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在前,,难以颉颃 如珠似玉
时间：2019-04-26 03:21:24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摘 要：作为茅盾的长篇小说序列中唯一进行续写的作品，《霜叶红似二月花》续稿自问世以来一直没有引起研究者相应的关注。本文拟从续稿内容、存在问题和原因探析三个方面对续稿得失进行论述。
关键词：《霜叶》续稿 人物设置 文本语言 风格断裂
“文革”后期，茅盾的处境有所好转，在子女的建议下，他决定重操旧业，恢复创作。鉴于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和僵化教条的文艺政策对现实题材创作的严重束缚，续写前作成为茅盾的首选。经过对之前没有完成的几部作品的比较考量，茅盾认为《霜叶红似二月花》（以下简称《霜叶》）的题材离现实较远，故事已展开了前一半，再加上已出版的第一部深受好评，续写意义大、风险小。茅盾于1974年在保密状态下开始了《霜叶》的续写，但最终仍未能实现其“第一部写‘五四’前后，第二部写北伐战争，第三部写大革命失败以后”的三部曲史诗创作企图。
一、续稿的大致内容
《霜叶》续稿包括目录、分章梗概、分章大纲、情节片段和人物表与县城街区略图两个附件，约五万字。作为《霜叶》第一部的拓展与延伸，大致内容如下：
第十五章的梗概是朱行健帮黄和光戒烟，“两家交情日密”。朱竞新得知县立中学校长曾百行将辞掉朱行健的教职，告急于婉卿。婉卿夫妇转请钱良材出手干预，最终妥善解决此事。本章大纲片段有“婉小姐处理家产”、“第十五章初稿一段”（交代秋潦平息后钱良材的家居生活）、“婉小姐智激钱良材”、“补述十五章之一段”（钱良材教青年农民习武）、“补述十五章又一段”（婉卿准备“雅礼”呈送范科长）。第十六章的梗概是梅生夫妇得知民治不愿与秋芳成婚，拟借用黄府创造机会使两人见面消除误会。此章大纲片段有“冯梅生夫妇谈秋芳婚事”、“冯秋芳与其嫂拜访婉小姐”、“冯秋芳赠阿秀”。第十七章的只有大纲“钱良材在黄府赌酒”，行文将近一万两千字，情节完整、叙事流畅，几乎可以看做独立成篇的文字，描述了重阳前夕良材到黄府与婉卿夫妇对对子赌酒的具体情形，其间又引出良材的妓院奇遇和婉卿救助琴仙的义举，表露了良材、婉卿表兄妹内心深处的互相倾慕之情。第十八章的梗概是民治与秋芳的新式婚礼情况，同时提到新婚夫妇拟去日本留学的计划。大纲“王民治的婚事”交代了民治、秋芳婚前的疑虑、婚宴上诸多客人的举动、礼成后秋芳与民治的倾心畅谈和次日早晨新婚夫妇的甜蜜缱绻。此章还有一伏笔，王伯申拟办电灯公司，请大家认股；赵守义则仍夺民田放高利贷。另有“婉小姐盛宴庆祝黄和光戒烟成功”一段文字。第十八章之后的各章梗概及片段有“北伐军入城”、“严无忌拜会黄和光”、“偕隐轩”布局陈设、“张今觉初会钱良材”、“亡命日本”、“冯秋芳、王民治在日本与黄和光、张婉卿相遇”、 “张今觉、钱良材结伴北上”、“医戒行房期满翌晨夫妻戏谑”、“张今觉与钱良材策划击杀仇人”、“张今觉受伤住院”，文字简略，大致交代了从北伐战争到大革命失败后钱良材诸人的际遇，应该是第二、三部的续书内容。基本线索是1926年11月，北伐军围攻武昌，孙传芳兵败临城勒索，婉卿设计向北伐军通报信息，北伐军顺利进城。樊雄飞、徐士秀趁机向北伐军师政治部严主任诬告钱良材为土豪魁首，朱行健为劣绅班头，袁维明则介绍说婉卿是女中豪杰。严无忌、张今觉夫妇遂登门拜访大学同窗黄和光，和光夫妇遂向严无忌介绍了“磊落慢塞之奇才”钱良材，于是婉卿陪张今觉代严主任去乡下拜会了钱良材。之后，钱良材加入国民党并任县党部副主任，上条陈说“县立中学、善堂等等积弊甚多，应派人清查”，赵守义闻风逃走，曾百行被撤职，恂如代理校长。一个月后，上海发生“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严无忌被调往南昌，新任县长奉命放出被扣押的土豪劣绅，良材化装为女仆随婉卿、今觉逃往上海。