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黑暗不是唯一] 你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
时间：2020-03-31 07:21:34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采访毕飞宇，都忘记约了几次了。每一次不是天南就是海北，终于12月23日，他来北京参加将《推拿》改编为电视剧的研讨会，终于逮住了他。 毕飞宇很随意，我们的谈话就在会议现场随意找的沙发里。在随意的地方，随意的坐着，随意的说话，不像采访，更像聊天。他回答问题很简单，很真实，并非刻意，但是你能从中感受到，他对盲人，对残疾人的尊重，而尊重也是他写《推拿》的终极原因。
通过《推拿》，毕飞宇向人们展现了一幅盲人生活的画卷，给我们描绘了一组盲人世界的众生相。总之，他告诉你，盲人生活原来是这样的！
他们的世界同样多彩
你知道盲人是怎么谈恋爱的吗？
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小伙子，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女孩骑在他的腿上，也一动不动。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依然那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这就是盲人恋爱的一种方式，常人可能无法理解，可是只要了解盲人的人，就会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平静。他们的内心其实是波澜壮阔的，是翻江倒海的，别人看不见，但他们的思想已经飞扬。还有，虽然看不见，但盲人对恋人的长相要求却很高，有时候比健全人还苛刻。要知道，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可他们就是在意长相。
还有很多关于盲人的故事，可能大多数人都不了解，但是毕飞宇了解，因此在《推拿》中他让“都红”是个美女，成了“美”的代言人，毕飞宇说，都红的美是必须的。都红是从深圳来的盲女孩，在某一天被一个导演认定是美女，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引起了不小的骚乱。这样的事你能想得到吗？理解吗？盲人就是这样，他们有自己的世界。那世界同样五彩斑斓。
毕飞宇的感受来自于他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执教，给一批失明的孩子上课，5年。后来，因为长期伏案写作，也常去盲人推拿店放松。推拿中心的很多盲人都是他的学生，他们之间的关系很亲昵，毕飞宇说，他们会摸我的脸，把我的手攥得很紧，找男女朋友让我看，夫妻吵架也会请我来调解⋯⋯盲人喜欢跟毕飞宇聊天，就在这天南海北的闲谈中，毕飞宇不断地走进他们的世界，了解他们的故事，发现了他们五彩斑斓的内心世界。
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盲人世界是神秘的，在那个常人认为黑暗的没有色彩的世界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是否也有漩涡和暗流，也有欣喜和欢笑？《推拿》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小说里的“沙宗琪推拿中心”是个小社会，充满各种人物和争斗以及可能性，唯一能看见光明的前台高唯是个投机者，老板之一的沙复明一直预谋单飞，王大夫、小孔为结婚发愁，后天失明的小马陷入欲望和伦理纠葛，金嫣大胆泼辣不远千里地主动追求爱情……
这是一个小社会，毕飞宇说：“这个社会再小，再特殊，他们所沿用的社会规则差不多还是主流社会的那一套。”虽然还不知道这种规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黑暗不是唯一，盲人也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有着同样需要尊重和关注的精神世界与生活世界。《推拿》最大的意义在于，它写出了残疾人、盲人的怕与爱，写出了他们的快乐、忧伤、爱情、欲望、性、野心、狂想、颓唐，打破了我们对残疾人认知的情感牢笼。
希望作品里的人能够幸福
毕飞宇说，小说的创作过程，就是他与这些盲人朋友相互折腾的过程。
写作有一定的逻辑性，但毕飞宇说，它的不可预知性更大，而且大部分都是这个样子，如果一个创意来临的时候强度非常大，那么你只能向这种强度投降，所有的写作计划都是笑话。
盲人的生活给了毕飞宇这种强有力的冲击。很多个日夜，他埋头在书房里，勾勒着、想象着一个一个盲人生活的场景，毕飞宇把这个过程叫做“折腾”，他折腾小说里的盲人，但更多的时候是小说里的盲人在折腾他。他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但他知道那些人与他的关系，与世界的关系。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有时候毕飞宇会遇到麻烦，这样的时候，他会用手托着腮帮，静静地盯着他们，在内心与他们交流，感受他们内心的走向和温度。
也有写不下去的时候，下不了手，下不了手是因为，不忍心。盲人的不幸和痛苦，他不忍触碰。比如小马，一个后天残疾的盲人，二十出头，眼睛好好的，但就是看不见东西，甚至连一点光感都没有。这源于小马9岁时的一场车祸，“从表面上看，车祸并没有在小马的躯体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没有断肢，没有恐怖的、大面积的伤痕。车祸却摧毁了他的视觉神经。”小马彻底看不见了。要刻画小马，要把他写得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就得重揭他的伤疤。毕飞宇这样写道：“小马尾随着父亲，希望，再希望。心里头却越来越急。他要‘看’。他想‘看’。该死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其实是睁开的。他的手就开始撕，他要把眼前的黑暗全撕了。可是，再怎么努力，他的双手也不能撕毁眼前的黑暗。”……后天失明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 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
