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佛光 [柔软的佛光]

　　肉和尚手里拿着几块发黑的水果糖，站在通往后院的那个过道里，一动不动，像尊泥菩萨。小孩们走过来，他的胳膊忽然伸长，手指摊开，浸了汗渍的水果糖亮晶晶的，有几颗糖纸已经磨破，露出黄色透明的糖。孩子们惊恐地往旁边一躲，缩着身子从他身边穿过。大人们嘱咐过，不能吃肉和尚的东西。我们也不想吃肉和尚的东西。肉和尚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香火味道。
　　肉和尚一见我们溜走，眉头一皱，胡子竖起来，生气地大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意思我们不知道，只是觉得他很凶。他还装作要追我们的样子，重重跺着脚喊叫，我们拚命跑。
　　肉和尚很瘦，胳膊和腿都皱巴巴的像一根榆树枝条，脸朝里凹着，眉骨突出，下巴挺尖，留着短发的头顶上依稀能看见几个香疤，好像确实做过和尚。但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肉”这个姓，我们争吵过，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肉”这个姓。
　　从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人们就都叫他肉和尚。他住在我们后院，有个老婆，老婆总是在床上躺着，据说得了软骨病。我见过他老婆一次，那是我家的小猫“无赖”跑进了他家屋子，我瞧见肉和尚不在，偷偷溜进去捉猫。他家一条长供桌上点着三炷香，面前放着一碗清水，飘散的香味中夹杂着一种东西腐烂后的恶臭。我忽然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吓一跳。她缩着身子脸朝外躺在床上，脸上所有有肉的地方都陷了下去，眼睛灰蒙蒙的，像一只骷髅。后来我看《射雕英雄传》，她就是梅超风那个样子。当时我吓得猫也不管了，从她家往外跑的时候，门槛绊了我一下，差点摔倒。从她家出来，我发现自己身上有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一闻着它我就觉得恶心，我跑到村子东边那条小河里泡了半天，一只蚂蝗咬了我的大腿，我跳上岸用劲拍下它去的时候，那股味道还在。
　　那几天，这种怪味道一直跟着我，尤其吃饭的时候，这种味道更加浓郁，直冲我的鼻子，我什么也不想吃，一吃就想吐。爸爸说小崽子有饭还不吃，是缺饿。我连续饿了几顿之后，他和妈妈都慌了，领我去了村里那个赤脚医生家，闻到她家里棉球和来苏水的味道，我稍微精神了一些。赤脚医生摸了摸我的头和肚子，号了号我的脉，说我肚子里有虫子，给我拿了一种宝塔形状的黄色的药，吃起来甜甜的像糖，有一种药的味道。吃了很多宝塔药，一条虫子也没有拉下来。我每天一有机会就往河边跑，泡在清清亮亮的河水里，那种味道闻不见了，我听到肚子咕咕在叫。我盼望自己变成一条鱼，可以随便吃水里的草啦、小鱼啦、螺蛳啦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下大雨的一个星期天，我偷偷溜出屋子，迎着大雨一直走，雨水落在我身上，我感觉河流竖了起来在我身上流。我走了好久，看见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我相信我一直走到彩虹那儿，身上的怪味就被雨水冲没了。我没有走到彩虹那儿就晕倒了，被放羊的人发现送回家后，开始发烧说胡话。赤脚医生给我开了许多退烧药，许多药吃下去之后烧没有退，人们说我中邪了，跟上村里刚死不久的吊死鬼了。人们说小孩发烧很可怕，村里那个哑巴就是因为小时候发烧烧坏的，邻村还有一个小孩因为发烧烧成傻子了。爸爸妈妈着了急，请来肉和尚给我除邪。
　　肉和尚穿着杏黄色的袈裟，脚上穿着唱戏的人穿的那种布鞋，打着绑腿，来到我家。我闻到肉和尚身上的味道，醒了过来。家里大白天点着明晃晃的蜡烛，正面的柜子上上着几炷香，闻着蜡烛和香的味道，我的心渐渐静下来，烧也退下来。肉和尚走的时候，悄悄给我枕头下塞了几颗糖。爸爸给他钱，他不要，念了声阿弥陀佛，抖着袈裟走了。
