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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不是无影灯(下)】 无影灯下 电视剧

    时间:2019-04-17 03:15:03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中国的启蒙是什么?这是我想谈的另一个问题。  首先我们要问,中国是不是经过启蒙?这个问题有两种答案。  一种说法是根本没有。如果你说启蒙只是欧洲范围内的事,与其他地区无关,如果你拿西方标准一把尺子量天下,我们当然没有:没有自由,没有民主,没有科学,没有哲学,没有宗教,没有国家……有也等于没有,就像崔健唱的,我们一无所有。既然没有,咱们就不用讨论了,倒也省事。
      另一种说法是有。启蒙波及全世界,西方的影响哪儿哪儿都是,怎么能说没有!比如咱们这个北京城,金元明清是古都,当然有很多旧宫旧苑。但故宫、太庙、社稷坛、天地坛、日月坛、先农先蚕坛、北海、中南海、颐和园、玉泉山,民元以来,绝大多数都成了对民众开放的公共设施,不是改博物馆,就是变公园。博物馆和公园就是打外国传入的。
      中国的新,有些是全新,比如天安门广场。我见过的汉学家都说是学苏联老大哥。但叫我看,怎么看都像美国的华盛顿:人民大会堂像国会山,中国国家博物馆像史密森学会(围着大草坪一圈的美国国家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像华盛顿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像林肯纪念堂。除方向不同,一个坐西朝东,一个坐北朝南,没什么不同。事实上,这个广场是中国人的集体设计,连毛泽东和周恩来都出过主意,根本没苏联什么事。
      另一种新是翻新,比如北京的马路。有个法国朋友说,这也是学苏联老大哥。他说,这都是共产党的设计。你们的马路又宽又直,让人迈开步子就刹不住脚,无心在路边坐下喝咖啡,当然也就无法交头接耳谈政治了。我认识的汉学家,谁听了都说有道理。但中国人,谁听了都莫名其妙。其实,北京的棋盘街,那是古人的设计,近现代只是在上面铺了柏油,下面修了下水道,路边竖了电线杆子和路灯,有些加宽,有些打通,如此而已。
      古今的关系,一般是这样,但大家总是分不清,连我们的老师都分不清。
      我理解,中国的“启蒙”是个大词,不光是北大、清华,不光是商务、中华,不光是知识分子,不光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它也包括革命,它也包括战争,它也包括全民族的动员和劳苦大众的觉醒。
      中国的启蒙运动,过去都说是五四运动。这事在辛亥革命之后,不在辛亥革命之前,和西方的顺序不一样。非当革命背景,只能排在另一场革命(所谓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前,过去,大家都这么讲。
      五四运动的背景是战争与革命,战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革命是十月革命。当时,大家的共同点是弃旧图新。弃旧图新是为了救国。其领军人物,既有李大钊、陈独秀这号人,也有鲁迅、胡适这号人。启蒙是为了凿破混沌,但启蒙本身也是混沌。我们和欧洲一样,保守和激进同样来自启蒙,都是启蒙的遗产。中国的启蒙,其实不止一次。“文革”后的启蒙也如此,当时大家都是启蒙派。现在怎么样?左右分化之局已定,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出现。
      五四运动是个伟大的运动,缺点当然有,而且不少。它也和西方的启蒙一样,同样有阴暗面,但我还是要说,五四运动,光芒万丈。
      当年,但丁用意大利文写《神曲》,马丁·路德用德文译《圣经》,这就是他们的白话运动。