描写盲人的不幸的时候，毕飞宇的心里是疼痛的，他说小说里的人物虽是虚构，但也是有血有肉的，毕飞宇把他们看成朋友，看成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特别希望作品中的人物能获得更多的幸福。但结果是 “王大夫”没有在股市翻本，泰来在爱情中受伤，都红“美”得不可胜收却又突然凋零……这结果让人心疼，然而如果每个人都能看到这种疼痛的话，这就是希望。
像健全人一样“相忘于江湖”
尊严，彪悍的尊严感，是毕飞宇写《推拿》的终极原因。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毕飞宇看到一些很糟的现象，比如很多人在公众场合说段子时，对盲人极不礼貌。还比如在大街上碰见残疾人，如果你去帮他，可能遭到拒绝，毕飞宇年轻的时候遭遇过这样的事情。他知道残疾人其实比健全人更追求体面，更希望有尊严，这对他刺激特别大。他希望通过写一群有尊严的人，来抗拒那些鄙俗的现象。
在《推拿》中，毕飞宇借“都红”之口控诉了一些伪善的社会现象。都红是个钢琴天才，但是在一次公开演出中却因为意外没有弹好，她知道自己弹的糟糕极了，但是女主持依然赞美都红的演奏，“一连串用了五六个形容词，后面还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话，都红的演奏简直就完美无缺。”这个时候，都红心一点点凉下去。是苍凉。“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都红最恨人家说她‘可怜’，最恨人家说她‘什么都看不见’。……可女主持人声泪俱下地说，“可怜的都红”是为了“报答全社会――每一个爷爷奶奶、每一个叔叔阿姨、每一个哥哥姐姐、每一个弟弟妹妹――对她的关爱”！⋯⋯她知道了，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这笔债都红是还不尽的⋯⋯都红的手都颤抖了，女主持人让她恶心。音乐也让她恶心。都红仰起脸来，骄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音乐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贱。从此都红与音乐决绝了。
毕飞宇不愿意做同情与关爱的注射器，他只愿站在人的立场而不是残疾人的立场。他希望给残疾人完整的人的尊严，而不是虚伪的善意。他说，作为一个健全的社会，理应去关心弱势群体，去关爱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永远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日常生活中，碰到残疾人的时候，要刻意把他们看成是残疾人。帮助是应该的，但具体做法上要讲究策略，不能因为你帮助了他关心了他，你就有理由去伤害他的自尊。
《推拿》写完了。得奖了。一切都结束了吗?是，也不是。
对毕飞宇来说《推拿》已经结束了，他有时候甚至想不起书中主人公的名字。
可很多事情还没有结束。比如关于尊重。毕飞宇回忆起他曾经在国外的大街上见到过的一个肢体残疾人，看上去有50多岁，他开着他的电动轮椅，在大街上兴头头的，那神态与常人无异。我们可以推测，这个人一定有保障，一定得到了足够的帮助，让他不必为生活担忧，不必害怕别人的眼光，而这种帮助不是表面上的，毕飞宇说，那是一种“大保障”，也就是制度保障。我们的社会对待残疾人的态度，要么是冷淡和鄙夷，要么是同情和怜悯，真正的尊重太少。毕飞宇说他有一个愿望，希望所有的残疾人都能够得到强有力的保障，在他们进入公共区域的时候，他们和所有的健全人一样，能够“相忘于江湖”。
这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愿望。
毕飞宇，1964年生，江苏兴化人，毕业于江苏扬州师范学院。《哺乳期的女人》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玉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代表作品有《青衣》、《平原》、《慌乱的指头》、《推拿》等。2011年8月，长篇小说《推拿》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记者手记
很多人想知道毕飞宇是不是残疾人。
他不是，他健康得很。这便是主流社会的主观臆断，好像只有史铁生才能写出《命若琴弦》，只有残疾人才能写出残疾人作品。
人世间有很多错位，很多不理解源于这种错位和沟通的不畅通，残疾人世界和健全人世界本应该是相通的，而现在却俨然有着两个堡垒。残疾人的自卑禁锢了他们的脚步，也因此公共场所鲜见他们的足迹。很多人问，那么多残疾人，他们在哪？而这背后折射出来的不仅是残疾人自身的问题，如果社会给予他们足够的宽容，如果制度给予他们足够的保障，情形会是什么样呢？
同时不可否认，健全人在有意无意回避残疾人这个群体，他们往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害怕走进那个未知的世界。但是如果你真的走进了，了解了，你就会坦然面对，会发现他们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就像毕飞宇，他说在与盲人接触一段时间以后，他就没有盲人这个概念了，就意识不到他们是残疾人了。他说，盲人，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盲人，而不是反过来。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整个社会都这样，忽略他们的残疾，将他们一部分功能的缺失视为自然而然，就像有人擅长唱歌跳舞而有的就不行一样没什么大不了。那才是真正的文明，我们期待着。