张今觉旋即赴江西寻夫，良材则与婉卿夫妇同赴日本为黄和光求医问药，后于此地遇到民治、秋芳夫妇，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家乡的情形：赵守义卷土重来，钱良材被当局搜捕。不久，又传来南昌起义失败、严无忌被当做共产党杀害的消息，婉卿等遂回上海会晤张今觉，张今觉欲救陷在九江的婆婆和母亲，婉卿建议钱良材赴九江救出二老（暗写），钱良材又陪张今觉赴北京救其弟弟（桂系与阎锡山联系的联络员），张今觉途中向良材介绍了自己和丈夫的身世经历。和光病愈，行房次日清晨与婉卿谈诗自娱。朱行健被诬为共党被押后由婉卿救出。张今觉、钱良材抵京后密谋报仇、争相赴险，后张今觉报仇受伤住院。钱良材常去看望，决定一起 “收拾铅华归少作，排除丝竹入中年”。
二、续稿存在的问题
就现存文字来看，《霜叶》的续稿延续了第一部对
江浙地区旧式家庭琐屑事故的如实描述和对两性婚姻关系的细致刻画，再现了北伐战争前后国共两党从合作到分裂的历史图景，内容与风格呈现出某种程度的延续性。同时，行文随处可见旧小说描写人物服饰、环境场面的纤细笔调，在结构布局、人物设置与整体风格上与《霜叶》第一部不能有效地衔接融合，给人以不甚协调之感。大致来说，续稿存在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人物设置的失衡。张婉卿成为绝对主角，在前十四章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将其美化、拔高，婉卿作为“作家倾全力塑造的女性形象，也是茅盾小说的女性形象系列中最具生命承担力和精神整合力的一位”，不仅可以帮助丈夫戒烟，搭救朱行健，救助琴仙，解救张恂如，甚至能够设计引北伐军入城，未卜先知地制定张今觉、钱良材北上行刺方案，虽身在闺阁、足不出户，却能够替上海十里洋场的舅父出谋划策料理生意，最难得的是她日常却依然是明眸皓齿、装扮入时、与丈夫调笑的小女儿态。黄和光自不必说，其他无论是见多识广的钱良材、英姿飒爽的张今觉，还是精明能干的王伯申、冯梅生等县城名流，都众星捧月般围绕其身边，心甘情愿地任其驱使，王民治、冯秋芳、袁维明等新派青年无不以结识婉卿为荣幸，威名所至，县城里还成立了“拥婉派”，婉卿俨然成了拥趸众多的女神和高大全式的完美人物。这种设置一方面表明了茅盾对张婉卿这一“婀娜之中藏刚健，能使人醉，能使人不敢平视。知古识今，敢作敢为；权谋应变，叱咤群小”人物的喜爱，但不顾事实的全方位美化与拔高使得张婉卿“多智近妖”，造成了人物的矫饰与失真。而原稿中一些比较重要的人物如张恂如、赵守义仅一笔带过，着墨甚少，造成了前后文本间的某种断裂。张恂如在第一部的十四章中出场六章，超过了钱良材和张婉卿各五章的篇幅，其性格、命运在第一部结束时并没有充分展开，按照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张恂如应该有巨大的发展空间，可是在续稿中却毫无作为，甚至失去了正面出场的机会，他的缺席造成了《霜叶》续稿中的知识分子问题的偏离和弱化。 二是文本语言的拟古。续稿中无论是作品人物的语言还是叙述人的语言，都流露出浓郁的古典言情小说的痕迹与情致，这种比较表层的模拟与前第十四章在谋篇布局、人物塑造上流溢而出的古典小说神韵与精髓不能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黄府的布置陈设、张婉卿的服饰装扮、婉卿夫妇举案齐眉的闺房之乐，与《霜叶》第一部清丽典雅的白话风格存在明显的裂痕。
以十七章为例，作者用工笔细描的方式详细介绍婉卿的服饰：“上身是妃色云霞纹粉地软缎绯色缎周身滚边的夹袄，袖长及肘，身长及腰；下身穿一条月白色闪光提花法国软缎的裤子，裤管也是绯色缎子滚边。灵蛇懒髻也改为左右两条辫子，辫梢扎有二寸长的彩线，绾住这两支辫梢的，是一个碗口粗的大红洒金生绢制的连环同心结。这一身打扮，比刚才更显得轻盈绰约，而且更像个待字娇女，不像个垄断居奇、料事如神，使人又敬又爱又怕的少奶奶了。”
