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如潮:江南的夏天 蛙声如潮
时间：2019-02-05 03:22:0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春物载阳，一年一度春为首，万物都在春天复苏。在春天，气温回升了，春水泛涨了，田野水汪汪的，大地湿润润的，青蛙也开始从冬眠中醒来，它们钻出泥洞，走入春天。看着这崭新的、万物的世界，或许其中的一只青蛙便会忍不住地在某处嘎嘎嘎地叫，那声音似乎还带着睡眼惺忪的味道――干干的，涩涩的，不带滋润，并且盲音很重，像一件被挤干了水分晾晒着的衣裳，风一吹就不够稳实地飘摇。这声音与其说是叫出来的，倒不如说是嚎出来的，里面似乎还隐含着对料峭春寒的怨怼以及对春日有鸣仓庚的向往。
一只蛙就这样开始叫了，这是一种温暖的春的信号，在清晨，在傍晚，在田间地头，唧咕唧咕的，让大地多了一种空洞干涩的音乐。紧接着，有两三只也跟着附和，后来是十多只，再后来是几十只几百只地叫，声音此伏彼起，连续不断，并且由声音的线条变成了声音的一大片一大片，形成了一个个自由独立的音乐的小天地。我是个热爱热闹的人，这蛙声盈满我的耳膜，让我感到全身暖透了，再也没有了独处时的寂寞与孤单。我可以听着这天籁的歌声或者徐徐地行走，我可以听着这天籁的歌声或者闲静地独坐。甚至我还在想，这一片天地全是我的，只有我才配享受这样的天籁乐声。在这春天的天籁乐声里，我就像一块久已凉透了的坚冰，正在被这暖洋洋的蛙的音乐一点一点地淹没与融化。
最美的要算庄稼人开始打田栽秧的时节，田里的麦子收了，油菜收了，春水把田装得满满的，在月光下显得亮晶晶、闪烁烁。那田里仿佛装的不是水，而是一丘一丘的水银，把个山寨映照得光光亮亮、柔柔美美。特别是刚被犁过的水田，新翻的泥土细细融融的，泥腥味儿随风扑面而来，让我们的嗅觉尝到了火热春耕的气息。犁田时，黄黄的水伴着犁沟哗哗地响，牛在前面走，人在后面跟，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篷，那扶犁的手还捏着一根细细的小竹枝，此时牛与人与犁三点一线的姿势放在辽阔的水的背景下，实在是满原始的画面，宛若远古农耕时代人们顶礼膜拜的图腾，图腾上布满了一层层厚厚实实的人类征服自然的辛酸与沧桑。那撵牛时的带着哨音似的“起――起――”声，那哐牛时的充满柔和而有节奏的“哇――哇――”声，不时从田里传来，响遍了山谷，响遍了村寨。这些劳动的声音把大地闹醒了，把春天唤回了，把蛙声吵热了。整个乡村被耕作的声音和蛙鸣声包裹起来，俨然一粒粒丰收的果子，挂在幸福的枝头上和心坎上。
农人耕田的季节，蛙声便长得无比丰满了。那蛙声再不是成片成片的叫，而是铺天盖地响，铺天盖地地合奏。那音色特别细腻，特别均匀，特别具有灵性。没有缝隙的蛙声，在夜里更加张扬。尤其是明媚的月光下的夜晚，蛙声更是齐心协力地狂响，那阵势真如潮水般地荡涤着农人们居住的村落。那蛙声十分齐整，像乡村学校里传来的晨读，让人仿佛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和希望在天地之间回荡。蛙声伴着农人的梦想飞翔，如潮似的一浪高过一浪，用力地拍打土地和田野，好像事先要把土质拍打松了，把水田拍打响了，把农人的梦想拍美了，然后让秧苗在田野里快快地长、快快地拔节。
铺天盖地的蛙声，简直密不透风，响彻云霄般地充溢着村庄。这是一部天然的大合唱，它唱出了春天早已堆积如山的喜悦，它唱出了父母对儿女的殷切期盼，它更唱出了我对儿童时代生活的深深回忆。记得五六岁时，一天，夜深了，几个小伙伴急急忙忙噼噼剥剥地拍打开我家的门，叫我跟他们去沟里钓青蛙，我没假思索地就跟他们去了，我们用秧苗叶子裹成小疙瘩拴在丝线的一端，再将丝线的另一端捆绑在一根木棍上，做成了钓青蛙的钓竿。我们来到田边的时候，其时蛙声正整整齐齐地传来，所有的青蛙都在勤劳地朗读，它们朗读得是那样的投入与忘我，以至于所有的青蛙都丝毫没有觉察到恶毒的诱惑正在来临，丝毫没有觉察到充满着危险的悲剧正在向它们逼近。