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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失踪】中国画家 马金辉

    时间:2019-04-24 03:18:40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在春天远未到来时——白马、黑色石头、火焰、脸庞黝黑的男人、流水样道路、星星、高过云彩的山峰,细眼睛女人——这些陌生事物,便在少年来喜梦境里交替出现。他不清楚它们预示着什么。在以往经验里,所有梦境的疑难都可在现实中得以解答。比如他梦见三只羔羊,从河水中央蹒跚而出,过不几天,他家的母羊便产下了三只羊羔;比如他在梦境里听到乌鸦的叫声,看见一位老人慈祥的笑容,那么这老人在身体无恙的情况下,于三天后的某个傍晚,结束一天的劳作,蹲到饭桌边吃饭时,便毫无征兆地死去……母亲死前的那些日子,大群乌鸦聒噪着覆盖了少年的梦境,乌鸦排泄的粪便,以及它们相互碰撞时掉落的羽毛,落在他的嘴边,他的手臂上。父母看不到他在梦境里的挣扎,只是被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和谵妄的呓语打搅了睡眠。他们觉得,这孩子一定是被噩梦魇住了,推又推不醒他。他一定是玩累,或是在白天受了什么委屈……他像个被巫术缠身的人,过早洞悉了这世间众多的秘密。上帝为了惩罚他,或为了捍卫自己在人间的权力与地位,不使这孩子过早地将秘密泄露出去,便使他成了哑巴。
      六岁那年,仅仅一场小小的感冒,医生用错药,少年来喜便再不能说话。
      这天来喜在屋子里昏睡。整个过程从中午一直持续到黄昏。这段时间,他不知村里发生了什么。人们乱哄哄涌到村东的饲养场去,把仓库里的犁、锄头、缆绳、盛粮食用的麻袋……全部搬弄出来,在院子里按比例分成几份。人们围着马厩里的牲口窃窃私语,最终在牛角上,驴屁股上,马脖子上,贴上标签,编上记号……黄昏像众多的蝙蝠涌进屋子。少年来喜醒了。他揉着眼睛,屋子里的一切难以分辨。但意识里,一匹高大健壮的马,在昏暗中呼之欲出。马喷出的鼻息声,来喜听不到。但能看清它稳健的四肢,飘逸的马鬃,以及温和漂亮的眼睛……少年来喜跑出去。果然看见父亲牵一匹马,从夜色中走进院子。来喜属马。喜欢马。黄昏模糊了马的颜色。来喜大喜过望。他扑过去,踮起脚尖,揽住马的脖子。嘴里“呀呀”叫着,意思是问:你从哪儿弄来一匹马呀?
      与来喜的兴奋相比,父亲未免显得沮丧。他一路上都在埋怨自己手臭,抓阄抓到这匹马。他本来是想抓到一头牛的——生产队里有五头牛,抓到哪头他都认可。要不抓到那头青灰色母驴也行,肚里还揣着驴崽呢!当他把纸条抓在手里,慢慢展开,周围人都发出惊呼。像是感叹,又像是幸灾乐祸。纸条上写着6号,他以为是9号。9号是那头驴子,6号是这匹马。当时他头都大了,以为是抓到了6号。他把纸条颠来倒去,怎么看怎么是9号。但会计说是6号。来喜爸爸提出质疑。说我抓到的不是9吗?怎么会是6号?等9号抓出来,大家众眼难辨。两个号同样的笔体,正着看都是6号,倒着看又都是9号。生产队长在一旁训斥会计,说你这是咋搞的嘛!刚从学校出来的会计自知理亏,大气不敢出,三七开的小分头一劲往外淌汗。生产队长最后把抓到6和9号的人拢到一起,说公平点,再抓一次阄吧。会计这次不敢马虎,把6写成大写的六,把9写成大写的九。纸条盛在草帽里。来喜爸爸出手一抓,便抓到了九号。脸马上灰了。