　　肉和尚走后，我要求吹灭蜡烛。香烧完之后，我觉得自己身上那种奇怪的味道没有了，我的病也好了。
　　从那之后，我不那么怕肉和尚了。有时我看见他在通往后院的过道里站着，故意从那儿经过。他像装了弹簧一样伸出手来给我糖，我侧着身子从他手边溜走，我喜欢看他佯装发怒的样子。上次他给的糖我没有吃，我给了“无赖”。“无赖”不喜欢抓老鼠，却喜欢吃瓜子、花生、糖等零食。
　　我喊“无赖”。“无赖”跑过来，叼起我手中的糖，含嘴里，嚼嚼，把糖纸吐出来，糖咬得咯嘣咯嘣响，最后一口咽下，眯着眼睛露出一副惬意的样子来。然后头蹭在我的身上，嘴拱开我的手，发现手里没有糖了，“喵呜”叫一声，躺到门口晒太阳去了。
　　有一天，肉和尚拦住我，说：“你给我做干儿子吧？”
　　我惊恐地摇着头，尖叫一声说：“不。”
　　肉和尚没有像往常生气时竖起胡子念阿弥陀佛，他的手伸进口袋往出掏东西，脸上露出一种迷人的微笑。
　　我背着双手，不断往后退，踩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就跑。
　　肉和尚望着我远去的背影，喊：“干儿子。”
　　我“呸”了一声。
　　从那之后，院里的许多小孩子说肉和尚是我干爹。他们看见肉和尚，故意指着他说，你干爹过来了。我生气地追着打他们，他们绕着院子中间那棵老枣树跑，枣树的叶子碎碎的，一树白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他们跳进一座废弃的猪圈里，爬上一截高高的土墙，我们玩起警察抓强盗的游戏来。
　　每年一进六月，肉和尚就特别精神，他逢人就说赵杲观的庙会，好像那上面真的住着神仙。一到初十，他就穿上给我驱邪时的那套衣服，驾着自己的马车去赵杲观，据说路上得走两天两夜，还得爬三座大山。我们想像赵杲观是个什么样子，电影刚演过李连杰的《少林寺》，我们觉得天下的寺庙里不一定都有神仙，但一定有武林高手，我们想像着一排小和尚剃着光头，在参天的松树中间练习金钟罩、铁布衫和般若掌。
　　肉和尚走后，他家里来了一个又瘦又干的女孩，帮着照顾他老婆。女孩比我们大几岁，梳着两条小辫，眼睛很大，脸上满是蚕沙。她干完活儿喜欢站在肉和尚站的过道那儿看我们玩，她的身子非常瘦，像薄薄的纸糊的，大眼睛总是流露出胆怯的目光。我们猜测她家住哪儿？她上不上学？但我们谁都没有和她讲过话。
　　肉和尚大约走半个月就回来了，他的马车走到大门口就能听到他唱歌的声音，这次唱的不是阿弥陀佛，而是一种非常好听的小调。他下马车的时候，身手比以前矫健许多，好像这半个月真的是去练武了。他从山上带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有叶子长成五角星样子的枫叶，有叶子细长开着蓝颜色花的细草……他把这些花草和他那株老石榴树、海棠种在一起，他的院子里一下年轻了。他也带来馒头、大米和素菜，说是素斋，给院子里每户人家一个馒头。这个馒头大人们允许我们吃，而且把它分开，家里每个人吃一块。 　　我们问：“山上有没有练功的小和尚？”
　　肉和尚说：“小和尚们每天都在练。山上还有黄鹂、百灵、金钱雕等许多鸟和各种样子的松鼠。”
　　想着松鼠们可爱的样子，我想让肉和尚帮我捉一只回来。
　　肉和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你叫我一声干爹，我下次帮你带回一只松鼠。”
　　我扭头就走，边走边喊：“无赖。”
　　死“无赖”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答应我。
　　肉和尚继续和其他孩子讲山上的趣事，我想什么时候去一次赵杲观，捉一只松鼠回来。
　　肉和尚又穿上了他的那身行头，去邻村的一户人家“做七”。我们这儿人死了的头七天，下葬以前，要“做七”，有的人家请一班鼓手，有的人家请一个戏班子，也有的人家请和尚或者道士。只要请和尚，一般都请肉和尚，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仿佛就他一个和尚。但我们又觉得他不是和尚，和尚怎么能娶老婆呢？
　　肉和尚带着一盘大佛珠去了邻村。他的那个小女孩亲戚又来了，仿佛更瘦了，瘦得脸上只剩下两只大眼睛和那些黑色的蚕沙。我们不知道肉和尚怎样通知他的这个亲戚，每次他一走，女孩就来了。