我们来到田埂上，一手拿着小电筒，一手把钓竿伸到秧苗脚边，不断地上下抖动丝线。果然，很多青蛙都没有经受得住秧苗疙瘩的诱惑，上了我们细心罗织的圈套，都乖乖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我们每到一处，蛙声就被我们熄灭一处，偶有几只虽然还在叫，但这一片天地里的蛙声早已是变得疏疏落落的了。不一会儿，我们便钓得了好几大串青蛙，算起来有几十只。于是，我们提着青蛙回家。奇怪的是，我们刚离开田埂，那里的蛙声又变得铺天盖地了，刚才熄灭了的蛙的鸣叫，又火一样地燎原起来，把个空隙补丁一样地补上了，并且还补得恰到好处，完美无缺。那蛙声依然那么闲静，依然那么自若，既没有减少半点，也没有增加半分。然而，在我心里，此时突然感到那声音既是那么的哀怨，又是那么的低沉，还有一种莫名不已的伤痛。于是，我趁小伙伴们没有注意，轻轻地将我手里的那一串青蛙扯断了串着它们的丝线，然后又轻轻地一只一只地将它们放入了田中。我最终只得空着手回家，自然免不了小伙伴们的一顿责怪。面对他们的责怪，我只能一声不吭，保持沉默，心里却感到了几分释然的解脱。然而，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十分内疚，还是不十分踏实，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亏心事，叫我后悔不已，叫我永世难忘。
后来，城里有位知青下乡到我们生产队，他叫王敏，很活泼的一个年轻人。那时，我最爱听他吹笛子，尤其喜欢他吹那支《扬鞭催马送粮忙》的曲子，虽然听他吹笛子的时间至今足足过去三十年了，但这支曲子我却还很熟悉，我依然还爱听。每次在网上打开这支曲子，王敏的形象就又出现在我眼前，总觉得那些人吹的都没有他吹出的那个够味儿。我甚至还大胆地臆断过，这支笛子曲像是特意为他谱的，只有他才能将它吹到极致，达到声与情、意与境的完美统一。王敏是一个好动的人，也特贪吃。他听说青蛙肉能吃，便立即找上几个同伴，提着一只木桶，带上钓竿就去了田间。不一会儿便钓了满满一桶青蛙回来。回到住地，他和他的同伴很快地一只只地剥去了青蛙的皮，那皮绿茵茵的扔了一地。有的青蛙还是被活着剥皮的，当时那青蛙还在哇哇地惨叫哩。待皮退尽后，全身只剩下洁白透明的肉，那青蛙却还在动，直到最后死了都没有闭一下眼睛。唉，现在想起那场面，那青蛙真是可怜之至了。后来，他们将剥掉了皮的青蛙用清水洗净，便放入事先酥好的菜油锅里��地腌，还放了不少的佐料。很快，一只只活青蛙变成了一锅香香脆脆的蛙肉。蛙肉出锅了，十多个人围着一盆子的肉开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很快，一大盆蛙肉便被众人一扫而光，成了大伙儿肚子里的蛋白质特别丰富的营养。然而实在不幸的是，吃了蛙肉的十多个人第二天都同病相怜了，他们上厕所都老是解不出大小便来。不仅如此，下身还疼痛得难以启齿。王敏更是惨得不得了，一个人蹲在厕所的牛栏板上不住地叫唤和呻吟，全身的汗液浸透了他的衣裤，可是不管怎样，一滴尿，一团屎就是拉不出来，憋得肚子气鼓鼓的，难受死了，叫人不忍卒视。最后人们把他扶出了厕所，急忙请来了村医，那村医对症下药，王敏才和其他十几个人药到病除，恢复了活泼的生气。我想，这件事，是不是青蛙对捕猎者的严厉惩罚？不过，这件事，也给全队男女老少增添了许多笑声，这笑声很快传遍了七里八乡，还传到了青蛙们的耳边――只不过那蛙声只要还是在夏天，却依然如潮，闲静不减，禅意不止，像极了忙着参禅的佛家弟子，不管尘事，心静仍然若止水。