      抓到了就抓到了吧,有什么办法呢?爸爸呵斥了来喜一声,将马牵进草棚。草棚低矮,马头顶着屋梁,不安地踏着步子,马尾扫来扫去。看看天,天阴阴的,像要下雨的样子。马淋了雨可不行,更何况院子里没有一根结实的拴马桩,更何况,这马再怎么不遂心,却是命该跟了自己。马值半个家当呢。父亲只好把马牵进屋里。
      来喜这才看清马的颜色。并认出了它。它是生产队里那头黑色公马,马臀浑圆,四蹄如斗,马鼻上翻,尾鬃硬如钢针,扫到脸上,疼得厉害,使全村淘气男孩不敢上前造次……去年春天,来喜去饲养场附近玩耍,见四五个壮汉围着这马,将马牵到两棵树旁。树侧各埋两根木桩,树与木桩间又横绑了两根椽子,成一等腰三角形。马夫将马引进,几个人麻溜上去,一人将马头固定在前方树上。又有两人用麻绳将马身缚住,一人弯了腰,费力地将马左侧后肢提举起来,用绳子固定在树桩上。马“咴咴”叫着,发泄着愤怒。公社兽医站的老魏,中午大概喝多了酒,晃悠悠踱到马的后面。来喜这才注意到马的胯下,黑乎乎阴囊状如茄子。老魏绾一绾袖子,哈腰,手中刀片不知何时亮出,手起刀落,马的叫声由嘶愤转为悲鸣。老魏左手一甩,不知是何物件落进早已准备好的脸盆里,却不想一条黄狗斜刺里冲出,衔起就跑。老魏急得跺脚,喊人去追,自己手忙脚乱在马屁股下忙活,先是鼓捣一阵,而后手指抓起一撮白色粉末,撒进马的阴囊之内。
      马不叫了,身子却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当人们松开缚住它身体的绳索,它仍在颤抖,整个身子垮塌下去。老魏似乎还在为黄狗叼走的东西懊恼,训斥那几个围着马转悠的社员:把马扶起来,不能让它卧倒。老魏又掏出一卷绷带,丢给另一社员说,把尾巴缠起来,缠得越紧越好。
      此后将近一月,来喜都能看见这匹马,由人牵着,什么活儿也不做,村前地头来回溜达。马似乎温顺了些,低着头,对身后围观的来喜们置之不理。孩子们奇怪的是马尾巴,用绷带缠着,缠得紧紧的,像一根白色棍子。孩子们不怕棍子,怕的是扫帚。至于为什么把马尾绑成棍子,还有这么清闲自在地溜达,孩子们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到后来那根白色棍子在雨中变成灰色,然后又被大路上的尘土染成黑色,直至脱落。直至孩子们又不敢去马前造次。
      社员们却对兽医老魏的手艺纷纷质疑起来。有人说那天老魏酒喝多了。也有人说老魏是阉猪的,猪和马怎能同日而语?阉猪匠又怎与阉马匠相提并论?阉个猪多容易,用脚踩住,挤鱼肠一样将猪的睾丸挤出来完事……对了对了,老魏那天将马的睾丸割净了吗?马有几个睾丸?只看见他切出来一个,还被狗叼走了……那你有几个睾丸?被问者捏捏裤裆,对马有几个睾丸不敢妄下定论……但老魏的手艺不行却是毋庸置疑。以后生产队再有类似的活计,是再不敢请老魏了……因为那公马被阉割以后,仅仅安静了几天,便又趾高气扬起来。看见母驴,竟激动得什么似的。安排谁去役使它都犯憷,大家隐隐觉得,这马早晚得闹出点事来。果不其然,仅仅过了两月,马就闯下大祸,拉一车粮食去粮站,其间惊车冒套,将赶车的来喜爸爸压断了腿,粮食撒了一路。来喜爸爸的腿养了半年,仍是落下跛脚的毛病。大家听到消息,纷纷赶去,在粮站门口才截住它,其实不是截住,是它自己停住了。