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侠的世界里放风筝】放风筝作文
时间：2020-02-23 07:16:31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林保淳：1955年出生，台湾大学中文研究所文学博士，钻研明清文学及思想，于古典说部格外留意，后扩及当代通俗小说。以武侠小说为研究基点，是在台湾率先开辟武侠小说相关课程的教授之一，并于淡江大学创立世界上第一个武侠小说研究室。现任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中华武侠文学学会”会长。
前不久，和一位熟悉林保淳老师的朋友聊天，戏言如果用英文词来描述林老师，该用什么？Smile Lin――这是我们不约而同想到的答案。
林老师的微笑，加上那细雨般的台湾国语腔调，还有拄着拐杖吸香烟的那份悠然，都令我经久不忘，每每忆及，倍感温馨。他的身躯，因为自幼的疾病如今只能借助双拐站立。他的气息，总是透显出别样的韵味。他为人谦和温润，却独独钟情于侠客们飞檐走壁间的快意恩仇，并由此突破身体的局限，在武侠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放风筝”，而攥线的手也未曾松开。不过，钟情于侠客的他，也很清醒地看到，在公权力正常运行的社会，侠客们必须远去。
访谈中，林老师谈到，自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游泳达人”。这个事实，最是不可思议。
不用腿的游泳达人
学习博览：林老师，按照惯例，我们的访谈一开始会涉及个人经历，可以么？
林保淳：那先从身体状况谈起吧。我现在走路需要拄拐杖，因为四岁的时候患小儿麻痹症，当时只当是一般的感冒，吃了很多药也没能好起来。最后性命保住了，双脚却萎缩得厉害。
学习博览：你脸上的微笑看上去很阳光，感觉你并未太受这种状况的影响。
林保淳：上大三的时候，我才开始用拐杖的。小时候上学走很远的路，常常摔倒，走累了就爬着去。我个性非常好动，又打死不服输。同龄孩子爱玩的东西，我一定想办法参与。我经常被一些坏小孩欺负，也从来不跟他们吵。不就是身体上不方便吗？别人能做的事情，我有什么道理不能做？
我在新竹中学念高中，学校规定每个同学一定要学会50米游泳。不过老师对我说，你可以不参加游泳课――其实游泳用具我都准备好了。知道自己换衣服不方便，我甚至在家里先换好衣服才来学校。怎么办？我挣扎了好久，终于鼓起勇气跟老师说“我要游泳”。老师问我“会不会”，我说“不会”。老师说：“好，我教你。”
当时我非常开心。其实生怕老师说我身体不方便，不让我游。老师们利用下水前其他同学做体操的那15分钟轮流教我。我不能用脚踢水，他们教我用手划水。就这样学会游泳，最后可以来回连续游400米。以前新竹中学的传统是残障学生不参加水上活动。从我开始，凡是残障学生都可以去游泳，有专人带。我们还以特别组的身份参赛游泳比赛。我大学同宿舍好几个同学的游泳都是我教的呢！
先斩后奏的婚姻
学习博览：这段经历真有些“匪夷所思”！听说你在婚姻上也比较不一样。
林保淳：这一点不难想到。我做人还不错，头脑也不差，一些女孩子喜欢跟我在一起。可是身体的困难最终无法克服，所以我在恋爱历程中失败过很多次。
我跟太太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好多同学劝她放弃，说结婚以后会很辛苦。大家以为我们会分手，结果我们出人意料地没有分手。然而家长这一关终归要过。如果你是家长，女儿好端端的，却要嫁给身体有障碍的人，你会不会考虑呢？
学习博览：这倒是人之常情。你怎么闯过这一关最终把女朋友变成太太的呢？
林保淳：我们采取过比较破格的方式，包括“先斩后奏”。我太太是香港人。她从台大毕业后，要先回香港教书。她为了让我放心，就先和我订婚了，没有告诉她父母。我们去租了一间教堂，搞了一个挺热闹的订婚典礼。她那边就弟弟来参加，算是女方亲友的代表。订婚之后她就回去了，跟父母商量，但她父亲就是不同意。毕业时，她父亲来台湾见过我的情况。
