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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家双河法事【双河物事】

    时间:2019-04-21 03:15:38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天来  一条南北街道,一条东西街道,两条街道相交的地方,有一个很直接的名称叫“十字”,成为全村的地理标志。“十字”上有一棵槐树,很大的一棵树,三个人手接手才能抱住,树身也很高,直直地长上去,而后一大股一大股的浓枝密叶,四向分开,遮盖住整个“十字”上空。树下,门朝南有一户人家,是以前财主的房子,青石门墩,高高的门槛,两个厚重宽大的门扇,门扇上分行排列着小碗口一样大小的门钉,与这棵树一起成为“十字”上所有风景的决定性图案。其他呢,还有一条从西而来穿村而过的小水渠终日里哗哗啦啦地流淌,还有不规则地排列着的二十几个石头座位,早已被人的屁股摩擦得光溜光溜。再瞧瞧,渠边的北墙上还有一块写宣传标语的大黑板呢。其他模模糊糊的应该还有许多杂什杂物,边角碎料,反正这里是全村人气息最浓的地方。是饭场,是会场,是娱乐场,是互相说话的地方,很有点像国外小镇上的教堂。
      树上挂着一口钟,钟上垂下一条绳子,绳子不长,吊在半空中。人在地面上够不着绳子。因为拉绳敲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当当当”的钟声一响,全村人都会侧耳倾听,然后做出一定的响应动作,上工、收工、开会、紧急事情集合等等。在地里干活,眼看太阳正午了,肚子饿得叫唤,只要是没有听到钟声,也不能收工,靠着岸跟儿,立在地头儿一心等着钟响。半夜里睡得正香,突然北京传来重大消息,钟声划过寂静的夜空,全村人都会迅速集结而来,排队游行,沿村转圆圈,鼓掌,喊口号。
      这样说来,你自然会明白能够来敲钟的人物是多么重要,对了,为了慎重,应再补充一点,敲钟还有一个仪式化的动作。在大槐树的身上斜搭了一架梯子,是一根圆木,两边交替嵌进木棍,敲钟的人要手脚并用攀上树杈处,然后拉过绳来,一下一下地击钟发声。现在敲钟的人走过来了。他的名字叫天来,是村上的队长,也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先是一个背影,由“十字”东向西走,扇披着棉袄,两只袖筒空洞甩动,步伐很大,快走到树下时,慢下来,斜转身,显出一个侧影,立定下来,从嘴上取下旱烟袋,在木梯下边的石头上磕,磕了几下,又把它一下子插入腰间的“系腰”(那时中老年人系在身上的布腰带)上,伸出胳膊,一攀一跃上了梯子,有节奏地熟练地上去。“树杈”上已经被人踩光踩硬了,成了一个小平台。他站下来,靠在树身上,放眼望了望树下的房舍院落。然后才一下一下地拉绳子。棉袄从一边肩膀滑下来,空洞的胳膊袖在树身上拍打。
      关于天来大伯,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敲钟这个画面之外,再就是他从大队部开完会,走在大路上的情景。我们大队由好几个自然村组成。大队部所在地是一个大村,在我们村西边,中间有一条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还有人工建造的一条水渠。由于地势的变化,渠上有一个个落差,渠岸上就建造了一个个台阶。学生或青年人大都不在土路上走,而是沿着石渠岸,唱歌曲,做动作,爬高爬低。天来大伯从不走渠,他在土路上一溜大步,一溜尘土,一溜响声。大队部开会的内容装在他心里,他的表情总是很神圣,皮肤黄,颧骨高,眼睛深陷,直面前方,上衣总是敞着怀,或扇披在身上。本村上的人迎面走来,老远就望着他准备主动打招呼。天来大伯往往都不停步只是很深情地看你一眼,意思是我有大事在身呢。那眼神特殊得很。走回村上,站到槐树下才安定下来。如果此地正好有人,无论是谁,大伯总会主动跟他说话,站着说,张很大的嘴,词语不连贯,有时突然说一句成句的现成话,比如上级领导开会讲的某个流行词语,一旦上了大伯的口,又会反复地说。这时他脸上就会生出一些神秘的笑容,好像他讲的话内容都在话外,深不可测,说不准要有啥大事发生呢。时间长了,听他说话的人逐渐都不太紧张了,有的还会主动迎合他,把他一时说不清楚的话恰当地说一句,大伯就会更兴奋,深深地看着你说个不停。