一副下贱的样子,马的胯下生出第五条小腿,正围着一匹栗色小母马兜圈子呢——这是一匹未阉净的马。大家都这样说。   来喜爸爸整个晚上仍在懊恼。自从惊马被压断腿之后,他始终对这匹马敬而远之。他有一点怕它,也有一点恨它。但今天鬼使神差般抓到这匹马,他就更加地担心起来。不知这是福还是祸。福呢是这匹马谁都不想要——干活是一把好手,惹起祸来毫不含糊。作为缠手货,大家一致认可将一挂破旧的马车作为搭配——谁抓了这匹马,马车就等于白送给了谁——祸嘛是来喜爸爸觉得这马肯定还要有故事发生。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多加防范,多长只眼睛吧。
      但来喜兴奋得一个晚上也未睡好觉。围着马绕来绕去。马俨然成了这家庭的一员。吃饭,来喜盛一碗米饭端给马。马也似乎懂了规矩,用鼻子在碗上嗅嗅,打个响鼻。爸爸对来喜打着手势,指了指自己脑袋,意思是说来喜真笨!来喜这才大悟,去院里扯了把青草,马才扁着嘴吃起来。躺在床上,迷糊中来喜想到马睡下没有?翻身下床,去看那马。却见马双目炯炯,站立如桩,没有一点瞌睡的意思。来喜细细打量它,忽地想起自己梦中那匹白马。而这马显然又不是梦中那匹,莫非等到冬天下雪,它灰黑的颜色才被染成白色……来喜想不透这问题,挨不过,终是睡了过去。梦到母亲的手掌抚在额头之上,温暖,而又迷醉。却不知是那匹马,从堂屋里走进他们父子的睡房,用湿润的鼻唇,在他的额上,触碰了一下。
      这天,父子俩赶着马车,从河套往家里拉沙子。沙子是秋后一筐一筐从河床上挑出来的。沙子晾干后,铺在马厩里,铺在猪圈里,牲畜住得舒服不说,也不至于染了病,还可以多积肥,来年春天好种地。
      半路上,来喜爸爸就发觉了马的异样。马先是仰了仰脖子,巨大的鼻孔朝空气里连打了无数个响鼻,而后嘶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来喜爸爸勒紧缰绳,左手去扳马车的车闸。车闸有点老,吱吱叫唤。来喜爸爸一边挥舞鞭子去抽马耳朵,一边大骂:畜生,你又犯了哪门子邪行!但一切都晚了,马由刚才的缓步慢行,速度猛然加快。对它的鞭打好像是在催促着它奋起四蹄……平展的土路忽然间变得起伏。父子俩犹如坐上汹涌的浪尖。爸爸的心一劲往下坠,想起以前惊马的遭遇,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侧一侧身子,将坐在外手车辕的来喜用胳膊揽着,跳进路旁一条壕沟里。幸亏沟里有一垛玉米秸,才不至摔伤了腿。但玉米秸却划伤了他的脸。脸上血流如注。他们从沟里爬出来,看见大路上腾起一朵又一朵黄色烟尘。烟尘是由沙子和尘土制造的。晴朗的冬日里没有一丝风,远远看见的人,以为是什么东西在爆炸,轰隆隆的。一会,一只黑色的轱辘从烟尘里跳出来,一会,一块车厢板从烟尘里弹出来,打在路旁的树上……那烟尘越来越淡,人们这才看见来喜家的那匹黑马响着粗重鼻息,疾驰而过。马屁股后拖着两根断了茬口的光秃车辕。车在奔跑的过程中被马拖散了架。人们目瞪口呆,纷纷议论。又看见来喜爸爸疯了似的从后面赶上来,想问问他发生了什么,却见他满脸血污,表情吓人。跟着又跑过来个哑巴来喜,大家想问一问,忽然想到来喜是个哑巴,还问什么问。
