?来这儿做多久了?看过孩子没有?以后两个小少爷要托你照顾了。”
      陈妈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会用心看好少爷的!”
      母亲很满意,对父亲说:“我没带姨娘来,这个陈妈就让她跟我吧,月钱加三成好了,你看呢?”
      父亲说:“家里的事你决定就可以,我还要到公司看看,你让陈妈带你到处熟悉一下。呃,花繁,你跟我出来。”父亲不动声色把花繁带走了。
      母亲开始在陈妈的介绍下熟稔地指挥起家仆。间隙,母亲招呼他们兄弟一旁说话:“你们也看到,父亲工作忙,以后是常常不在家的了,他和花繁的事,你们不要好奇,没你们插足的,你们只要管好自己,别的就是自讨苦吃。”
      兰亭后来常常想起母亲这话,非常惊异母亲对世事的预见,她明明和他们是同一天踏上这块南粤土地,然而她却仿佛早已谙熟一切,过去,将来。
      探风
      兰舟没有听从母亲的话。他带着弟弟追问陈妈:“父亲为什么不回家?一个星期都不回家?花繁不是说在我们家里住?怎么也不见回家来?”
      陈妈起初应付兰舟说那是主子的事,下人管不着。兰舟就搬出母亲来,说母亲如何如何思念父亲,如何如何暗地伤神。
      陈妈是母亲一手提拔的,对母亲真心感激,一听关系到母亲,着急,就露了口风,说:“你们也劝劝夫人,没的跟那个花繁争去!自古都说贱妾贱妾,夫人身份高,一跟花繁斗就没身份了。”
      兰舟插嘴问:“贱妾跟花繁什么关系?”
      陈妈哎呀一声,说:“你们自己父亲,你们都没注意?花繁是老爷的……”
      “啊!不可能!”兰舟叫道,“她和我一般大!”
      “啧啧,”陈妈摇头,说,“也怪不得你,那个花繁竟是个不会老的!刘厨子告诉我,他十年前跟老爷刚到广州,有次老爷在财记花艇摆饭局,就跟花繁好上了,那时花繁已经是东壕口大沙头财记花艇当红的卖笑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跟三十岁的老爷也般配。我呢,六年前见过她一次,也是这个打扮,短袍斜髻儿,也是这个模样,十六七岁的!从前老爷不带她回家,想是要藏着她,谁知你们来的前一个月,正月初九那日,花船大火了,据说停泊在大沙头的船只就烧掉三十余艘,死人怕有三四百。哎呀,那个花繁命大,那天跟老爷去了陈家祠堂!喏,这就遇上你们了!现在一看,她还是那个模样,可是跟老爷站一起呀,倒像老爷侄女来了!不是我说,花繁妖里妖气的,还古怪得要紧,夫人大家闺秀出身,直心直肠,怎么是她对手!”
      兰舟久久不说话。陈妈只好向兰亭搭话,说:“二少爷,你看那女人是不是古怪?”
      兰亭皱眉,很老实回答:“不知道。”
      陈妈压低嗓子,说:“外面都传她是妖精呢!”
      喝!兰亭被吓住,躲到兰舟身后,说:“哥哥,我怕。”
      兰舟一惊,反手抱着兰亭,凶凶地问陈妈:“花繁是什么妖精?花精还是狐狸精?”
      陈妈讪讪笑了,说:“大少爷怎么就生气了,外面说的,我哪知道。”
      兰舟说:“花繁要是妖精,怎么不把父亲吃掉?”
      “谁知道她最后要的是什么。”陈妈随口一答,见两个少爷脸色黯然,自知话说多了,连忙编个借口辞身。
      兰亭问兰舟:“哥哥,花繁姐姐这样漂亮,她要什么?”
      兰舟摇摇头,说:“不知道。”但他心里却不甘心不知道。
      哀秋
      中秋那日,父亲早早带了花繁回大宅过节,和母亲打声招呼,便领花繁进了书房。陈妈冷笑:“看这架势,老爷要把花姑娘栽培成状元!”