　　狗小说：“肉和尚会作法，每次他要走时，就念急急如律令，他的亲戚就来了。”
　　我说：“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才念，肉和尚是和尚。”
　　我们都觉得肉和尚有点神奇。
　　白龙说：“要不咱们去问问他的亲戚？”
　　我说：“我不去。一想到那个女孩骨碌碌的大眼睛随时会从眼眶里掉出来，我就害怕。”
　　“我也不去，他们家有股怪味，”狗小说，“白龙你去吧！”
　　白龙也不去。
　　我们三人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去问。白龙输了，他撒腿就跑。他说：“我妈让我去买醋。”
　　“赖皮鬼！”
　　“无赖！”
　　这次“无赖”跑过来，围着我的裤腿转。我和狗小谁也没有去问大眼睛女孩，我们商量好回家问自己的爸爸妈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爸爸，肉和尚到底是不是和尚呢？”
　　“以前是。”
　　“现在呢？”
　　爸爸想了半天，“不是了吧？大概是。”
　　琢磨不透爸爸说的到底是“是”，还是“不是”，我问：“他为什么以前是呢？”
　　爸爸说：“他家里穷，他从小就出家了。”
　　“那为什么又不是了？”
　　“还俗了。”
　　“为什么还俗？”
　　“文化大革命。”
　　我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自己终于知道肉和尚的秘密了。我站在院子里喊：“狗小。”
　　喊了两声，狗小出来了。
　　我说：“我知道肉和尚的秘密了。”
　　狗小说：“我也知道了。”
　　我们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先说。
　　“肉和尚不是真正的和尚，他娶老婆，还买肉吃。”狗小说。
　　“肉和尚以前是和尚，‘文化大革命’还俗了。”
　　狗小问：“什么是‘文化大革命’？”
　　我说：“‘文化大革命’就是‘文化大革命’！”
　　我问：“肉和尚不是真正的和尚，为什么人们还要请他去念经，他还要每年去赵杲观？”
　　狗小被我考住了。他眼睛打着转说：“他要是和尚，怎么会娶媳妇？他叫肉和尚就是因为他经常买肉吃。”
　　我们两个争执不下，我说肉和尚是和尚，狗小说肉和尚不是和尚。争着争着，狗小说突然说：“肉和尚是你干爹。”
　　我生气了，说：“是你干爹。”我们吵起来。
　　白龙跑过来，我们忘记了白龙刚才的耍赖，让他给我们评理。
　　白龙指着枣树说：“有枣红了。”我们一起看树上，一丛丛碧绿的枣叶下，青色的小枣底部微微有了一些红晕。
　　我们想快过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过去就快过大年了，我们就又要长一岁了。我们想像着过大年穿新衣服，挣压岁钱，响鞭炮，还有香喷喷的猪肉炖豆腐、粉条。
　　我们都盼大年早早来。
　　大年夜的那天，我和狗小、白龙每人拿着家里买的一百响鞭炮，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个拆下来，一个、两个……我的九十九个，少一个，我大声嚷嚷。没想到狗小的九十八个，白龙的才九十五个。我们三个人满肚子对卖鞭炮的人不满意，要是以前早骂出来了，可是，今天过大年，大年夜安神之后，大人们都不允许小孩们说脏话，一说会带来一年的晦气。我的虽然也少了，但比他们的都多，心里多了一丝得意的感觉。
　　我们把鞭炮栽土里，放玻璃瓶子里，插玉米棒的芯里，听着叮叮当当的鞭炮声，充满了欢乐。一个鞭炮没有响，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它没有动静，一脚踢过去，它钻进土里，还是没动静。我把它从土里找出来，从中间折成两截，把里面的火药倒在一张纸上，把纸点着，火药“哧”一下着了，像一朵烟花。