      来喜在离自己家很近的地方站住了脚。他搞不清马怎么会忽然间疯跑起来。因以前爸爸被马车压断过腿,来喜知道一些惊马的事,况且爸爸警告过他,尽量离家里的这匹马远一些。但半年多的时间里,马总是显得温驯,来喜亲近它,它也亲近来喜。来喜喂马,先是把青草远远掷给它。后来便用手掌掬一捧黄豆,伸到马头之下。马温良地喷着鼻息,去接触来喜掌心里的粮食。鼻唇触到来喜掌心,痒痒的,让来喜小小的身体不禁颤抖……来喜甚至想,哪一天他要骑上这匹马——每到冬天,伙伴们都去野地里抓散养的驴骑,来喜不骑驴,他要骑马。
      街上围了很多人,越过人头,来喜看见自家那匹黑马。起初以为马是想家了,或是饿了,才这么疯癫癫跑回家——但你不知道这有多鲁莽,有多危险。况且爸爸会怎么生气!爸爸生气了就用鞭子死劲抽马,专抽马的耳朵。打得马像一个委屈的孩子,马眼里盈泪。
      拨开人群,那梦境里的事物,忽然在少年来喜的眼前出现……
      ……白马、黑色石头、火焰、脸庞黝黑的男人……这块平原以北,有一条横贯东西的铁路。铁路往北,还有一块面积很小的平原。再往北,便是连绵不绝的群山。铁路划分了平原与山区的界限。平原上的人把铁路以北的人笼统称为“铁路北的人”,而不是叫“山里人”,或是别的什么。每逢秋天到春节过后的一段时间,总会有山里人拉了大块煤炭,越过铁路,用煤炭来换取这里的粮食。山里人口音怪异,说话饶舌,据说他们的舌头比普通人要长出那么一截。说“二”的发音最怪,本来灵巧的下滑音,愣被他们说成粗笨的上行音。
      这是一个脸庞黝黑的山里人。他赶着一匹白色母马,车上装满了黑色石头。而在少年来喜眼里,那黑色石头等同于火焰。石头怎么会燃烧?它们被填进灶膛,竟至膨胀,融化,变成柔软的红色,这是少年来喜始终不愿相信的一件事。直到上学,老师讲煤炭是由几亿年前的植物或树木演变而来,来喜这才释然。
      这是一个奇怪的山里人。他不多话,让人以为他是哑巴。但他又会说话。等大家问他话时,他又置之不理。没人问他话时,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把煤炭换粮食的价格重复一遍又一遍,而且嗓门极大。说话就像在同人吵架。大家后来才搞明白——这是一个聋子。直到很多年后又搞明白,他的耳朵是在煤矿上放炮,震聋的。
      来喜家的黑马围着白色母马丑态百出。有很多人都围在那里等着换煤炭呢。黑马等于搅黄了山里人的生意。白色母马万分矜持,踏着步子,躲避着黑马的进逼。大块的煤炭从车厢里滚轮下来,被围观的人捡起,藏起来据为己有。山里人护着白马,嘴里“嘘嘘”叫着,驱赶来喜家的黑马。赶不走,就用巴掌去打凑近前的黑马。大家看山里人的样子,有些可笑,护白马就像护自己女儿,唯恐吃了什么亏似的。
      来喜爸爸追马追得骨头散了架,叉腰站在原地喘气。他早料到有这样一匹母马等在这里,要不然这畜生也不至于这么玩命。但庆幸的是惊马未伤到路人,他这才放宽了心。他喘匀了气,去牵自家的黑马。他去牵马,来喜便围着他爸爸转。少年来喜是想伸手帮一下他的爸爸。大家都在一旁不无担心地叫:来喜来喜,离你爸爸远点,来喜来喜,小心马踢到你!
      不想那山里人冲来喜爸爸大声吼道:是你家的马呀!是你的马怎么不赶紧牵走——不想要了咋地!   山里人的吼叫让来喜爸爸愣住了。他眼巴巴瞅着这身材高大的山里人,忽然想到自己所受的委屈:父子俩险些丢了命,好端端一挂马车,就这样废了。那可是不小的家当啊!他抓阄抓到这匹黑马已过了大半年时间,这大半年时间里马儿相安无事,他沾沾自喜,甚至暗自庆幸……要不是你这山里人,要不是你这该死的母马,怎么会生出这等怪事!