      母亲斥道:“大宅子里多了事情没打点,你倒有闲心看老爷的架势!”
      母亲派陈妈掌厨去,又嘱咐两兄弟回寝室温书。待转身,一闪眼,瞥见兰舟淡青色的下颚,心下一动,又嘱咐道:“月亮出来前,别去书房打扰父亲。”两兄弟好好应了,母亲这才忙去。   通向两兄弟寝室的风雨廊,也经过父亲的书房,父亲在教花繁用官话念《西厢》,花繁咯咯的笑声隐隐传出,像9月的桂花香,细细绵绵,会钻七窍关节……兰舟不由定住……
      许多年后,兰舟在英国读欧洲文学,举目是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东方女人的轮廓,但是满腮胡子的教授讲到希腊神话,讲到那些用美妙歌声诱惑水手的海妖时,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了花繁轻轻的咯咯的笑声,她在他脑海中瞬息鲜活,千姿百态……她是他心底不灭的海妖。
      兰亭问兰舟:“哥哥,怎么不走?”抬头见哥哥愣愣望着书房的侧窗,窗玻璃绘着红蓝交错的满洲彩,阳光一照,甚刺眼。兰亭不悦,扯着兰舟衣摆,不屈不挠地叫,哥哥哥哥哥哥……
      侧窗这时忽然开了,花繁探出身子张望,雪青闪蓝的袍子曲线分明,她不自觉体态的妖俏,还伸手招呼兰亭:“弟弟过嚟呀!”雪白的臂膀在空气中凝成神秘的月亮……
      小兰亭踌躇,拼命拽哥哥衣摆。花繁以为他们听不懂粤语,又用官话唤:“兰舟也过来嘛!”
      这一声,兰舟终于醒了,想起母亲的嘱咐,匆匆牵着兰亭离开。
      到赏月时再见花繁,她还是一身雪青闪蓝的袍子,兰舟看一眼,脸颊已烧成暮云。
      兰亭不知缘故,只瞅着哥哥战战兢兢收收放放递向花繁的目光觉得有趣。
      兰舟趁父亲和母亲说话的间隙,鼓起勇气拉过花繁问:“他们说你是妖精,你是吗?”
      ——这般唐突,花繁却不恼,浅浅笑反问:“你说呢?”
      兰舟一时不知回答,颇狼狈。花繁笑深了,并不为难他,切开一块莲蓉月饼,递给他,说:“妖精不妖精有什么关系?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吧。”
      “我也和你一般大!”兰舟恼道,竟不接那月饼。花繁送收不是,望着这个青春正长的少年,愈笑苍凉,花繁是何其聪明的女子,怎不明白兰舟眼神里倔强的纠缠……幸得兰亭稚气,伸手接了那月饼。花繁顿时松一口气,回头看司存柏,他与夫人也看着这里。
      花繁不抹痕迹地咯咯笑开。
      中秋后,花繁彻底搬离大宅,兰舟被遣送回沪中念书。
      很长的几年间,司家大宅里除了司老爷,再没人见过花繁。
      新芽
      最初的一年,兰亭常常问妈妈,哥哥什么时候回来,重阳回来吗,冬至回来吗,春节回来吗,端午呢?
      ……都不见回来。妈妈解释说哥哥以学业为重。但是小兰亭渐渐听到一些流言,说兰舟是爱上了父亲的姨太太,被父亲支走的,永远不会回来了。
      连兰亭也知道,姨太太指的是花繁。他想起母亲第一天到大宅时跟他们兄弟俩说的话,你们只要管好自己,别的就是自讨苦吃。那么,哥哥一定是因为花繁惹祸了。兰亭越发谨慎,上学堂,做功课,小心翼翼地生活。
      下人们夸这位二少爷,够本分,像夫人!
      兰亭其实不像。兰亭唇边刚长出青绒,心中已长出反骨,本分有什么用?连父亲也留不住!