听着如潮的蛙声，我不断地翻拣着自己经历过的往事，这些往事总与青蛙连在一起，叫人老是挥之不去。一天早晨，我和母亲去铲田背坎，那田背坎上的草很密，泥土却很疏松。我用刨锄使劲地铲，很快就铲出光溜溜的一大片。湿湿的泥香笼罩着我，让我沐浴在一种最本色最原始的味道里，我似乎还回到了那最本色最原始的味道的根部。在泥香的笼罩中，我也仿佛不是我，而是一粒原始生命的丹丸，正在劳动的熔炉中逐渐被煅烧。正当我忘情于这样的煅烧、收获到了不少劳动快乐的时候，突然一只灰色的青蛙从我的刨锄底下滚落出来，可怜它的颈部正冒着汩汩的血，身子仰面而躺，四只脚朝天，还在做求生欲极强的挣扎，还在拼命地向救神挥动着求救。它洁白的肚子鼓胀着，试图还想带动整个身子扭动着爬起来，以完成它生死轮回中的又一次奇迹般的复活。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这只可怜的青蛙，好无助好无奈地渐渐停止了它的呼吸，我似乎还看到了它的灵魂正一缕一缕地上了天堂，进入了命运早已为它设计好了的极乐世界。看着青蛙被我不经意弄死了的情景，我的心肉麻麻的，好半天我都没有回得过神来。看着这样的惨相，我有些心虚了，我有些害怕了，我更感到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了。正在这时，母亲过来了，她用一种带着责怪的口吻对我说：“你啷个不看倒起点挖嘛，把一只好端端的青蛙挖成了这个样子，唉！”母亲说着，叹息着，顺手扯来一张树叶将那只青蛙包裹起来，用我手中的刨锄挖了一个小小的坑，然后把裹着的青蛙小心地放了进去，最后用一些泥土轻轻地盖在上面。青蛙就这样被简单的埋了，没有抢呼欲绝的哭泣，没有万炮齐鸣的葬礼，但我知道，母亲是十分用心地安埋青蛙的。母亲责怪了我，那是对青蛙这个死者的最佳安慰；母亲用树叶包裹着青蛙，把它埋入地里，那是为它极好的超度，超度它早早入土为安，超度它能上天堂，超度它再有来世！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这是我从她掩埋青蛙这件事上又一次看出来的。从此以后，我对如潮的蛙声又多了一层新的领会，觉得那铺天盖地的蛙声里似乎还多了一层对善良者深深的感谢――青蛙是幸运的，能够得到善良者的捉而被放，能够得到善良者用心良苦的掩埋，更能得到善良者最简单易行的默然超度。我对青蛙是有感情的，但我算不上是一个善良者，因为我捕捉过青蛙，因为我不小心亲手杀死过青蛙，我不知道那铺天盖地的蛙声中是不是还多了一层对我的怨恨，那蛙声里是否含有对我的咒骂。但这样的心理并没有泯灭我对青蛙的情感。有一天夜里，夜深了的时候，母亲睡觉时听到了一种唧唧的声音，她以为是弟弟放屁的声音，没有管他，不久那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母亲都还以为是弟弟肚子反饱，还以为是弟弟屙了夜屎，多次点灯坐起来看，结果没有发现一点粪便的影子。这声音怪怪的，折腾得母亲一夜都没有睡好。后来天亮了，弟弟起床去阳沟里看他用线拴着的那只青蛙，却发现一条菜花蛇伏在那里一动不动。那蛇的脖子粗粗的，用木杆撵，它也不走，好像故意显出十分难得动的样子来。我后来才看见，那蛇已把青蛙吞进了喉咙，由于青蛙被线拴着，那蛇连线也咬在嘴里，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只见青蛙卡在蛇的颈脖处，造成了蛇的气息�然，蛇感到了呼吸的困难，便不想动了，只好伏在那里像一根弯曲的木头。也就在这时，我才想起夜里唧唧的声音，那声音是蛇咬青蛙时青蛙疼痛难忍才发出来的。只可恨的是，这只青蛙几乎是坐以待毙的，由于弟弟用丝线拴着它的腿，当那条菜花蛇凶恶地靠近它既而扑向它的时候，它是多么的绝望与无助啊，只得活生生地让蛇把自己咬到嘴里，吞进喉咙里去。它的惨叫声不断，却没有唤来半个救神解救它。它那声声的惨叫绝不是如潮的蛙声那样动听，而是一种绝望透顶的哀鸣。
时光飞快地流逝，转眼二三十年就过去了。如今，蛙声是否还在乡下的田地里如浪如潮？久居闹市的我是不得而知的。但我想，如今田间地头都施高效化肥，都喷洒农药，农药在杀死害虫的同时，也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青蛙。我想，如今乡下的春天，虽然也有蛙的叫声，但是是否能掀起真正的蛙声如潮，那是可想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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