      黑马的丑态令来喜爸爸颜面无光。山里人扬着鞭杆在黑马身上重重抽打,并且声音响亮地骂出一句粗话。在别人听来他是在骂那匹厚颜无耻的马,但在来喜爸爸听来却认为山里人是在骂自己。来喜爸爸松了抓缰绳的右手,踮起脚来,隔了他家黑马,重重地在山里人脸上抽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在大家看来就有点欺负人的意思。但来喜爸爸的为人摆在那里,平时老实得连个屁都不放。想想他今天的遭遇,也真是不幸。再想想那山里人说话时粗门大嗓的口气——你不知道你一个外乡人,出门在外,说话行事要处处小心谨慎。我们平原人去你们山里,不定会遇到怎样的待遇呢——所以大家看那山里人,眼神里竟有了几许责怪的意思。
      山里人呆住了。他直愣愣看着来喜爸爸。从来喜爸爸愠怒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妥协。他便把目光转到周围人脸上去,希望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一丝同情,也好让他说话。但他发现周围人一脸冷漠。
      山里人黝黑的脸上印着五个通红的指印。由于肤色的粗粝,那五个指印一会就晕染成一团均衡的红。就像他做错了事,脸忽然涨红了一样。山里人的目光在人群里游走,最后定在少年来喜的脸上。他看见少年来喜仰着头,无助地看着他,少年来喜的眼里,竟汪着一层泪水。
      山里人对来喜笑笑。笑得意味深长。然后弯腰整理自己的东西。最后赶着他的白马,离开了这个村子。
      夜里,来喜似乎听到了马的嘶鸣。但他却是听不到的。他或许是闹了肚子,想去茅厕方便一下。爸爸喝了些酒。大概是由于伤感,或是因为气愤。他把马牵回家,拴在马桩上,狠狠打了一顿。先是把鞭杆打折了。而后抄起手腕粗的木棍,木棍也打折了。马不嘶也不叫,像个负气的孩子,它用它的沉默对抗来喜爸爸的粗暴。每一棍子下去,马的身体就会轻轻战栗。躲在一旁的来喜,觉得每一下都打在自己的身上,直至惩罚结束,少年来喜竟有了遍体鳞伤的感觉……爸爸睡得死沉。来喜听不到他的鼾声,也听不到静夜里门轴怪异的响声。院子里铺满白色月光,仿佛泛起遍地寒霜。少年来喜犹如置身于梦境。他只见马的影子在院门口闪了一下,便向广袤的夜色投奔而去。
      来喜踉踉跄跄跑到马厩去看,见马厩内空空荡荡。只有一条被扯断的绳子。他“咿咿呀呀”叫唤。但他唤不醒熟睡的爸爸。来喜追到院门口,恍惚中瞭见那马的影子,马将要被浓淡的夜色吞没。来喜向前追赶几步,嘴里发出叫唤,夜色中的马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像是在等待着来喜,又像是在诱惑着来喜。来喜再追,马又跑动起来……如此这般,少年来喜,便真的走进了他自己曾经熟悉的梦境之中。
      这样说来,那白马、黑色石头、火焰、面庞黝黑的男人,曾在这个刚刚逝去的白天真实出现过,他们印证了少年来喜的梦境。而这夜色下状如流水的道路,在来喜的意识里,是梦境,还是现实呢?而实际上,少年来喜追随着这匹马,走过了周边无数个村子,走过了王土、米镇、唐家河、瓦岗寨、井里、苏家庄、李庄……来喜的脚步追得紧一些,马的步子便快一些;来喜累了,走得慢,这马便仰起鼻孔去夜色中嗅闻那白色母马留下的气息,步子也会相应慢下来。母马的气味在清凉的空气里忽隐忽现,一会浓烈得令它心旌摇荡,一会又消失得难辨踪影,令它怅然若失。道路弯弯曲曲,流水一样重复;村庄密密匝匝,面孔一样模糊……少年来喜愈来愈绝望。在最初一段道路中,他甚至想返回家去,叫醒爸爸,叫醒村里的乡亲,来抓回这匹出奔的马匹。但他又担心马从眼前消失了踪影,自己是把这匹马拉回家里的唯一希望,他自知责任重大。有两次,他甚至靠近了那马,马在寒霜泛起的道路上久久徘徊,来喜差点就抓住了马的缰绳。但他小小身体向前扑去时,马却敏捷跳开,撒开四蹄,向前奔跑一段,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来喜越走越累,困顿令他睁不开眼睛。