      青春是一样的忤逆,他不过比兰舟多了些许顾忌。
      关于传说中不会老的花繁,他不是不好奇。
      意外
      1919年元旦,父亲失足坠楼,重伤入院。
      兰亭收到这个消息肘正和同学一起布置圣心教堂,帮约瑟神甫准备晚上的新年弥撒,再往天花挂上银铃就完工了。
      一个长着可爱苹果脸的女同学恳求他:“挂了银铃再去看父亲罢,举手之劳!”平时温和老好的兰亭却一副急切的模样,连拒绝的话都没有,匆匆跟传信的家仆走了。
      一路心惊胆战到医院,见了父亲,了解到伤势已稳定,兰亭一颗心放下。
      母亲说:“你没事就多陪陪父亲。”他答应了。然而在父亲身边待越久,他越感觉到内心那股巨大的失落——花繁呢,在哪里?
      兰亭不便问父亲,只得旁敲侧击地问母亲:“怎么会伤了?当时就没人在父亲身边?”
      母亲说:“你父亲不知怎么想要跟花繁学曲,两个人就到戏台上去唱,花繁转大旗不稳,你父亲去扶,这一下子的事,你父亲就……”
      兰亭问:“那花繁呢?”
      “她好得很!”母亲甚是不满,一时感触,流泪道,“你父亲几十岁的人了,花繁也不懂好好照顾!现在出了事,你父亲心疼她累着,叫她回司花舫,她当真就回去不来了!这什么女人啊……”
      母亲还未说完,见父亲仿佛醒了,连忙收住,说:“兰亭,好好照顾父亲,我得回家打点一下。”
      那日起,兰亭不上课的时间都在医院里陪父亲,父亲已经老了,精神时修饰得好好的便不察觉,一病下来躺着,满鬓白发与松弛的皱纹尤其瞩目。病苦剥去了父亲的财富与地位,给他一张病榻,他与普通的老头再无区别。
      但兰亭总有个说不清的感觉:花繁不介意父亲老,她不会放弃父亲,她一定要来看父亲的。只是,是什么时候呢?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父亲的伤势不见好,倒多了一些并发症。是老了啊,这一摔跤不比年轻人容易过去……母亲咨询了医生,决定拍电报让兰舟返粤。
      有一个傍晚,那个苹果脸的女同学到司宅约兰亭去多宝路的新剧院看粤剧,兰亭觉得没意思,母亲却欢天喜地地鼓动他出门。
      在新剧院里,女同学问他:“兰亭,你中意我穿戏服唱戏吗?”
      “我?关我什么事?”兰亭不解,女同学莫名笑得如花乱坠。他怔住,他看到她深陷的酒靥……花繁,也有的。随后一串紧锣密鼓的前奏响起,一个婀娜的戏子踏碎步上台,他竟看是花繁!揉揉眼睛,才知错觉。但戏是看不下去了,他脑中尽是穿水袖的花繁在唱曲儿,咿咿呀呀,他听不懂,却意乱情迷,为她眼底的流波,为她殷红的唇瓣,为她萧索的身段……
      兰亭终于找了借口,逃也离去。
      冤聚
      兰舟领了毕业证回家,那已是六月,广州正值梅雨季,又闷又粘的天气,人浸在其中郁结无比。兰舟却好神气,一见兰亭就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西式拥抱,是以兰亭“哥哥”两个字叫出来也不觉生分了。
      母亲自然是最高兴的,张罗着给离家十年的大少爷接风洗尘。兰舟推辞说先到医院看父亲。兰亭自告奋勇要带路。
      在路上,兰亭问兰舟:“这些年可好?”
      兰舟反问:“你呢?”
      “还行。”   “花繁呢?”
      兰亭顿住,他没有想过兰舟会问起花繁,并且,如此直接。
      兰舟说:“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被父亲送回上海,我就不和你敷衍。母亲给我的信上说,你从小念的是教会学校,那你应该可以理解我对花繁的感情。这些年我不回来,不是因为我羞愧,而是我一直在努力,我考取圣约翰大学就是希望有一天把花繁带出国去!现在我快成功了,我已经拿到留学推荐书!”