      五月天收麦子,集体组织,一块地一块地会战。大人们收割完毕转移了,就轮到学生小孩来拾麦子,每人一畦或几畦,排着挨着往前走。检查这项劳动成果的标准有两条,一是拾了多少麦子,到麦场上吊起来称,一个人一个人记重量,用白粉笔写在黑板上,不仅给家里记工分,而且还标志着“爱劳动”或“不爱劳动”。第二条是检查你拾过的麦田,遗漏的麦穗多与少。这对放假帮助“三夏”的学生们很有压力。天来大伯也很重视青少年工作,总是老远就看到他从另一个地块向我们走来,爬上高岸,跳下低岸,时不时地弯腰拾起麦秆麦穗。走近时,小孩们都很紧张。大伯在我们身后挨着检查,像耙地一样走着“s”形,每拾起一个大麦穗就高喊一声,大伯不一定是针对具体人的,但小孩们总要偷偷扭回头去看是不是正好在自己身后。收工回到麦场上,大伯也时不时地来到给小孩们称麦子的地方站一站,看表情他有时是想表扬我们呢,嘴上说出来的却总是离题很远。他心里的词语不多,又没有养成想到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似乎他必须要说上级开会或广播里的话。这就使他能够使用的话语很有限。面对一群小孩,他面容非常慈祥,说的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有一次突然说了句“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们当时都觉得很神圣,没有一点可笑的感觉。可是,在旁边的大人们有的会偷偷地笑。五月的麦场,热闹繁忙,是全村最生动的时候,对于我,麦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天来大伯讲话的语句和神态。
      进入冬季,没有什么农活,乡亲们一般就都闲了下来。可是有几年搞运动,叫“誓把农闲变农忙”。忙什么呢?战天斗地,深翻改土,男女老少齐上阵,村上的地一块地一块地挨着搞深翻。具体到一块地时就是从地的一头开始,深挖深翻数米,把土堆到地的另一头去。此时,工地上人声鼎沸,红旗飘扬,锹镘挥舞,车辆往来。在地的一角有时还支起一口大锅烧开水,大锅旁边支起一块破席子当宣传栏,上边贴着红纸、绿纸,表扬好人好事。天来大伯虽然是总指挥,还得带头推土车,撅着屁股上坡,汗流浃背。一天行,两天行,时间长了,他实在就熬不下去了。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每到半晌的时候,他就把小推车放到宣传栏后边,快步走开,给工地上_的人说是大队找,或者说是到村上另外一个工地去。实际他回到家里,喝两碗水,摇一会儿扇子,快到收工的时候,又赶到工地,推起车子,走在队伍最前列,始终以最饱满的形象在群众面前出现。很多年以后,人们当笑话说的这些细节,使我感到天来大伯讲话不行吧,还真是有思想哩。   八月秋肥,村周围一片葱茏,玉米、棉花、谷子、豆类、高粱、花生即将成熟,地上地下果实累累。这时候,村上都要选一个责任心强、又有些胆量的人来“看秋”。这个人每天夜里上岗,到村外的地里转,巡逻。条件好的腰上系个皮带,条件不好的也要弄一条窄布系在腰间,一是防寒,二是用于插镰刀。挺神秘挺光荣的一项工作。天来大伯选人上岗以后还不放心,隔三差五自己当“岗中岗”,夜深人静时披上一件厚点的衣服也悄悄转悠去了。协助看秋,也检查“看秋”人工作情况。某一夜天来大伯走到村外,先来到那块全村最大的花生地里,惊跑了一只正在偷吃花生的动物,是兔子还是獾没看清楚。然后又沿着地头来到一石岭上站住,抽上一袋旱烟,向四处嘹望,天上,三星斜挂,弯月如钩,地里传来各种庄稼“嘎嘣嘎嘣”生长的声音。