　　半夜的时候，我们的鞭炮响完了，大人们开始接神。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响起鞭炮声，大麻炮、二踢脚、花炮，也有有钱的人家一下点燃一响鞭炮，噼里啪啦响好一阵。大炭垒的旺火发着了，旺火上面插的柏树枝噼里啪啦响，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人们敬神，吃接神菜。睡下以后，院子里的旺火还映得家里一片通红，大炭嗤嗤燃烧着，仿佛整个冬天都着了。
　　第二天，人们都起得很早。新衣服早已放在枕头边，穿好新衣服，规规矩矩给长辈拜年。我给爸爸妈妈磕了三个头，爸爸给了我一元钱压岁钱。初一一天吃素菜，我们家每年初一早上吃面条。
　　饭还没有吃完，听见又有人家响鞭炮，心痒痒起来，可是自己没有鞭炮了。
　　吃完饭，一抹嘴，去院子里寻找昨天没有响的鞭炮，满院的红色碎纸屑，可是没有找到一个没有响过的鞭炮。
　　狗小和白龙也跑出来，我们一起去别人家院子里寻，那些一百响鞭炮一起响的，往往中间有几个鞭炮没有响。我们快乐地寻着、抢着那些漏网的鞭炮，向每一个遇到的人说“过年好”！
　　肉和尚站在过道里，看见我们说：“阿弥陀佛。”
　　因为是刚过了年要说吉利话，我们说：“过年好。”
　　肉和尚说：“谁叫我一声干爹，这些就是他的。”他手里抓着一把红彤彤的鞭炮，在新年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
　　我嘴里咽了口唾沫。 　　狗小推了我一把，说：“你说呀，他是你干爹。”
　　我拧了拧身子，摆脱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眼睛盯着肉和尚手中的鞭炮。
　　白龙说：“干。”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他接着说：“干枣，树上有颗干枣。”
　　我们轰一下笑了。
　　光秃秃的枣树上，最顶部挂着一颗风干了的枣，好像随时要掉下来。
　　肉和尚嘴上的笑容渐渐没了，他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鞭炮撒了下来。我们头上、身上到处都是鞭炮。我们尖叫着抢鞭炮，每个人手里都满满攥了一把鞭炮。肉和尚看着我们快乐的大笑，凹下去的脸仿佛凹得更深了。他说：“你们能去我家里给你们婶婶拜拜年吗？家里还有很多鞭炮。”
　　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肉和尚这样说话，感觉很吃惊，而且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谁是我们的婶婶，互相看了看。
　　肉和尚说：“你们去吗？”他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我们一下觉得他不凶了。我们把手中的鞭炮装口袋里，跟着他去他家里。
　　肉和尚院子里没有旺火发完之后剩下的炭的灰烬，只有几个响过的大麻炮躺在院子中间，露出里面灰色的牛皮纸和白色的书纸屑。他家院子里的那些花干巴巴的，只剩下灰色的枝条。进他家屋子的时候，我走在最后面，上次进他家留下的恐怖印象还在。
　　一进屋子，闻到了上香的味道，然后看到一株正在开放的迎春花。我稍微靠近了一下花，闻到一股清新的花香。肉和尚的老婆躺在床上，似乎还是我上次进来时的那个姿势，她换了新衣服，没有闻到上次那种腐烂的味道。我打量了一下肉和尚，他还是穿着平时穿的那身灰色对襟衣服。女人看见我们，眼睛一下亮了，她挣扎了一下，想爬起来，但是动不了。肉和尚赶紧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肉和尚冲我们点点头。我走上前去，冲躺在床上的女人鞠了个躬，说：“婶婶，过年好。”女人笑了，那种微笑，我从来没有见过，仿佛比那株正在开放的迎春花还灿烂。我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女人的眼角忽然有泪水淌下来。那一刻，我有一种叫她干妈的冲动。狗小和白龙也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冲女人鞠了个躬，说：“婶婶，过年好。”女人的眼泪大颗大颗淌出来，发出呜咽的哭声。我们有些惊慌。肉和尚眼睛也湿了，他摸了摸我们的头，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他抓起供桌上摆的鞭炮，往我们口袋里塞。