      兰亭大大地震惊,问:“你……你怎么知道花繁愿意跟随你?!”
      兰舟说:“我会追求她。”
      兰亭看着兰舟,看着他同胞的哥哥,风华正茂的哥哥,自信满满的哥哥,脱口而出:“绝不可以!”
      咦?兰舟诧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哪里还用问,兰亭今天的冲动与昨日的自己有什么区别?他的脸色阴霾,问:“你见过花繁了?”
      “没有。父亲在医院这些日子,花繁都在司花舫。”想了一下,兰亭又补充说,“父亲竟也忍得住不找她,当初怎么厮守的。”
      兰舟道:“你真仔细体贴他们的关系!”一说完,他冷笑着睨视兰亭脸庞渐红。
      走到医院,刚入夜,正是医院交接班的时间,父亲的病房没有护理。兰亭叮嘱兰舟:“小声些,这个时候父亲是睡觉的。”话音未落,他们同时听到父亲病房里传出嘤嘤的说话声——是花繁!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立在病房前。
      “司存柏,你病了,很严重,上个月我来看你的时候你还会跟我开玩笑,上个星期呢,你还会扯我头发,就是昨天来,你也还会眯眯笑,现在你睡着了。嗯,也好,你睡着了你就不会一直问我怎样才不会老。我更喜欢你睡着的样子,我一点不介意你的白头发和皱纹,他们说的白头到老不正是我们现在的样子?虽然我永远不会老,哎呀,起码你白头了。你还不相信我会永远陪着你吗?我要走早就走了,遇见你那年我就该走了,那年是我在广州待的第四个年头,还没有人注意到我不会老,唉,那时走的话,这里是没有人会骂我是妖精的。
      “但我……但我舍不得你。唉,十年前我也该走了,但那场大火……难得你舍身救我。哦,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场大火是我放的,我想趁着大火给你炼药,你不是一直追问我怎样才不会老?可惜我功力不够,险些自己也丧命了。那以后我真真怕火……
      “但现在……司存柏,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即使我死了,我也会救你的。现在我要走了,看护快要来了,你撑着,再撑一天就好!”
      房门轻轻打开,一个娇俏的身影走出来,正好与两兄弟打了个照面——是花繁!她苍白的小脸显出惊惶之色,眼神却是陌生的——她不记得他们了,哪怕是为她被放逐他乡的兰舟!她仓促一笑,匆匆离去。走得急,带起一阵风,几缕发丝擦过兰亭的脸颊。
      “呀。”他低声叹道,脸颊像被火燎过。花繁听到了,回头朝他抱歉地笑笑,青春刺目。他醍醐灌顶般明白了父亲不要花繁到医院的苦心——是怕被更多人发现她不会老的秘密!
      “我们跟着她!”兰舟附在兰亭耳边低语,“你也从来没见过司花舫吧?”
      人心
      司花舫建在荔枝湾,乍一看比附近人家的画舫都要朴素,又选在泮塘远处的树荫密集的转角停着,要不是尾随花繁,大白天也难找到。
      找到了又如何?两兄弟茫然无措。当初兰舟提出跟着花繁,不过是一心的不舍所趋,见花繁上了画舫,顿时没了主意。兰亭呢,完全是受兰舟的鼓动。两人在画舫附近徘徊,甚感无味,却又不舍得离去一花繁是忘记了他们,他们没有忘记花繁——如踌躇的恋人为不安分的爱而盲目挥霍时间。忽见画舫下来了两个人,走近,全是家仆模样。两兄弟心生疑窦:她把家仆遣走要干什么?