她们家本来挺富有，可那几年她父亲喜欢赌博， 输了很多钱，债主上门讨债，只好卖掉房子，另租房子住。大概她父亲觉得对不起她，看到她自己那样坚持，也就软下来了。后来我考上博士，他父亲觉得至少我未来还有希望。这一关就过了。
自己的未来自己决定
学习博览：你结婚确实挺一波三折的。后来读博士，再做研究，这条路顺当么？
林保淳：照样波折连连，包括选专业的时候。父亲学中医出身，希望我也学医。我从小对文学非常感兴趣，但父亲认为读中文系没有出路，连老师都当不了。当时台湾规定残障人士不能读师范院校。父亲还建议我学工商，可我不喜欢。
考大学的时候，我志愿全部填文科，中文系都排在第一个。填志愿表需要家长签字，我父亲不愿意签。我自己用番薯偷偷刻了章，填好表格交给学校。父亲很生气，叫哥哥来说服我。我告诉哥哥，每一条路都有好有坏，就看自己努力与否。哥哥被我说服了。我就考到台湾大学中文系，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
学习博览：后来为什么选择武侠小说？在你之前，很少有人正儿八经去研究它。
林保淳：我读博士期间研究古典文学，可这跟当代的关系太浅了，不是真正的学问。真正的学问应该是学习好古典后，在当代有所运用。
未来要怎么走？我考虑了两个方向：台湾文学和通俗文学。但当时台湾文学有很多政治因素，以台湾为本位，把中国文学压得很低，这违背了我的良心。我不想去淌这潭浑水，就决定研究通俗文学，尤其是武侠。
我从小就喜欢读武侠。对侠客青山白马、遨游江湖的快意恩仇非常羡慕。有时难免化身为里面的人物，想象着飞檐走壁，忘掉身体在现实中受到的局限。高三准备考大学时，我每个星期读一部武侠，将其作为休息方式。几千部作品读完，我站在讲台上，可以一年时间都讲武侠，所有的东西如数家珍。真正比我看武侠看得多的，大概只有跟我一起写《武侠小说发展史》的叶洪生。他比我大七岁，算是前辈。
文学不是某一阶层或某些人的专利，应该全民共享，每个人都可以在文学世界里自由进出。有人认为自己文学水平如何地高，必须一定程度的人才能进入。我对这种说法始终不以为然。通俗小说是平民化、大众化的文学，应该有独立的价值。
近几十年来，台湾正统文学虽然引人注目，但是在出版数量、读者人数上和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相比差远了。但很少有人对通俗文学作过正面的评价。做研究的人可以不喜欢通俗小说，可为什么那么多人在读？背后的问题是否值得研究？
老师和朋友们没有一位赞成我研究武侠。他们说，你博士论文写得那么好，为什么研究这个？误入歧途啊！大家认为通俗小说不登大雅之堂，可我知道自己的价值恰恰在这里。从通过毕业考试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你们认可不认可，我非得做武侠研究不可。我不去开始研究，就没人会开始。
推动武侠研究我当仁不让
学习博览：可以想见，这次你做得也一样不大容易。
林保淳：刚开始很辛苦，不能以武侠小说写论文。谁会登这样的论文呢？我那时刚做老师，需要学术表现。我就从古典入手，探讨古代文学中的侠，再过渡到侠义小说，在武侠文化方面下功夫。等金庸的小说在台湾解禁，我开始看他的作品，就正式写和武侠有关的论文。
我有非常完整的研究规划。我知道这条路我一个人绝对走不出来，需要好多人一起做。首先做武侠小说、电影、漫画的目录，保证图书馆能够查到数据。还举办武侠会议，主题是“侠与中国文化”，把武侠作家、出版方以及读者请来座谈。这次会议之后，大家觉得武侠值得研究，对金庸的研究也慢慢冒出头来。我顺理成章写出《解构金庸》一书，还编写《二十四史侠客资料汇编》，成立了“武侠文学学会”。
学习博览：你在淡江大学创办的武侠研究室据说在世界上是头一个。