　　出了肉和尚的院子，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白龙说：“肉和尚其实挺可怜的。”
　　我和狗小都点头。
　　我终于忍不住了，说：“我刚才真的想叫肉和尚一声干爹。”
　　这次狗小和白龙没有笑话我，他们都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
　　春天来了，枣树吐出了黄色的嫩芽，像小鸡嘴上的黄冠。我的“无赖”每天晚上婴儿哭一样嚎叫，妈妈说它在嚎春。肉和尚院子里的那些花一株一株开放了，树也一棵一棵发芽了，走近他的院子，能闻到各种植物清新而又朴实的香气。肉和尚做了一把躺椅，上午天气晴朗的时候，他把老婆背上放在椅子上，自己站在椅子背后轻轻摇晃。那个女人更加消瘦了，躺在椅子上像一个小孩子，笼罩在她脸上树叶的影子越来越大，她的身子却越来越小，好像要缩回婴儿阶段。
　　狗小、白龙和我经常躲在肉和尚家门后，悄悄看肉和尚摇那把椅子。他常常边摇边发出轻轻的歌声，比他念经的时候好听多了。摇着摇着女人睡着了，肉和尚呆呆地看着她，有时叹口气，轻轻的，仿佛怕地上的蚂蚁听见。有一次他摘了一朵雪白的梨花，轻轻地插她头上，端详了几下，把白花取下，又摘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和摘下的白花比较了半天，把石榴花插上去。他那庄严肃穆的神态，让我们觉得好美。
　　那天，我们三个跑到野地里，金黄的野菊花、蓬松着身子的蒲公英、紫色的打碗碗花、脖子老长的鸡冠花，我们见到什么采什么，一人采了一大把轻轻地放在肉和尚院子门口。做这些的时候，我们充满了神圣感，我们想像着肉和尚的老婆戴上五颜六色的花冠，肉和尚开心的样子。
　　整个春天，我们迷上了采花。每天一有时间，就跑到野外去采花。其他孩子们挖青蒿卖钱，采桑叶养蚕，我们不去。我们谁要是发现一株奇特的花，都像发现宝藏一样欣喜半天。我们每天把大把的鲜花放在肉和尚门口，我们还学会了一个成语，借花献佛。这个时候，我们慢慢觉得肉和尚是一个真正的和尚，我们采花就是献佛。我们学会了念阿弥陀佛，每次一念阿弥陀佛就像地下共产党员念接头暗号一样激动。
　　暑假的时候，我和狗小、白龙说：“咱们一起到赵杲观捉松鼠去吧。”他们两个一听非常兴奋。我们三个一起去找肉和尚，让他带我们去。肉和尚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说：“我一去就是半月二十天，山上忙，没时间照顾你们，你们家里同意去吗？”我们三个犯了难，一起用脚搓着地，觉得家里肯定不同意我们一走这么长时间。白龙忽然眉头一扬说：“我们只去两三天，捉到松鼠就回来。”我问：“路上是不是就得走两三天？”肉和尚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你们可以和家里商量一下，回的时候我可以找个居士带你们回来。”我们一听高兴了。狗小说：“我家里有个圈鸡的笼子，我明天把它带上。”白龙说：“我们把攒的零花钱都带上，庙会上一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补充了一句，“一定有许多好玩的没有见过的东西，咱们还可以练武。”
　　我和妈妈说要跟上肉和尚去赵杲观。妈妈不同意，说：“太远了。”我继续求妈妈，说：“狗小、白龙也一起去，只去两三天，我太想要一只松鼠了。”妈妈被我磨得没办法了，说：“看你爸爸同意不同意。”我说：“只要你同意他就同意。”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一说，他说不行。我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妈妈。妈妈说：“要不让他去吧，他也十岁了，再说还有几个小孩一起去。”爸爸无奈地笑笑，说：“你就这样惯他。”我知道爸爸同意了，马上跑到屋子里收拾东西。妈妈跟进来，给了我一元钱，说：“跟上肉和尚要听话。”我说：“妈妈放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梦见自己抓到了一只毛色棕黄相间的小松鼠。