脚踝疼得似要断掉,而脚下像有万千的蒺藜扎在脚板上。他拣了一处高岗坐下,在那里他能看见马在前面越来越小的影子。鞋子脱了,手摸到脚板,竟摸了一手冰凉。是血。脚底先是打了水泡,水泡磨破,淌出脓血。来喜坐在高岗上,看见马跑得越来越远,他想回家,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已找不到回家的路。他重新穿好鞋子,试着顺原路返回,但跌跌撞撞走了一段,却发现连方向感也迷失掉了。而实际上来喜并不知道,他已走出了离家大约有五十里的距离。在这广袤夜色之下,他家乡的村子,已离他遥不可及。
      少年来喜无声哭泣着。哭了一阵,便再也抵挡不住瞌睡的围困,蜷缩着身体,在旷野里躺倒。这样,他便再次看到他曾经梦境中的星星,那星星像繁密的花朵在天空开放,无边无际。直至将他覆盖。
      第二天醒来,少年来喜踏上了寻找回家的道路。而实际上,他却偏离了方向,走得离家越来越远。
      山里人赶着他的白马,走过王土、米镇、唐家河、瓦岗寨……走到瓦岗寨时,他车上大块的煤炭便已不见。代替它们的是玉米、高粱、黄豆、绿豆,还有不多的一点小米。山里人坐在车上,马车载着小半车粮食,走起路来沉甸甸的,比来时的那一车煤炭也轻不了多少。山里人要回到他的家乡去。有了这半车粮食,他就不用担心他和老婆小半年的口粮。他就能腾出时间,去附近的煤矿做一些零工……他赶着马车,走过井里、苏家庄,他甚至想,等走到倴城那小小县城时,他要在大车店里住宿一夜。他太困乏了。毕竟年纪不饶人,整整三天的路程他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没睡过一次成宿的觉。他还有点嘴馋,想起去年,在那家大车店里吃到的酸菜汆白肉,想起来便满口流哈喇子。山里人卷了颗大炮筒子,颠簸的马车让星星点点的烟叶散落在车厢里。白色母马走得踏实而又稳健,山里人想,也辛苦了他的白马,她也是好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草料了。火柴映亮山里人黝黑的脸庞。这平原的下半夜,想不到寒霜比山里还要冷冽一些。他竖起羊皮袄的领子,在胸前裹得更紧一些。
      白马停住了。在李庄桥头的另一端,白马将她的脚步停住。山里人耳背,未听到后面马蹄踏在桥面石板上清脆的蹄声。直到白马停下,山里人回头去看,这才看清那夜色中高大马匹的身影。马像是赶了长远的路,马背上蒸腾着缕缕汗气。山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车上下来,走过去拉住马的缰绳。马不闪也不躲,就像是单单投奔他而来,任他牵住缰绳。山里人认出这马,不由笑了。他不为白天的遭遇感到羞恼,却想这丢马的人家该有多么焦急。他将黑马拴在马车后面,调转车头,想顺原路返回。但走出仅仅有五六里地的样子,山里人便在这广袤的夜色下同样迷失了方向。众多个午夜里熟睡的村庄令他惶惑不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这大概就是命吧。便又掉过车头,朝家乡的方向走去。   天快亮时,来喜爸爸才从睡梦中醒来。他爬起来舀水喝,这才发现身边不见儿子的身影。四下里呼唤着,走出院子,但院子里的空落却使他感到异样。急忙返回,这才发现马厩里不见马的踪影。他在清晨的微光里大呼小叫,唤来早起的人们。大家都不敢相信他家里发生的变故,一夜之间,他家的马和儿子便神秘失踪。马失踪倒可以推断,或是被人盗走,或是自己挣脱了缰绳,不知跑到何处去。但儿子又怎么会失踪呢。有心细的人,便推断出是不是来喜深夜起来,看见脱缰的马,便尾随着追了出去?来喜的爸爸懊恼得一劲捶胸,说怎么可能,来喜发现马跑了,他怎么也该把我喊起来呀。他一个孩子,怎能撵得上四条腿的畜生!大家说,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大家还是赶紧去找吧。