      中国没有统一的国教,儒教没有群众基础,不像基督教,一开始就起于大众,因此根本不是宗教(耶稣会也不认为它是宗教),更不是普世宗教,但它在中国影响太大,对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想当官或已经当官的人)影响太大,确实是个主流意识形态,就像马克思说黑格尔哲学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国的思想解放,和欧洲比较,只有一件事差为近之,这就是打倒宋以来的那个孔家店(注意:不是打倒孔子)。
      现在,全世界都风靡保守,我们这儿也一样,闻“左”色变。洋务可以叫启蒙,立宪(君主立宪)可以叫启蒙,“五四”不能叫,“五四”以后不能叫,一九四九年后更不能叫,所有左翼文学和左翼史学都在推翻打倒之列。这股风从台湾来,从蒋家王朝的遗老遗少来,从某些美籍华人学者来,从国际大气候——“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来。
      一九五七年,胡适当“中研院院长”,蒋介石祝贺,大骂“五四”,说“五四”导致赤化。胡适当面反驳,说你错了,“五四”是文化运动,不是政治运动。五四运动是不是纯粹的文化运动,这个问题可以讨论。蒋介石说“五四”导致赤化,也未必错。但五四运动的主题不是共产主义,而是弃旧图新、救亡图存。共产党的成立还在其后。如果你连自由和爱国也否定,连胡适本人也搁里边,别说共产党不接受,胡适也不接受。现在,大陆骂“五四”,时髦成风,跟蒋介石一个说法。难怪美国的陶涵(Jay Taylor)写《蒋介石传》,其结束语说,蒋虽赍志而殁,但他的反攻大陆,其实已经成功。
      台湾意识形态,逃于共者归于蒋,逃于蒋者归于美,出不了这两类。“五四”不是启蒙,你说什么是?是不是只有宋明理学加美国基督教才是。比如蒋介石夫妇的新生活运动,就是国民党理解的启蒙运动。新生活运动,下场如何?一九四九年,蒋介石兵败如山倒,他自己都说了,停办。咱们这儿倒好,有人接着办。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美国学者舒衡哲(Vera Schwarcz)和李泽厚先生的说法,叫“救亡压倒启蒙”。此说影响很大。他俩争发明权,我们不必管,重要的是,它迎合了中国的文化气氛。这本图录,中方学者高毅和徐前进对此说有评论(见图录133—134页),属于委婉否定,读者可参看。其实,这话搁当年,大家听得懂吗?我不明白,列强瓜分中国,日本侵占中国,中国人起而反抗,怎么就挡了启蒙的道?
      现在卖后悔药的,吃后悔药的,真是扯得没边儿。英国人疼皇上,日本人疼皇上,疼也不是替中国人疼。凡是想回大清朝的,日本人早就把皇上请回东北老家去了,你直接回满洲国得了。
      有人说,现在应该重新启蒙,我说对呀。我看,中国的启蒙运动,时间可以放宽,范围可以拓广,就是讲到现在也不过分。
      问题在于什么叫“蒙”。是不是这一百年,中国人都是糊涂蛋,现在才活明白。还是相反,大家又糊涂了,应该重新启蒙。
      启蒙,读书很重要。
      中国的出版物,有三本书影响很大。一本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一八二三),一本是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一八四八),一本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一八五九),都是十九世纪的书。   这三本书,《战争论》传入最早,一九一○年从日文翻译,起名《大战学理》。此书是欧洲的《孙子兵法》,中国的讲武堂和军校很重视。《物种起源》是一九一九年翻译出版,讲生物战争。《共产党宣言》是一九二○年出版,讲阶级战争。这三本书全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其作者都是斗争哲学的先知,人呼“三卡尔”(英文的查尔斯就是德文的卡尔)。其中两卡尔都是德国人。
      《物种起源》本来是讲博物学的书,但影响超出自然科学。此书不仅在西方引起轩然大波,在中国也是石破天惊。它的译出虽然晚一点,但介绍却在前头。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早在一八九七年,戊戌变法的前一年。当时引起轰动,主要不在宗教,而在救亡。这是中国和西方的大不同。
      救亡图存也是启蒙,而且是很重要的启蒙。