如果将其与第一章中张婉卿拜见姑母的文字相比较，其雅俗高下立见：
姑太太拉着婉小姐的手，靠后窗坐了，随便谈着家常。婉小姐穿一件浅桃灰色闪光提花的纱衫，圆角，袖长仅过肘，身长恰齐腰，配着一条垂到脚背上的玄色印度绸套裙，更显得长身细腰，丰姿绰约。头上梳着左右一对的盘龙髻，大襟纽扣上挂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戴首饰，单在左腕上戴一只玻璃翠的手镯。当下她见瑞姑太太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便回眸笑了笑道：“姑妈瞧着我是老得多了罢？”
“当真！”姑太太也笑了，“差一点不认识了。你比做新娘的时候，娇嫩得多了！”
第一段文字客观描述与作者的主观评价相结合，意象绵密、视角单一，读者除了感知到婉卿美貌异常、深谙修饰之道的女性魅力之外，还可以感受到茅盾对这一完美女性的由衷喜爱。第二段则是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交替使用，打破了单一、刻板的叙述模式，灵活转换，行文错落有致。第一段文字的表述与写作方式很像明清小说，第二段与《红楼梦》中林黛玉进贾府的叙述手法几乎如出一辙，读来却丝毫不觉生涩与做作。可以说，茅盾创作《霜叶》有意寻求中国传统艺术的回归，《霜叶》前十四章具有传统小说的优长却并无摹写印迹，而续稿中脱离现实语境的词语大量出现，如良材相貌是“剑眉星眼”、“骨骼清奇”、“周瑜再世”，品格是“走马章台，粪土珠翠”、“倚翠偎红、一尘不染”，婉卿向丈夫、表哥撒娇是“横波顾盼”，酒后则“满面红晕，香汗盈盈”，竞新、琴仙因机灵善良无一例外都成了“可儿”。婉卿夫妇与良材的酒令措辞，婉卿夫妇行房次日充满双关隐喻色彩的闺阁调笑，笔触香艳甜腻，语言浮靡藻饰。与第一部语言的活色生香、风流蕴藉相比，续稿无论是作品人物的语言还是叙述人的语言都让人感觉是另外换了一副笔墨腔调，文白夹杂、陈腐华美，实在无法与第一部中茅盾笔下的人物有机融合。
三是内蕴风格的断裂。《霜叶》第一部中的人物大多形象丰满，续稿削弱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多层面性，前十四章中一些颇见功力的心理刻画在续稿中消失了，张婉卿光鲜刚强的外表下无法言说的内心苦痛、黄和光淡然旷达的表象背后的无奈喟叹、钱良材上下求索的矛盾悲怆全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婉卿夫妇“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的琴瑟和鸣和钱良材酒后对婉卿
情愫的直白表达。民治抵触反对的包办婚姻因冯秋芳的美貌干练出人意料地美满幸福；心如死灰的黄和光则先是仰仗朱行健的秘方成功戒烟，之后又远赴日本医好顽疾，翌年与张婉卿生下儿子继承香火，与如花娇妻过上了儿女双全的“全福”生活，宛如一部离奇曲折的通俗电视剧。这种改变使得原本笼罩在《霜叶》中的悲剧氛围一扫而空。
三、续稿得失初探
续稿《霜叶》的构架宏伟、气势磅礴，能够看到茅盾小说中一以贯之的恢弘壮阔的结构和绵密严谨的细节描述。然而，人物设置的失衡、文本语言的拟古和内蕴风格的断裂等缺憾与不足使得续稿在艺术水准上很难与原文媲美。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是续稿作为未完成的手稿，实际上相当于写作中的草稿，只是一个比较宽泛的线索脉络。作为20世纪最具社会分析学家气质的作家，茅盾的作品一般都有清晰明确的理性思考，写作前会列出非常详细的提纲，如众所周知的五万字的《子夜》提纲。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茅盾任何作品都必须有《子夜》般详尽完备的前期工作，对于尚在写作、完善中的《霜叶》的续稿不能提出太多苛求，因为它毕竟不是成型、出版的作品。