      大家便乱哄哄去找,一路跟人打听。说是见没见过一匹黑马,和一个孩子。被问过的人都摇头。找来找去日头已晃得老高。有聪明人忽然想到:如果马迷失在周围村落倒好,早晚能有找到的那天;但如果被一个外乡人捡到,或偷走呢?外乡人把马带出这片区域,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哪还能有找回的可能?当务之急便是去把守住出入外乡的那条唯一通道。那条通道在县城北侧。到外乡去,不走那小小县城,是插翅也难的。
      大家兵分两路,一路去倴城,一路去四处撒网。以期找到那失踪的马匹与孩子。
      去倴城的那一路,又兵分了两路,有两三人守在县城北侧的路口,一边守候,一边和过往路人打探消息。另一路则去了城内,去所有的车马店细细排查。
      以前的旅店,都叫做大车店。那时的路上鲜有汽车,多是驴、马、骡车。车上载的货物,多是粮食、白菜;煤炭、石灰……粮食和白菜大多是拉到山里去,煤炭和石灰大多拉到平原上来。这些物品,兜兜转转,或出售或兑换。挂了一面幌子的大车店,是可供栖息的驿站,也是当时外来人口流动密集的场所。疲乏至极的车老板们,扛不过便去车店的大炕上宿上一夜。店里提供便宜的饭食、酒水,也提供牲畜们的草料。但草料一般每挂车都会备足。因苦脚力,除干草和轧碎的玉米秸秆之外,每挂车上还会带上半袋黄豆或豆饼。
      他们寻到城东的一家大车店时,有人先看到了一匹似曾相识的白马,而后才看到来喜家那匹寻衅滋事的黑色公马。
      母马拴在板车辕上,公马拴在板车旁边一棵树上,两匹马相安无事的样子,正扁着嘴巴啃吃草料呢。来喜爸爸当时并未看到,他直着眼睛,一路上已被那马和儿子的失踪折磨得呆若木鸡。有人叫了一声。他问:哪儿呢哪儿呢?众人指给他看,他拨开众人,踉踉跄跄扑到马的身前,没去责罚它,倒抱住了马头,百感交集的样子。马认出主人,倒忘了自己闯下的大祸,用舌头亲切地舔来喜爸爸的手。来喜爸爸缓过神来,顾盼左右,喊着:来喜来喜……来喜爸爸觉得,找到了马,就该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吧。
      马既然找到,总该弄个水落石出。有人找来大车店老板。问这匹黑马的主人是谁?大车店老板指了指旁边的白马说:是一挂车过来的。人呢?房里睡觉呢。那你咋不快把他叫出来。
      山里人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他正睡得香呢。心里还在责怪店主不该这么早喊他。他想睡到近中午再上路,中午吃饱肚子,优哉游哉,晚上掌灯时分也能到家了。喝上老婆热的一壶烧酒,再搂着老婆睡上一觉,那是多美的事……他一边走一边系着上衣扣子。脑海里一点也未过存接下来该发生的事。他看见马车前围了几个表情复杂的当地人,想到马的主人可能是找过来了吧。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准备把昨晚关于他遇到这匹马的奇闻讲给他们听。但让他想不到的是,来喜爸爸见了他,就像仇人见面,不由分说,冲上来就冲山里人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如果是另外的一个山里人,暂时地拥有了这匹黑马,他有各种理由将自己捡到马的事情解释清楚。他或许还能得到感激、拥戴或是一笔小小的酬劳。但这个脸庞黝黑的山里人却有口难辩。在来喜爸爸的意识里,这山里人一定是盗走他家马的盗贼。即使不是盗贼,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与他和他那匹白马有关,所以说赏他一记耳光应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是有了一段助跑,因是有了满腔的愤恨和委屈,来喜爸爸的这一巴掌就下手够重。山里人的嘴角流了血。笑容还挂在他的嘴角,血把嘴角的笑容覆盖,山里人就像一个被冰雪冻僵的雪人一样,僵硬地站在那里。
      来喜爸爸蹲在黑马身边,对自己村上的一个人说,问问他,问问他,他把我家来喜弄到哪儿去了?