周围影影绰绰,恍惚朦胧。天来大伯突然生生出了一种白天里少有的好心情。此时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他想,现在他的脸一定好看慈祥。连续抽了几袋烟,还没有倦意,就朝着一大块谷地走去。这块地叫“枕头地”,南北长,东西窄。地边有一个圆形的活水泉,一年四季水平如镜,旁边建了一座红瓦盖顶的人力水车房。由于靠近这一眼活水泉,这里成为全村有名的好地。天来大伯来到泉边,听到泉里的鱼儿正在跳跃戏水,“扑通”一下,“扑棱”一声,想不到夜深人静了,鱼儿们却正欢着。是不是要下雨了?仰脸感觉感觉,伸手摸摸空气,没有什么特别呀。天来大伯心情仍然好着,就顺着地头的小岸儿向南走去,正走着,突然一阵响动,两个人从地的正中间跑出来,看不清楚面貌,但那轮廓人形一高一低,好像是一男一女。这两人显然熟悉情况,跑得很快,但不是向我们村上跑,而是跑向了另外的村子。天来大伯有些纳闷,这地里的谷子又不是花生玉米,不是红薯,现在想偷也没法偷啊。他索性走到地中间,趁着半个月色看清楚了,这一双男女是在相好,在胡闹!他们把快要成熟了的谷棵挨着压倒压平,弄出了一个圆圆的场地。天来大伯是过来人,能够想象出这男女在此浪爱疯欢的种种情形。一种莫名的恼火,一种想要嚷人的冲动从心里升腾上来。可是,又没有发作的对象,只有风刮着满地的谷子在神秘地响动。你们浪就浪吧,还毁掉这么多的庄稼,真是不要脸的东西。窝在心里的火使天来大伯没有了再转悠下去的兴趣。他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想,“看秋”的做啥去了?看这男女的情形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情,你“看秋”的在睡觉吗?至少在下次群众大会上要点名批判此事,扣掉他两天工分,或者再重新选人。想到这里,天来大伯竟然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知怎么把谷地里的事情和“看秋”的人往一起联系。这小伙子因为弟兄多,家庭穷,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可是又没有具体根据,胡乱想着回到家中,躺在炕上了却睡不下来,眼前总是呈现着那片被压伏压倒的谷地。
      天不亮,天来大伯就又披衣出门,直接走向“枕头地”。此时,东方天色是那种常说的鱼肚白,风凉飕飕的。昨天夜里的那弯钩月现在落到了太行山顶上,颜色已经很浅很淡,将与天色相混合。天来大伯的情绪与昨晚也有些不同,恼火少了一些,好奇多了一些。最强烈的感觉是,他必须再到现场去看一次。到达地中间之后,他比夜里更清楚地看到,这二人营造这个小场地时是很下了工夫的,谷子几乎是一棵一棵被压倒的。上边有全身打滚的印迹,有两个屁股坐下的印迹。当然,场地的边沿上也有一些谷棵是不经意压住的,有的搭拉着快要成熟的谷穗,有的互相斜叉在一起,不像场地中间那样规则地平铺平伏。此时,天来大伯心里竟然升起一些乐意。他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把一棵一棵谷子扶起来,尽量扶起来。嘴里默念着: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三天就长好了。
      西元
      西元是个铁匠,人长得魁梧高大,面目却有些特殊。首先是额头过分突出,再就是鼻头过分肥大,鼻梁很细,一双鼻翼倒像卷上来的两朵浪花,使正正常常的一个人平添出许多滑稽色彩,常常叫人想起国外舞台上的马戏团演员。西元早年失家,和一个哑巴儿子相依为命。他家住在村东口,三间房舍,顶上是瓦,房檐以下是土坯,再往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墙体全部是石头垒成的。墙上临街开了一扇窗户,从窗口可以望见街道南边的一棵皂角树。这种树本是长满圪针的,由于时间长了,树干的通体已经出脱成了光的。只在树杈以上的大股小枝上还分布着一扑棱一扑棱的针刺。每到秋末,树上挂满大豆角一样的黑色皂角,风刮摇响如风铃。