林保淳：举办武侠会议时，我们办了一个武侠书展。我到处去调武侠小说，厚着脸皮找人捐书，还把自己的藏书拿出来。以这批书为基础，我写了一个企划案，通过系主任递给院长，希望他递给校长，支持我做武侠研究室。院长压着没有往上报。有一天，历史系系主任突然跑过来说校长要见我。原来校长在报纸上看到对我的采访，就说，这个林保淳做的武侠研究很好啊！那是我第一次见校长。他看完企划书，批了100万台币，实际拨了60万。我们用这些钱买了两家停业的武侠小说出租店，购置一些书和兵器，也收到一些捐赠，慢慢做到现在两万多本书的规模，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大的武侠小说集藏中心。
老实说，对推动台湾的武侠小说研究，我当仁不让。当初一片荒漠，我用心血一点点浇出绿洲。以前没人敢以武侠小说为题材写论文，但现在研究武侠，还有谁会说三道四呢？
正常的社会不需要侠客
学习博览：林老师，你研究武侠几十年，对武侠本身的体悟想必已经超越表像层面。你是如何看待“侠”本身的存在？
林保淳：虽然自己研究武侠，我从来不认为正常的社会需要侠客。“物不平则鸣”，侠客是由于不和谐才产生的。假如有非常公正、有执行力的公权力系统，其实就不需要侠客。但是，中国自古以来缺乏这样的系统。公权力失去平衡、正义无法实现之时，侠客就成为遭受不公待遇的人们的一种寄托。
然而，世界上真有正义和公平吗？“侯之门，仁义存”，我对正义之类的说辞始终抱有怀疑。即使侠客所奉行的也未必是正义，更多是个人义气。这和社会提倡的仁义、法律是对立的。历代的侠客，天下大乱之时被人利用，天下大定之后被铲除掉。这是侠客的悲剧，也是侠客的宿命。
学习博览：这种分析似乎太过冷静了。
林保淳：很多侠客的行为，像报仇杀人，在当代是法律不允许的。不论任何理由，杀人就是错的。法律比侠客更重要――我宁可没有侠客，也不能没有法律。我想当代台湾是不需要侠客的，因为有能够运作的公权力系统来维持起码的正义，还有别的管道替侠客做很多事情。
那些让人充满敬意的侠客形象，只存在于人们内心以及文学作品之中。不管站在统治者的角度，还是从当代社会的角度看，很多侠客都是坏蛋，他们很多行为都应该被否定。《水浒传》里菜园子张青是卖人肉包子的，那不就是黑社会吗？
学习博览：是否可以说，侠客和暴君，其实是一体两面？
林保淳：侠客和暴君常常对立。暴君代表合法的非正义，而侠客是努力冲击体制的破坏性力量。二者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相信，自己认为合理的就是对的。不过本质上还是不大一样：暴君是要对自己有好处，侠客是要对别人有好处，或认为会对别人有好处。一个为己，一个为人。
风筝的线要攥在手中
学习博览：“做什么吆喝什么”。可你对自己研究的侠客这番负面评价，倒令我有些意外。
林保淳：这主要是从社会整体的角度来看的。从个人角度而言，情况不一样。人面对僵化的束缚和压力，都有冲决之的想法。而侠客则代表叛逆和不妥协，这种心理本身存在于人心之中。人世间有太多不正义、不公平，侠客可以帮我们在想象中达到公平和正义。
人心中本来就有嗜血的倾向，而武侠用美学淡化了暴力。我曾经作过一个比喻：人们身处现实世界，拉着一条线把风筝放飞到武侠世界。风筝在武侠世界里畅游，带着现实世界中放风筝的人对现实的各种不满――今天老板拍了你，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好了，武侠世界里老板们都被修理惨了。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不平和委屈，可以像放风筝一样在虚构的武侠世界里忘掉。同时，在畅游的时候，我们也在充电。当回来时，可以更好地面对现实。但要记住，线一定要攥在手上，要拉回来，不能断掉。武侠小说的“线”不会断，因为那些事发生在古代，和现代有距离。
学习博览：读完了，痛快了，该干嘛干嘛。说得俗一点，就是解闷儿。
林保淳：我们强调文学是作者苦闷的象征，而武侠小说更多是对读者苦闷的纾解。在现实中遇到的所有麻烦，侠客都会帮我们解决。而且，侠客生活的场景是多姿多彩的，我们把各种想象和无限可能性放进武侠当中，构筑成读者共同的梦想世界。这是武侠精神的重要内容。为什么武侠深入人心？因为武侠充满了人的悲情和想象。