      欧洲启蒙,前有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
      文艺复兴是复古运动。现在研究艺术史的,都很重视复古艺术。历史上的复古多半是托古改制,文艺复兴也是。蒋百里说:“人类曷为而有复古运动?曰:对于现状求解放也。复古者,解放之一种手段也。”(《欧洲文艺复兴史》)
      欧洲复古是针对宗教专制。宗教改革也是。提倡理性的启蒙运动更是。科学和历史是启蒙的两大主题。这本图录,科学是第二章,历史是第三章,都是理性之发扬。德国,哲学是一大特色,但图录没有专门的章节,只有第八章的一幅画(图版192:康德纪念碑)和一双鞋(图版194:一双男士皮鞋),也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那双鞋。
      他们的启蒙是转圈启,意大利影响英、法,英、法影响德、俄,也包括美国。自由女神像就是法国送的。当然,仇俄论者并不承认俄国经过启蒙。
      中国的启蒙和欧美各国有关,八国联军,全是我们的老师。
      别的不说了。中国从德国借过什么光,值得想一想。
      德国对中国的影响,主要是革命和战争。比如马克思对共产党,希特勒对蒋介石,影响最大。
      中国的十年内战(一九二七——一九三七),蒋介石的军事顾问是五位德国将军,最后一位是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罗泰教授的远亲。红军的顾问也是德国人,名叫李德。
      康德、黑格尔、歌德、席勒,影响只在知识界。
      歌德的书,郭沫若翻译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他在《浮士德》第二部的“译者后记”中说,他译此书,正是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我们的五四运动很有点像青年歌德时代的‘狂飙突起运动’(Sturm und Drang)”。中国的左翼文学团体,不仅郭沫若的创造社受它影响,高长虹的狂飙社,就连名字都来自这一运动。我父亲也参加过这一运动。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都投身革命。
      中国留学日本的学生,不论学杀人(军事)的,还是学救人(医学)的,往往都兼学德文。如蒋百里就是先在日本后在德国学军事。中国的大文豪,鲁迅、郭沫若是学医的,他们都学德文。我在鲁迅博物馆看过鲁迅的藏书,不是日文书,就是德文书,英文书很少。鲁迅和德国,缘分很深。
      延安有个读书会,毛泽东组织红军将领读恩格斯和克劳塞维茨的军事著作。他请何思敬从德文讲授。何思敬也是在日本学的德文。
      中国和德国的关系与日本有关。德国的大炮和陆军对日本影响很大,对中国的影响也是大得不得了。
      现在的青年已不读歌德。万圣书园的楼下摆着《歌德全集》,属于贱价处理,罗泰教授看了,很痛心。抗战期间,陈鲤庭的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剧的前身是田汉的独幕剧,故事的原型是改编自歌德的《威廉·麦斯特》。歌德对中国影响最大,其实就是这个剧。
      现在,启蒙该怎么启?有人说,中国必须大卸八块,才叫现代国家;中国缺宗教,赶紧立教(立儒教为国教),才能向西方看齐(或与之抗衡)。
      这叫启的哪门子蒙?你跟中国历史比一下,这是倒退。你跟欧洲历史比一比,也是倒退。
      小孩有人权,但没有选举权。大人打小孩不行,他可以报警。有个法国学者抱怨,小孩打老师,和精神病患者一样,没辙。他们没选举权,有,得等他长大。那时他再打人,就好办了。
      人,女人占一半。男人,小人是大多数。没有这些人参加,民主只是一句空话。
      有人说,男人来自火星,打仗是男人的恶习(其实更准确地说,是男贵族的恶习)。这个道理可推广于国际。有些国家特macho,中国话叫“雄赳赳”。他们理解的民主,主要是给战争投票。国内投票是办这个手续,联合国投票也是办这个手续。
      启蒙并不是一个老掉牙的话题,即使今天也仍有意义,对所有国家都有意义。
      小孩需要启蒙,大人就不需要吗?女人需要启蒙,男人就不需要吗?小人需要启蒙,君子就不需要吗?