作为草稿，续稿有些情节只有一个大的框架和设想，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行文，茅盾显然并没有构思设计好（如张今觉、钱良材北上如何复仇，张今觉的仇人是谁），而有些内容因为比较熟悉，写起来得心应手就流畅充分（如对婉卿夫妇日常生活的描述），这就造成了段落长短不一、前后不够连贯的现象，甚至出现了一些比较明显的纰漏（如将徐士秀称作徐士良；北伐军进城，已经到省城读书的静英、有容居然又带领女学生列队欢迎）。从草拟大纲到形成初稿、反复修改和最终成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作者进一步打磨、修改、完善及充实。
二是时过境迁，原稿与续稿之间有着30年的时间间隔，如何贯彻、落实当初的构思、布局确实存在着相当大的难度。对 “规模宏大、文笔恣肆绚烂”的史诗风格的追求和时代性、社会性的强调，盘根错节而又天衣无缝的结构设置，这个浩大的工程对于已经78岁高龄的茅盾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再加上续稿的写作是茅盾在“文革”这样一个非常环境下的秘密活动，作品题材又涉及到五十年前的诸多历史事件和具体细节，资料难寻，要还原、恢复当年的艺术激情和艺术感觉委实不易。大概茅盾本人也意识到了难度所在，后来干脆终止了续稿写作而埋头去写回忆录了。
三是续稿写于“文革”后期，茅盾当时出于排遣时间、重圆旧梦的动机再次执笔创作，对作品能否或者是否发表并未作为考虑的第一要务，因此保留了较多个人嗜好，我们几乎可以说，《霜叶》续稿中浓郁的旧小说情调在茅盾目前见诸读者的文字中是绝无仅有的。至于对广阔社会内容展示比重的降低，对“斗争”主题的淡化和偏离，则可能是出于对建国后不断强化的阶级斗争的厌弃和刻意回避。如果我们只将续稿看做是茅盾个人性、私密性活动的文字记录而不以《霜叶》第一部作为标杆进行比较、评判，那么对它的评价无疑会宽容得多。
四是建国后多次政治运动的洗礼和规训使得茅盾某种程度上偏离了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建国以后，毛泽东延安讲话精神被奉为文艺创作与批评的圭臬，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唯物主义的“阶级论”、“歌颂光明”等国家意志与要求越来越僵化、教条，长期担任文化部部长、处于文化核心的茅盾被这种理念所裹挟，不得不改造、调整自己以追随、顺应这种文学潮流，在对政治的妥协、顺从中逐渐丧失了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主体意识，导致了创造力的枯竭。“文革”期间文化的一元化、意识形态的严格控制使作家思想与创作空间越来越小，茅盾身处这样的环境很难独善其身、不受影响。尽管作家主观上企图有所超越，《霜叶》的续写还是由于主、客观因素的掣肘，使茅盾显得力不从心、束手束脚，极大消解了原作的悲怆底蕴和批判锋芒，为笔下人物安上虚妄的光明的尾巴，以廉价的大团圆结局使作品背离了创作的初衷，最终陷入到瞒和骗的窘境。作为第一部的续貂，《霜叶》的续稿彰显出茅盾艺术感觉的下降和创造力的衰退，这种状况与曹禺、何其芳等人建国之后的创作困境颇有共通之处，应该说不是个别案例。
总而言之，个人原因和时代原因的相互作用使得茅盾的创作梦最终没有完成，《霜叶》续稿的问世并没有为读者带来得见遗珠的惊喜，而是为茅盾自己和文学史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基金项目：201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茅盾小说历史叙事研究（10XZW024）
作 者：康新慧，文学博士，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