我给它起名字叫“松子”。我把它养熟了，它像朋友一样和我形影不离，经常躲到我的口袋里，我一吹口哨它就探出头，爬上我的肩膀，我喊“去”，它就顺着我的眼神给我叼来橡皮或铅笔。它和“无赖”也成为好朋友，两只小动物一起吃瓜子，它的腮帮子鼓鼓的，一看就是个贪心的小家伙。 　　第二天我拿着妈妈给我带的东西，早早到了肉和尚家。那个瘦瘦的女孩已经来了，眼睛更大了，见了我不说话。肉和尚穿好自己的那身衣服，马车也套好了，马站在梨树下，不停地刨蹄子。到了说好的时间，狗小来了，手里没有拿鸡笼子，脸上灰溜溜的，说：“我妈不让我去。”我非常失望，问：“白龙呢？”狗小摇了摇头。我去白龙家叫他，白龙妈说：“他姥姥家有事，一大早就走了。”我一下懵了，两个说好的朋友都不去了，我怎么办？肉和尚望着我，说：“要不你以后有机会再去吧？”我咬咬牙，跳上马车，说：“我一个人也去！”
　　肉和尚拍了一下马屁股，马车吱吱扭扭走开了，我故意不朝狗小看，我觉得他欺骗了我，我的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肉和尚仿佛知道我的心事，什么也不说，塞给我一个苹果。我拿着苹果，泪水掉下来。
　　路过县城，马车没有停。到了一条大河边，肉和尚说：“这是滹沱河，下去洗把脸吧，一会儿就要进山。”我下了马车，腿有些发麻，看着混浊的河水翻涌着往远处流去，我忽然开始想妈妈了。肉和尚打了一些水，饮了马，然后他把脸伏下去，掬起水洗脸。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洗了洗脸。混浊的河水里有股泥沙的土腥味，还有鱼的腥味。我问：“山上的松鼠多吗？”肉和尚说：“可多了，到处都是。”
　　开始进山了，我有些兴奋。以前山老是远远看着，觉得又高又大，和天连在一起。现在到了眼前，马上就要钻进去。肉和尚说：“坐好，抓紧，路不好走。”我问：“还得多长时间？”“大半天，饿了你就先吃点东西。”我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快快赶到赵杲观，早点抓到松鼠，早日回来。山上的路好像癞蛤蟆身上的疥疮，到处都是疙瘩，车走上去乱蹦。我紧紧抓住车上的把手，肚子里的东西仿佛都要倒出来了。终于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马车停下来，太阳透过云层直直地立在头顶，像天空上摁进一颗带锈的大图钉。肉和尚说：“吃饭吧，吃了饭再走三个多小时就到了。”一听三个多小时，我觉得要吐出来。肉和尚拿出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让我吃。我摇了摇头，拿出妈妈给我烙的鸡蛋饼，撕下一块递给肉和尚，肉和尚没有推让，几口吃完了，说：“你妈妈手艺真好。”他一说，我觉得吃着的鸡蛋饼真是好吃。吃完东西，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周围一下变得火辣辣的。肉和尚说：“快了，到了赵杲观就凉快了。你妈给你带衣服了吗？”我点了点头，觉得妈妈比什么时候都好。
　　马车又走起来，我的头随着马蹄一顿一顿，后来我睡着了，感觉车一直在往上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马车忽然停住了。“到了。”我听见肉和尚说。我激灵一下睁开眼，看见一只灰色的小松鼠蹿进前边一块草丛中。“松鼠。”我喊。肉和尚慈爱地望着我。我看见山路的上面有几座红墙青瓦的房子。肉和尚说那就是赵杲观。我一下来劲了，沿着青石铺的台阶往上跑，树丛和草丛中不时钻出一只松鼠，吱吱叫两声不见了。快到那个红色的庙门时，我看见一群松鼠，足足有七八只，吱吱叫着沿着一处石壁爬上去，钻进草丛里。我没有想到赵杲观的松鼠这么多。
　　“悟净师父。”出来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年轻和尚朝肉和尚喊。
　　原来肉和尚叫悟净。他冲年轻和尚稽首。
　　年轻和尚跑进里边，不一会儿出来个穿杏黄色袍子的人领我们进去。