武侠精神还是会延续
学习博览：武侠小说的兴盛有个重要的背景：文字阅读曾经的主导地位。如今动漫、游戏兴起，武侠小说衰相凸显，如何应对？
林保淳：任何文学体裁都有一定的寿命。武侠小说流行到现在八十多年，曾经满足了大众的娱乐需求。现在满足娱乐需求的手段越来越多，武侠小说肯定会越来越小众化。
不过，武侠小说只是武侠的一部分。除文字之外，武侠精神还能通过电影、电视剧、游戏等其他管道重放异彩。历史上，武侠电影对于侠客正义形象的塑造就功莫大焉。虽然，侠客和法律确实有冲突，但在合法的社会中，处理掉这种冲突后，武侠精神还可以发扬。我对武侠的未来充满信心。
我一直想建设一座“武侠城”，展现由各个武侠小说场景构成的完整武侠世界。里面有客栈、酒馆、医馆，有侠客、魔头、乞丐，游客还要参与进去。比如带他们到客栈休息，晚上睡觉后突然拉警报：“当――当――当――有人来抢劫啦”，“赶紧躲开啦！”一阵棍棒声后，侠客出手相救……类似的创意正在实践当中。
学习博览：说到游戏和武侠，很多青少年玩游戏玩到犯罪，也成问题。
林保淳：我以前不懂游戏，还“发愤图强”玩了半年呢！现在游戏的文化含量太少了。刚讲过，如果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太接近，犯罪可能性就更大。就像《古惑仔》，很容易被模仿。还有好多犯罪主要是因为玩游戏需要钱升级，没有钱就去抢钱。其实，游戏也有规则，那是面对危险时共同建立起来的默契。很多未成年人难以明白这样的默契。所以游戏需要分级，但现在没做到。
更喜欢韦小宝一点
学习博览：敢问你自己如何看待“侠之大者”这个话题？
林保淳：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已经超越私人的恩怨，看起来很伟大。但这样的人很少，在金庸小说里可能只有郭靖一人。
学习博览：乔峰呢？
林保淳：他“为国”吗？乔峰站在哪个国一边呢？宋还是辽？站在辽的立场，乔峰算“忠”吗？如果是，那么站在宋的立场，乔峰算“忠”吗？其实，他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国家是一个政治工具，没有想象当中那么伟大。“为民”还可以，“为国”恐怕未必。我越来越倾向于无政府主义。
学习博览：金庸小说人物你最喜欢谁？
林保淳：很难说，有时喜欢韦小宝，有时喜欢令狐冲。可我不喜欢郭靖，也不喜欢乔峰。这两个人太辛苦。乔峰背着沉重的国家、民族的包袱，多累啊！我很崇拜他，但不喜欢他，也不去做这种人。当韦小宝最好了，逍遥自在，还有七个老婆，呵呵。
我写不好武侠小说
学习博览：林老师，读了那么多，现在对武侠还能保持那样的激情吗？
林保淳：现在看得少了，写论文找资料才看，新的武侠也看一看。这几年主要看侦探小说，也非常有趣。
学习博览：作品读多了，偶尔会不会也技痒难耐？
林保淳：会技痒，通常还看不起人家，觉得自己会写得更好。实际操笔，才发现没想象的容易。看书太多，一不小心就走到别人的套路上去了。思路常常被自己的阅读限制住，在里面兜圈子，屡易其稿也写不好。
我曾经想当作家，诗歌、散文、小说都写过。后来发现才气不够，就很少写了。做学者后，感觉慢慢变迟钝了。研究主要讲逻辑性，而文学一讲到逻辑就死定了。学术研究依靠理性思维，文学创作却需要想象和才华。二者不一样：一个是理性的，一个是感性的。两者兼通的人也有，但大多数人偏于其一。比如余光中是教授，创作很好，可论文有几篇？而我道理可以讲得头头是道，自己写就是不对劲。
学习博览：就像经济学教授不会做生意。
林保淳：经济学家买股票，每次都买不到好股票。哈哈！
（龚鹏程国学院邓世謇、李星儒、陈世东等朋友对此次采访助益良多，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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