      距树向东不到十步,就是西元的铁匠房。半片窝棚,一盘火炉。锻制镰刀、铆钉、杓头这些小物件时,就只是西元一个人工作。经常是一手拉风箱,一手掌铁钳,看热闹的人却很多。尤其是阴雨天不能下地干活,村上的人有事没事都要来这里转悠、闲站、说话,遇上西元手头忙,总会有人走过去帮着添火、拉风箱什么的。人多了‘,西元很高兴,专门把火红的物件放在铁砧上,用大锤小锤、大钳小钳亮手艺,翻过来、撮过去,一会儿打成个长形,一会儿打成个方形,一会儿弄成个火鸟,一会又弄成蹬跑的兔子。有人不服气,站出来夺了工具,只干几下就连呼无能,还让火花子在衣服上烧个洞。众人就指笑,说他回家没法向老婆交代了。西元不多言语,只在火里火外耍手艺,翻新招。把一块铁物放在炉上,先呼哧呼哧拉风箱,火苗立起、旺起,四面喷花,然后针对新造之物,就需要变换火势。而火势的调节全在一把风箱之上。轻拉,慢拉,而后猛推长推,炉上的火焰就随着节拍平低顺伏而猛的又直起跳跃。把风箱拉到半中,也不推远,也不拉近,非常小幅度地像抖动般轻开轻合,你看炉上吧,就成了一根小小的绿火苗,不枝不蔓,轻快跳跃。大的东西和要求硬度强的东西就需要长时间在大火里浸烧。而后适时放入水中“淬火”。火候不到,锻制出来的东西就缺乏韧性,容易碰折、断缺。火太大或烧的时间过长了,又容易曲卷,失了锐性。有些小东西只需一簇猛火,马上就得将火收拢摆稳。还有些特殊东西,要求半熟半生,在把握上就必须更费心思。这个时候,西元总是最在状态,手握风箱把儿,眼瞄炉火中,还不失时机地挥锤翻钳,大汗淋漓,满脸火光。但他从不表现出疲累相,反而人越多、活越多越认真、越快乐,越要想方设法用尽手艺。造一把锅铲,本来是一方铁块儿加上个把儿即可。他却还要在把头上烧出一个曲卷的花来;挑担时用的铁搭链,几个铁环套在一起只要长度够就行,他却要一个铁环一个样儿,方的、圆的、长的、短的、三角的,几种形状互相交替,很费心思地搭配在一起。犁地时牲口屁股后面的套搭钩也不简单应付,总要做成一个半月形的模样。掘地使用的镘头,也是耐用省料又美观。下边三分之一部分用好材料,用好火候,出锋快还耐磨,掘半晌地下来,往往就起明发亮。上边“镘錾”的地方用普通材料,牢固就行,他总还要在外形上加一些花哨。人们劳动休息的时候,就欣赏着工具上的手艺,一遍一遍地说着西元的好。西元呢,又把这些赞誉转变成更大的努力。他把这些做好的物件能挂的就挂在皂角树上,不能挂的就平摆在门外的街道两边。钢钎、锤头、镰刀、锄板、门钉、火柱、绞水时用的钩錾、锁门子使的搭链、马杓、手铲、独轮车上的角铁等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小小村庄的边上,一年四季都像铁器展览交流市场。西元的手艺,西元的铁匠炉,连同这棵古老的皂角树成为山里一个很有名气的存在。   五月天,麦田金黄,龙嘴弄食。村上的人们手持西元打造过的镰刀,齐刷刷站在地头,为首的高喊一声“开镰”,只听得沙沙声响,如水过河滩,似风穿密林。特别显眼的是那些身穿花衣服的女人们,不用多长时间,“领镰的”往往先在她们中间诞生。一旦领先,总是高傲地立身回头望,举起镰刀,后边就有人喊话,不服气,迅速又有人追上来,整个麦田里,你追我赶,波涛翻滚。割麦子的活,最累人的是腰疼。遇到地块长的时候,总会有人累得直不起腰。经常出现的动作是,慢慢直起身,将镰把儿横在后腰上向后别。最难熬的时候,如果有人恰好碰到了一个坟墓,或者碰到了一截横路,就会高兴得要死,幸福得大呼小叫。这便出现了一句有名的谚语“有墓照墓,无墓照路”,成为繁重体力下劳动人民的一个具体希望之光。谁先到了地头,就像英雄打了一场胜仗那样。在下一场战役打响之前,他可以占最好的树荫休息。但是有的先到了地头的人也会给还没有到头的人帮忙,从地的这一头弯下腰去往回割。有时只用几镰,一小会儿的工夫,两人碰住头的时候,那是怎样的欢喜啊!在农村中人与人之间检验友谊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就这么几镰,就这样一个特殊场景,彼此会成为掏心掏肺的朋友。如果发生在青年男女间,这立即就成为爱情宣言。如果发生在成年非夫妻关系的人身上,这一般不会出现,一旦出现,会成为村上的大事件,引起许多传言,引发许多故事。如果你感到说得玄乎,是因为你没有亲自参加过这种劳动。在现场,在地头,在一辈一辈地从麦浪里冲过来的人们中,对这种事的意义会很理解。