　　我对和尚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我只关心松鼠。我一抬头，看见院子里高大的松树上就有几只松鼠，见了人也不跑，只在树上吱吱叫着跳来跳去。
　　我被安排在一间小屋子里，和肉和尚住在一起。他嘱咐了我几句，就和其他和尚一起商议事情去了。我瞧了瞧这个小小的屋子，除了炕、被子、褥子和烧过一截的半支蜡烛，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出去抓松鼠。
　　来的前一天，我和狗小、白龙商量过怎么捉松鼠。我们计划在狗小家的鸡笼子里放些玉米、瓜子之类的东西，留一个小口，松鼠一进去偷东西吃，就被我们抓住了。我们也计划三个人一起围一只松鼠，把它追洞里，然后把它挖出来。我们还想过松鼠要是爬树上，我们中间的一人爬树上赶它们，其余两人在树下等着，假如松鼠张开毛茸茸的大尾巴往树下一跳，那两人就张开衣服扑住它。我们还想过找到松鼠洞，用火烧、烟熏、水灌，在洞口把它抓获。可是现在他们两个都不来，我一下不知道一个人怎样去抓松鼠。
　　我抓起一个松塔，朝院子里的松树上扔去，松塔还没有到松鼠游戏的地方，一群松鼠吱吱一叫，跳到另一棵树上，又跳到庙顶上，跑得无影无踪了。出了庙门，一只花皮松鼠蹲在墙角吃东西，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它扔下东西蹿到墙头上面不见了。
　　那天下午，我见到好多松鼠，甚至傍晚我们吃饭的时候，松鼠们还探头探脑地溜出来看我们吃饭，可是没有一只我能走近它三尺之内。
　　吃完饭不久，太阳落下巨大的山梁，身上一下凉了起来。一阵接一阵鸟的怪叫声传来，在幽深的山谷间显得非常清脆，突然，我非常想念妈妈，想念狗小和白龙。肉和尚做功课去了，我一人呆在那间小屋子里。山上没有电，风对着那截蜡烛吹，我的影子一会儿高大得像个巨人，贴在屋顶上，一会儿又趴地上，非常小。风的声音掠过高大的树木，传来一阵一阵古怪的啸声，我想起“无赖”嚎春的声音。我睡不着觉，盼望肉和尚早点回来，可是肉和尚不回来。山上的时间过得真慢，我开始数羊，也不知道数了多少，月亮升起来，屋里仿佛更凉了。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堵住耳朵，鸟的叫声还是一下一下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传进屋子里，肉和尚进来了。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月亮照得他的动作清清楚楚，他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挂衣服、脱鞋……
　　他问：“睡着了？”
　　我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轻轻抽咽起来。
　　他帮我掖了掖被子角，轻轻地说：“好孩子，睡觉吧。”
　　他的话像有魔咒似的，说完，我心里不紧张了，也许白天也累了，我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我一醒来，身边没有人了。我赶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出了院子。天已经微微亮了，一座大殿里传来念经的声音。我凑到跟前，看见肉和尚模糊地站在一群和尚中间，在念经，晨光一点一点把他照亮，他的样子慢慢清晰了起来，我觉得这个肉和尚不是我们大院里的那个肉和尚。
　　上午，肉和尚一直在忙。上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可是我非常无聊，那些松鼠一只也抓不着，念经、拜佛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山上也没有人来卖寻常庙会上那些好吃的和稀奇古怪的玩意。我一刻也不想在山上呆了。 　　中午，肉和尚没有和我一起吃饭，我被安排和一群居士一块吃，肉和尚好像一直忙。