毕飞宇说他不敢妄谈销量，他说自己不是一个销量好的作家，但，是一个有价值的作家。感谢有毕飞宇这样有社会关怀有尊严感的作家。我们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真正关心和尊重残疾人，而不是把他们当成招牌，成就自己的虚荣。
《推拿》文摘
1.小孔拉着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现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切骨的遗憾――她的“气色”王大夫看不见，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见，一辈子都看不见。他要是能看见，还不知道会喜欢成什么样子。遗憾归遗憾，小孔告诉自己，不能贪，现在已经很好了，不能太贪的。再怎么说，她小孔也是一个坐拥爱情的女人了。
2.女营业员欠过上身，她把她的手摁在了王大夫的手臂上，拍了拍，说：“小伙子，你真了不起，你妈妈收到这笔钱一定开心死了！”王大夫感谢这笑声，王大夫感谢这抚摸，一股暖流就这样传到了王大夫的心坎里，很粗，很猛，猝不及防的。王大夫差一点就哭了出来。小弟啊，小弟啊，我的亲弟弟，你都不如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哪！我不丢你的脸，行吗？行了吧！行了吧？
3.从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复明就不是冲着“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自食其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可健全人就是对残疾人这样说的。在残疾人的这一头，他们对健全人还有一个称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实是不正常的，无论是当了教师还是做了官员，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们则不需要，他们都有现成的，只等着他们去动筷子；就好像残疾就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妈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彪悍的马力。
4.在公众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种多样。在先天的盲人这一头，他们的沉默与生俱来，如此这般罢了。后天的盲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经历过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并不是每一个后天的盲人都可以从炼狱当中穿越过去的。在炼狱的入口处，后天的盲人必须经历一次内心的大混乱、大崩溃。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废墟。在记忆的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为了应付，后天性的盲人必须要做一件事，杀人。他必须把自己杀死。这杀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抢，是用火。必须在熊熊烈火中翻腾。他必须闻到自身烤肉的气味。什么叫凤凰涅 ？凤凰涅 就是你得先用火把自己烧死。
5.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 � 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他稚气未脱的表情全是炎凉的内容，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秘。他透彻，怀揣着没有来路的世故。他的肉体上没有瞳孔，因为他的肉体本身就是一只漆黑的瞳孔――装满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他自己。这瞳孔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温和缠绵。它懂得隔岸观火、将信将疑和若即若离。离地三尺有神灵。
6.都红悬崖勒马了。她在老师的面前是决绝的。她不仅拒绝了钢琴课，同样拒绝了所有的演出。“慈善演出”是什么，“爱心行动”是什么，她算是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把残疾人拉出来让身体健全的人感动。人们热爱感动，“全社会”都需要感动。感动吧，流泪吧，那很有快感。别再把我扯进去了，我挺好的。犯不着为我流泪。
7.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更高一级的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络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这就决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场赌，只能是一场赌，必然是一场赌。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你的一生输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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