      等了半晌,画舫的尾舱渐渐红亮,仿佛还伴有浓烟。糟糕!是花繁!兰亭马上想到医院里她对父亲说的话,看样子,她是回司花舫炼药!兰舟也发现事有蹊跷,拔腿奔向画舫。
      两兄弟撞开画舫的门,一股烟火味直扑颜面,寻至尾舱,舱门像被重物顶住,撞不开!兰亭机警,打破了窗叶,要跳进舱去,不提防兰舟拉住了他,兰舟惊骇至极,面部肌肉都不自觉地颤抖着,瞠目结舌道:“你看,看床边!”兰亭一下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花繁,她披散着乌发,赤裸着雪白的身体……慢着,她下身,下身是什么?鳞片密布的肥大尾巴?还拖着两只乌青的爪子?这般丑陋,绝不是人类的腿!
      呕,兰亭一阵反胃。呆呆看着她。花繁也看着他们,圆圆的杏眼水光潋滟,美得不像人类的眸子,那是某种濒死的生物的眼睛,无言哀求,救我救我……身后被火吞噬的八部床掉下一块焦红的横木,正砸在花繁下身,嗬!她发出凄厉的惨叫,苍白的脸越发没了人色……
      兰亭的心一紧,落下泪来:“我要去救她!”
      然而兰舟死死扯住他,悲哀地问:“救了花繁,她属于谁?你,我,还是父亲?”
      兰亭一怔,这便犹豫了,而烈火却不迟疑,蹿上花繁的乌发……舔蚀着……兰亭清楚地看着她雪肌暴皱、焦裂……
      “快走!烧起来了!”兰舟把兰亭拉下窗台,两兄弟没命地狂奔回医院,这一路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扑扑扑……跳得仿佛一下拴不稳它就要自己回到司花舫,要花繁……花繁……
      他们压着剧痛的胸口,不敢声响。兰亭想起母亲说的自讨苦吃,泪便止也止不住。
      这厢,医院通知他们,父亲病情加重,已经昏迷了。
      尾声
      周倩娟哂笑道:“老爷过世时候的事?什么年代了?吓得你这样?抗日这些年,什么死人的事没有?谁管哪!你就是自讨苦吃!”
      啊!又是“自讨苦吃”!司兰亭一惊,愣愣不说话。
      周倩娟推他一把,起身,从她锦织的小拎包掏出一份报纸,递给兰亭,说:“你看,我在陈师奶屋企看到的。这个新上任的司承安部长,你看看!”周倩娟戳着报纸上一幅大图,语气兴奋,说,“你看他不就是大哥的大仔承安?这模样,像足了大哥!原来他半年前就回来了,搞革命。唉,小辈就不如我们本分,翻洋过海的还要回来搞革命,还搞得那么大了!”司兰亭听出夫人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很是为侄子的成就自豪,便好笑地接过报纸。周倩娟又叹息:“大嫂一向古板,就像婆婆,一定是不同意承安搞革命的,所以也没跟我们说,不然我们做叔婶怎不照顾照顾他?哪,现在我们知道是他了,应该找个时间联系他一下,好让他知道亲人是还在的,你说呢?”
      司兰亭戴上眼镜,一眼就看到大图下角的一张小图,花繁?他连忙问夫人:“这个姑娘是谁?”周倩娟瞄一眼,不屑道:“好像是个唱曲子的戏子,叫什么筱寒秋,不就一张脸蛋年轻漂亮,都不知是哪里来的人!”周倩娟端正了姿态,摆弄了家长的样子,说:“哪,见到承安,要讲下他啊,我们司家好歹是个大户,找对象起码找个有出身的小姐啊,像我和大嫂,虽然不是大贵族,怎样也是有身份的家庭……”
      司兰亭激动得站起身,说:“决不能让承安娶这个筱小姐!”他的心脏扑扑扑地跳……拴不住了……他死死瞪着这位酷肖花繁的来历不明的“筱寒秋”,复又跌坐藤椅中,他花了四十年的光阴回头看,才明白花繁这只妖精当初要的东西是“爱”,而这一次,花繁要什么,他永远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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