      神情沮丧的山里人,满腹心事走在路上。他的那挂马车上空空如也,那曾经大块的煤炭,消失不见;曾经的那由煤炭换回的半车粮食——那些玉米、高粱、大豆、黄豆,还有不多的小米,也都消失不见。它们都被人劫掠而去,作为对短暂拥有那匹黑马的惩罚,他们甚至想扣押他的白色母马以及马车。从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山里人知道他们还丢失了一件远比黑马贵重许多的东西。他们把所有的责难都归咎到他一人身上。幸亏车店老板出来替他说话,他说,如果这个人是盗走你们马匹的马贼,他怎么会这样安然躺在车店里睡觉……他们这才放过了他。这个倒霉的山里人。他一路上都在黯然神伤。他在想,回去,该怎么和老婆解释呢?他怎么去面对她热切的目光呢?那大块的煤炭弄到哪里去了?那沉甸甸的粮食弄到哪里去了?他试图编出各种理由。但每个理由都难以自圆其说。而在他的心里,是如何都不愿欺骗自己老婆的。
      地势越来越高。白色母马走得悄无声息。它低垂着美丽头颅,拴在脖颈下的铃铛随着身体的起伏,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马的鬃毛在起伏,老婆总是把马的鬃毛编成无数个小辫,她总是把这匹母马打扮得像一个姑娘。但现在姑娘头上的辫子全部散开,在风里微微起伏。
      脸庞黝黑的山里人,起初并未看到老天赐给他的惊喜。倒是迷失了方向的来喜最先发现了他和他的白马。来喜饥肠辘辘,走在未知的道路上。一只鞋子磨破了,脚底的血泡结了痂,又被磨破。他的脸上扑满灰尘,只露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所有赶路的人,都会认定这是一个流浪的孩子。来喜认出了白马,便发出了尖叫。白马是维系他回到村庄的唯一记忆。
      马车没有停下,继续前行。山里人没有听到来喜的喊叫。白色母马听到了,但她对所有孩子的喊叫都置若罔闻。来喜在后面追赶,挥舞着手臂,他的眼里由于激动,流出清澈泪水。
      山里人这才扭回头,勒住马的缰绳。就像在那天夜里奇遇那匹黑马一样,山里人的脸上流露出难以自持的惊讶表情。他认出了来喜。低下头,抚摸了一下来喜蓬乱的头发,弯腰把来喜抱上车。嘴里喃喃自语说,老天爷,你这是想干什么呀!
      自此来喜便看到了那梦境中高过云彩的山峰。那梦境中的一切,都以奇怪的方式给少年来喜做了一一解答。他看到山腰上冒着炊烟的尖顶房子。一个细眼睛女人在门口迎候着他们。脸庞黝黑的山里人把来喜推到女人面前,喜滋滋说,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
      若干年过去,不单来喜家的那匹黑马,包括众多的牲畜,都从这块平原上消失了踪影。来喜失踪后不几天,来喜爸爸便把黑马变卖,卖给了一个专事屠宰大型牲畜的人,卖了不多的几个钱。钱不钱的倒在其次,来喜爸爸是在报复这匹马。而他的故事,成了这平原上与马有关的最为凄惨的一则。此后他再不饲养任何牲畜。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娶了一个寡妇打点生活。寡妇带过来一个女儿,而后又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的心这才好受了些,渐渐把最初的儿子来喜淡忘了。
      这些年仍有山里人过来,车上拉了大块的煤炭。只是马车变成了拖拉机,或是四个轱辘的农用汽车。而煤炭再不兑换什么,只兑换钱。钱是万物流通的资本。
      这天又有年轻的山里人来到村里。他认识这村里大半的人。但村里人却不认识他。他们对他热切的招呼迷惑不解,问:你是谁呀?你认识我们,我们咋不认识你呀?
      年轻人侧耳听了听,大声说,我是来喜呀!
      大家都张大了嘴巴。最后一致摇头否认。
      你不是来喜。来喜是个哑巴。哑巴怎么会说话!
      来喜指了指耳边的助听器,仍是大声说:我是来喜。我不是哑巴。我爸爸,早就把我的耳朵治好了。
      (选自《江南》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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