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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打仗(中篇小说)

    时间:2021-01-31 16:07:29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小说以“那年打仗”的历史心绪为主线,描写陈春生、黄虎臣等几位“越战”老兵的人生经历与命运浮沉,以战争与和平年代的巨大反差揭示不同时期的人生况味,读来五味杂陈、令人感慨。


      陈春生是个城里人,但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干草和牛粪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似乎被揉进了他的皮肤,老远见到他,我眼前就会出现插队时经常打扫的牛棚。我猜想,八岁那年他被挂红袖套的人带走,或许在某个养过牛的黑屋子里被关过较长时间。但我始终没敢问他,害怕触动他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记得当年,我赶到长江边那座古老的城市时,他已经获释回家一个星期了。他坐在门槛上,将细细的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下巴瞧着远处喧闹的码头,极短的寸头下,那目光漠然、悠远,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
      清冷的阳光在江面上缓缓移动,一寸一寸地走到我们脚下。我也坐下来,将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上。别害怕,我说,你爸爸妈妈都没事了,他们在干校过得挺好。他抖了抖,转过头朝我看,依然是没表情的一张小脸,谢谢表舅,他乖巧地说,谢谢你来看我和外婆。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乖巧,缺乏感情,显得木讷而生疏。轮船的汽笛声从码头方向传来,背驮着大货包的装卸工踏上了颤悠悠的跳板。阳光暖和了一些,春生瘦削的身影被阳光投射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像一棵卡在石头缝里的歪斜小树的影子。我的心忽然很疼。码头旁的小街上有一个男孩子在滚铁箍,街口有几个小姑娘在跳绳,我听见她们欢快的儿歌声随风飘来。这些孩子都比他大两三岁呢,而他却成了这般模样。
      春生的外婆是我母亲的堂姐,小时候想必也在一起跳过绳。春生他娘在杭州读书时常来我家玩,交学费时我母亲总会想方设法塞点钱给她。当然,这都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事了,后来我家就过得不如她家了。她家的成分还算不错,大专毕业分配到这座城市。我们一直以为这家人过得顺风顺水的,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春生之所以被挂红袖套的人带走,原因很简单,小学里开大会,他把“万岁”喊成了“打倒”。放学时外婆去学校接他,被带进了“工宣队”办公室,他的班主任、一位年轻的女教师站在那里,用一块湿透的手帕捂住脸哭泣着,陪审的除了校领导,还有春生父母单位的保卫科长。外婆告诉我她当时的感觉,她感到一阵子眩晕,她说,春生呢,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没人理睬她,外婆搬起一张椅子砰地砸在地上。八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她喊,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
      工宣队队长不屑地一笑,他沉下脸说,八岁的孩子是不懂什么,所以问题不在他身上而是在大人身上。外婆愣住了。这是他父亲、还是他母亲教给他的?对方拍着桌子厉声问她,老太婆,你还敢在这里质问我们?你必须认清形势老实交代,这是你们一家三代人唯一的出路!
      春生的父母正在郊县的“五七干校”参加劳动,当天夜里就被分开关押。外婆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彻夜难眠,半夜里起了身,拿一把扇子在外孙床上赶蚊子,赶了半天才想起外孙已经进了不知设在何处的牛棚。凄凄惨惨地躺在竹躺椅上,直到天快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然后就做了个梦,梦见春生满脸血污地走到她面前,可真的把她给吓坏了。
      走投无路,举目无亲,老太太给我母亲写了一封泪痕斑斑的信诉说不幸。母亲对我说,你替我去那里看看吧,能帮的帮上一把,哪怕就是跑跑腿送个信什么的,对我那老姐姐也算是个安慰。
      信比人走得慢,我赶到已近尾声。我带着春生去看他父母,走向码头登上摆渡的轮船。江堤上化工厂的塔架和水泥厂的烟囱在视野中渐渐地远了,船首的蒸汽消散在江风中。我抱起他,感觉他的身体像一捆稻草似的轻盈孱弱,我说前面就是你爹妈所在的干校了,他茫然地瞧着江对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哆嗦。或许他已知道,他闯下的祸给他父母带去过多少痛苦,我看见他突然闭上眼睛,那一刻,脸色显得无比的苍白。
      我忘不了我那远房表姐和表姐夫见到儿子的情景。正是收工时分,一队囚徒般的干校学员走在田埂上,忽然有一个妇人离开队伍,跌跌绊绊地向我们冲过来。春生,春生!她喊,那声音如杜鹃泣血。春生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有点害怕地向后退一步,妇人已经跑到了他跟前。干校的队伍乱了,许多女学员围拢来看。一个看上去像队长的男人喊,看什么看,统统回到队伍去!我那表姐也不答话,一把抱起儿子,将自己的脸和他的小脸贴在了一起。山脚下有一条溪涧,水声潺潺,我觉得比不上春生他娘那无声的眼泪在流淌,她的泪水好像把稻田、山路和草地都淹没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娘儿俩。
      一个瘦削的男人从队伍后面走出来。他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蓝布中山装,连风纪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下身的裤管却卷到了膝盖上,裸露的双腿上满是星星点点的泥巴,赤脚套一双破胶鞋。哭什么?他对抱着孩子不放的女人说,你还有没有一点纪律观念了!我表姐抹一把眼泪,抽泣着对春生说,叫你爸呀,怎么连你爸都认不出了?春生动了动嘴唇,那声音轻得听不清。我这位表姐夫说,别喊我爸,我没有你这个孽种儿子!我平常怎么教育你的?没有伟大领袖哪来我们家的幸福生活?你却没时时刻刻都记在心上,你真是气死我了!说着就举起手来要打春生。
      我抓住他的手腕,我说,别再吓着他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惊讶地看着我,问道,你是谁?谁让你送他来的?表姐这才顾到我,这是我的张家表弟,她介绍说,从杭州老家来的。
      队伍重新排好往前走了,春生他爸迟疑一下,向我们挥挥手说,你们慢慢过去,我跟着队伍先走了。干校其实就是一个农场,场部建在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上。表姐说,她丈夫老家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座县城里,公公从前开一家小杂货店,后来这家店并进了供销社。这个小业主的儿子,年初刚当上一家事业单位的副科长,眼看着马上就要填写加入组织的志愿书了,天降横祸,不仅眼前的梦想落空,说不定今后的前途都会大受影响,今天见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不叫他火冒三丈?
      带着咸味的晚风吹过一座石桥,桥下有两艘粪船,散发出的阿摩尼亚气味与春生身上的干草和牛粪味混合在一起。走过石桥就看见了干校的大门,标语和大字报贴满了门两边的水泥墙。我看着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发了一会儿呆,标语上以漂亮的隶书写着“强化无产阶级专政”。那也不能打春生!我对春生他妈说,我的声音愤然而嘶哑,明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他生的哪门子气?如果是为了表白自己而打给别人看,他这个当爹的就做得更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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