      人们在地头等齐了,再弯腰往那一头割之前,又会把镰刀举过头顶,背着太阳看镰刃刀锋是否损坏,镰头和镰把之间有没有松动。这一趟过来落在后边的人,有时也会埋怨镰刀不好。可是,就在这时候,往往也是我们的主人公出现的时候。西元从远处的地埂上走来,肩上背着一摞新制或修理过的镰刀。他抄近路,跳崖岸,众人指指点点,集中说着关于镰刀的话题。他到来时,需要换镰不需要换镰的都会把自己的镰刀拿给西元看,也会在他拿来的镰刀中挑来挑去,阳光下,镰刀与镰刀光影散乱,互相辉映。有时一束光正好打到一个人的眼睛上,这个人就会像扑飞蛾一样捂脸甩手,想把光影赶跑,大家又会笑他这时的样子。给火热的劳动间隙带来快乐如凉风。更实用的是,确实有镰刀坏了的就换一把,需要修理的,西元就借着地边的石头工作起来,有的镰头太直,拢不住麦子,有的又太钩,割得少,效率低,还有镰头松动了的,用起来很别扭。对这些,西元都一一给以解决。然后把带来的镰刀和换下来的镰刀一起背在身上向下一块地走去。这里的人们又躬下腰去,钻入麦浪之中向地的那一头冲刺。在这里很想再多说几句,繁忙火热的五月天里,麦田如战场,任何到地里来没事白话的人都很不受欢迎。比如有的干部戴着洁白的草帽站在树荫下等着割麦的人,在地头讲一些半生不熟、空洞说教的话,叫人心生厌恶而口不敢言。一望到有这样的人走来或者站在地边,大家宁愿放慢速度。还有一个,本来是好事,就是给地里送仁丹的“赤脚医生”,一般都是年轻的女同志,穿着干净衣服,背着红十字挎包,有时还举一面小小的白旗子。碰到有因热累倒中暑的,就取出仁丹颗粒让他服用。真是好事情,也是大热天麦地里的一幅好风景。可是就因为这些人往往是干部子弟,“走后门”来的,割麦子的人便对她打了折扣,面子上应酬着,内心里不作同类人对待。她们来她们走,不仅亲热不起来,心下还有怨气滋生。有的刚吃了人家的仁丹,人家一走,还往麦垄里吐一口唾沫。唯有我们的铁匠西元来地里,大家是真快乐。
      由于职业的关系,西元和山村里所有季节都有密切的联系。在秋收、秋种、秋管的“三秋”时节,干哪一样农活几乎都免不了使用西元经过手的工具。这些情节或内容会很多,就不说了。单说说小孩们在此时此事上的表现。小孩们大显身手的是拾“玉米茬”。随着天上的云彩越来越白,大地上闷热的暑气蒸腾过来蒸腾过去,田地里的玉米就逐渐成熟了。收割玉米虽然没有收割麦子那样时令急迫,但也不能耽误太多时间,最怕的是“秋连阴”,一连几天下雨,不仅影响秋作物的收成,地腾不出来,还会耽误了播种小麦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大人们紧看着庄稼的成熟情况,一块地一块地地组织收割。割倒玉米秆儿,扒了玉米穗,把空下来的秆子垛到地头的机井房边或者电线杆边,离坟墓近的就垛到墓堆上。这块地要说就算腾空了,可是还不行,留在地下的“玉米茬子”还必须要起出来,种地的活一点事都省不得。不是有一句话叫“人哄地,地哄人”吗?起茬子的场面非常热闹。大人们一溜排开,挥舞着镘头向前走,身后掀出的玉米茬子翻滚在地上,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看不到根须,完全是一个大土坷垃。这些活为小孩们提供了表现的机会。而小孩们打茬子使用的工具几乎全部出自西元的铁匠炉。这种工具叫“抓钩”,和镬头的结构相似,不同的是它下边不是板状的,而是两根象牙一样的钢棒,比较锋利,但整个形体较小,又没有吓人的样子,几乎是小孩们打玉米茬的专用工具。这一般都是每家的大人到炉上为自家的小孩定做的。西元尽可能做成多种样式。小孩们握在手里,是工具也如玩具。一听说大人们要到那块地“起茬子”,就呼叫着跑了去,在大人们身后挥舞抓钩,乱作一团。把茬子上的土打掉,扑簌簌剩下一团根须,然后拾成一堆。在上面放个记号,再往前打去。工具得心应手,就会打得多,拾得多,堆也多。到了收工的时候,大人们就会推着车子,背着筐篓,在小孩的引导下把他们的劳动果实运回到自家门口。那几天里,谁家门口玉米茬垛得高,堆得大,谁家小孩就会受到亲戚朋友的赞扬。在那个季节,一村之内,小孩与小孩之间常以此来论英雄。有的小孩为了第二年的光荣,常常缠着大人提前让西元造抓钩。