　　下午，我没有半点抓松鼠的心思了，只想回家。看着巨大的太阳车轮一样一步一步逼近山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找到肉和尚，也不管他在做什么，我大声说：“我要回家。”肉和尚仿佛一下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等了半晌，问：“抓到松鼠了吗？”我委屈得要哭，但忍住眼泪，说：“山上一点也没意思，我要回家。”肉和尚“哦”了一声，慢慢地：“那明天送你回家吧。”
　　第二天，我又坐上肉和尚的马车。我问：“你没事情吗？专门去送我？”肉和尚说：“顺便下山买些东西，送了你我买上东西再回来。”我相信了肉和尚的话。下山的时候，车走得飞快，马像长了翅膀，我觉得路和来的时候也似乎不一样了。很快我们就到了滹沱河边。肉和尚说：“解个手吧。”我下了车躲到一棵小树旁，想起赵杲观和那漫山遍野的松鼠，一下留恋起那个地方来。回去之后狗小和白龙一定问我抓到松鼠没有，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们。
　　再上车的时候，我希望走得慢些再慢些。肉和尚把马车赶得“得得”响，我望着他光秃秃的脑袋，忽然对他有了一丝怨恨，去了赵杲观他一直也没有管过我，也没有帮我捉松鼠。我问：“你以前真的是和尚吗？”
　　“阿弥陀佛。”肉和尚一本正紧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当和尚了呢？”
　　肉和尚说：“不让当了。”
　　“谁不让当了，你爸爸？”
　　“你不懂。”
　　我一下生气了，大声问：“你既然是和尚，为什么还娶媳妇，还吃肉？”
　　肉和尚嘴里快速地念着阿弥陀佛，身子在颤抖。我害怕起来，他真的生气了。
　　到了县城的时候，肉和尚赶着马车从一座石牌楼下进去。我问：“你要干什么？”
　　肉和尚说：“先买下庙里用的东西，吃了饭，再送你回家。”
　　肉和尚赶上马车进了县城的一家农贸市场，转了一圈，出来又去了另一家。我不知道他要买什么，也不敢问。忽然，他把马车停下来，说：“下车。”我乖乖地跟着他下了车，以为他要让我和他搬东西。他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来。忽然我看见了松鼠，眼睛一亮，但我什么也不敢说。肉和尚问：“你要哪个？”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指着松鼠说：“给你买一只松鼠，要哪个？”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我小心地指着一只毛色棕和黄相间的小松鼠，心里叫着它“松子”，它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拿上松鼠，我一下觉得肉和尚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刚才不该问他那些伤心问题。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还买什么，我和你一起买吧？”肉和尚说：“先送你回家吧，你不是早想家了？”我难为情起来。肉和尚掏出两个大馒头，说：“咱们路上吃吧，省时间。”我接过一只馒头，掰了一小块，递给松鼠，喊“松子”。
　　一进院门，我就高兴地喊：“妈，松鼠！”
　　正在玩玻璃球的狗小和白龙听见我的喊叫，跑过来。他们羡慕地望着我手中的松鼠，狗小问：“我可以摸一下吗？”我点点头。他伸出一根中指小心地摸了一下。白龙也摸了一下。狗小说：“可惜我妈妈不让我去，觉得太远。”白龙说：“我妈妈也是。”我大度地摇摇头，望着肉和尚感激地笑。肉和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好孩子。”然后他调转马车，喊：“驾！”我问：“你不回家了吗？”他说：“买上东西得赶紧回山上去。”
　　我和狗小、白龙玩着松鼠，天很快就黑了。妈妈喊我回家吃饭，我忽然非常担心起肉和尚，不知道他到了赵杲观没有，不知道他肚子饿了没有？
　　星星一颗一颗出来，很快铺满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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