      我们要知道,即使“聪明国”里的“聪明人”,也一样有他们很糊涂的地方。比如很多美国精英,很多欧洲精英,他们对“糊涂国家”的看法就很糊涂。
      奴隶,大家都以为是过去时,属于上古时期,其实一直都有。读读溥仪的书吧。偌大一个故宫,上上下下几千人,除了皇上,都是奴才,不是女人,就是太监。太监就是典型的小人。明代,太监监军;东厂,则是秘密警察。
      美国,聪明绝顶,天下第一民主国家,但它打立国之初就有畜奴传统,废奴只是不久之前(一八六五),种族歧视一直有。
      美国人都承认,越战时期的反战运动是以黑人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为先声。这两个运动就是为了解放他们的“女子”与“小人”。
      奥巴马就是这么解放出来的。
      这是美国的启蒙运动。
      养者畜也,畜奴的畜是借自养牲口,译为奴役,无所不通。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老板眼中的人,天下就两种,养人者和被养者。被养者又分有工作没工作,不是打工仔,就是失业低保待救济。打工仔,甭管吃喝穿戴如何,是不是出有车,食有鱼,就不在奴役之中,我一直很困惑。
      美国南北战争,工人和奴隶,谁过得更好,美国人也困惑。
      埃及考古,爆一新闻,说过去都以为,修金字塔的是奴隶,不对,他们全是古代的工人阶级。理由是他们吃面包、喝啤酒,还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和房子。但什么叫奴隶?奴隶也不都是一丝不挂关在笼子里。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汉·辛延年《羽林郎诗》)霍家奴还是奴,地位再高,也是个奴。
      仗势欺人者,都是“势”的奴。
      “文革”后有个时髦说法,中国应该反封建,而不是反资本主义,我们只有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才有资格谈资本主义。
      这种说法看似合理,其实根本站不住脚。我们要知道,咱们这个地球上早就没有什么化外之民。再不开化,也不属于历史,照样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
      人类历史就活在你的脚下:贫富相依,苦难和幸福在一起。
      上帝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天堂和地狱,本来就是配套设施。你把地狱拆了,天堂往哪儿摆。
      图录最后,第九章,题目是“艺术革命”,内容直奔前卫艺术。作者说,作为启蒙运动的直接遗产,“艺术家需要有革命的勇气”,“直到十八世纪以后的很长时间,欧洲艺术家一再投身于革命”。尤其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有个青年艺术家小组参照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像政党一样公布了自己的革命宣言。但他承认,“自十八世纪以来,艺术家并没有做出革命的壮举”。
      为什么没有?
      原因很简单,强大的资本世界有自己的灭火器,就像我们当年的科举制,利禄所在,趋之若鹜,天下英豪,尽入彀中。纵你有天大本事,也跳不出如来掌心。
      市场化的艺术叫创意产业。你是前卫也好,先锋也罢,创意的结局是产业,无伤大雅而有益卖钱。“革命”也可以卖钱。卖钱的“革命”不可怕。不但不可怕,还是娱乐大众的工具,好得很。
      作者说:“艺术家在这个世界是否真能起到革命的作用,已经成为一个棘手问题。也许艺术家们自己应该寻找答案。”可见没有答案。
      我与两位美国“老左”聊天。他们都是一九六八年校园运动的参加者。说起“占领华尔街”,他们很自豪,“模式还是我们的模式”。但话题转到中国,他们却说,我们也反资本主义,但中国的资本主义是最坏的资本主义,我们已达到后资本主义,你们还在前资本主义。
      我说,不,不对,你们早就把我们拖下水了。你们是世界体系,我们不是,我们一直是你们那个体系的一部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吃也好,被吃也好,欢迎吃也好,拒绝吃也好,其实都在同一个水池子里。你们不要忘了,如果没有食物链的末端,食物链的顶端就会饿死。一个人,没有身子,没有腿,脑袋往哪儿搁?咱们可不是历时关系,而是共时关系呀。我们和你们是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间表里。
      我对很多左派的印象是,他们老是高高在上地反资本主义,以奥威尔叫“上等人”的态度反资本主义。他们反污染,反奴工,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同性恋,就是不保护落后国家的落后人,也不反对美国对他国的金融掠夺和穷兵黩武。反金融掠夺,仅限于保自己的饭碗;反穷兵黩武,仅限于反本国人送命。
      这对启蒙是最大的讽刺。
      我们这个世界,美国是龙头老大,为什么龙头最爱咬龙尾巴,而且是转着圈地咬?我问他们。
      《浮士德》讲人和魔鬼打赌,不知满足的浮士德,最后成了魔鬼的俘虏。它的最后两句很有趣,郭沫若的翻译是“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
      现在,世界上的很多领导都换成了女士,希拉里是,默克尔也是。
      问题是,她们领导我们往哪里走?
      二○一二年一月十四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补记:本书“致辞”出自德国总统克里斯蒂安·武尔夫(Christian Wulff)。二月十七日,他辞职了。
      (中国国家博物馆编:《启蒙的艺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一一年版,99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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