      西元岁数大了的时候,打不动铁了,铁匠棚里的炉火有时亮有时灭。有人找到门上说得迫切,他才点燃炉火,很吃力地干活。越往后,点火的次数越少,渐渐地就停业了。但是这个铁匠棚却原封不动地存在了很多年,那乌黑的小窗口,那脏兮兮的被人翻来翻去的破门帘,像一只眼睛、一面旗幡一样存留在许多人的心中。西元并没有停止自己生命的脚步,他换了一个接近本行又有所变化的新职业——“抢刀磨剪子”。背上一个长木凳,木凳的这头特别安了一块磨刀石,木凳的另一头缠着一条皮带般的长布条。他在附近几个村穿街走巷,隔一会儿喊一声“磨剪子哩”。声音很特殊,前边的字发音慢又声高,后面几个字音低又急速,不熟悉的人根本听不明白。还有他做刀和剪子两样活儿,可叫喊时只说剪子。到一个村上后,往往是先满村喊一圈,然后在村中心的宽街上放下凳子。有人来送活儿,西元就像骑马一样坐在凳子一端,脚蹬布条,手拿物件,双臂一来一去,那磨石上就喳喳有声。磨一会儿,直起身来对着太阳看锋刃出来了没有。刀或剪子并不是十分重要和迫切的工具,西元并不用太着急干活,大家也不催促他。有的人家本来不必修的,把刀或者剪子拿过来,主要是为的和西元凑热闹,也好和其他人说说话。避免总憋在家里烦闷。到了吃饭的时候,西元说着要返回家去,人们就挽留他。很快有几家端来了不同的饭,他也不强走,就停下手头的活,蹲到地上和大家一起吃。时间长了真正成了“做百家活儿,吃百家饭”。有时一个村就消磨一整天,到薄暮时分,他才返回自家村庄。这时候太行山幽幽暗暗,锯齿般的峰峦凹凸有致,像一道美丽剪影。西元的身影与此相重叠,被它淹没了去。   西元最后是死在自家的石屋里的。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的时候,最放心不下哑巴儿子,想来想去,做出了件傻事。有一天,他把儿子招呼到床前,指着放在灶台上的半碗水,让他喝下去。他事前在碗里放了毒药,想让儿子在自己前边走。比画着手语让儿子喝,眼里却噙满了老泪。哑巴也比画着和爹交流,两个人的手势一时激烈起来。最后哑巴听爹的话喝了下去。等邻居赶到时,哑巴已难受得滚作一团,最后死在了去县城医院抢救的路上。几乎是同时,西元在炕上用力举起胳膊拍了几声掌,也断了气息。好人一生的铁匠,至今让人传说不已。
      双河物事
      一股水从西北方向来,一股水从西南方向来。西北来的叫淅河,窄窄的水面,哗啦啦地流淌。水面上一簇一簇地翻滚着浪花。西南来的叫淇河,河床宽,水面大,汪汪洋洋,不起微澜。两股水在此交汇时,都改变状态,抖擞精神,十分生动起来。先是在交合线上互不让步,相搏相摩,卷起浪花千万朵。而后归于一道,融为一体,新生为一条更大的河流直直地向南流去。浪也不狂了,波也不卷了,你我不分了,很快形成的水势反而不像河流了,倒像是一汪平静如镜的湖面。只有站到远处望,才可以看到它实际上是在奔流的状况。水面上起着微烟,微烟里飞鸟往还。在两河交汇形成的三角地带,陆地、水潭、河流,互渗你我,藕断丝连;高大的陆地树木,如榆树、杨树、柿树等,低矮的水生植物,如芦苇、水莲、水荞麦,还有那种生长于水面又连秧成片的水葫芦等等,都在茂盛地生长。四围是沟壑纵横的群山,道路蜿蜒,天高地远,独独这一小片儿水色气象如江南。河里游动着各种水鸟,最先看到的是野鸭子,一般是几对几对地在水里游戈嬉戏。有一个电视剧叫《野鸭子》。女主人公由于各种纠葛变故,出生时被放置于农村,泼辣、胆大,在后来的城市生活中弄出一场场闹剧。但是,真实的野鸭子并不是这种性格,它们体态娇小,颜色苍黄斑驳,做事谨慎又鬼得很,半个身体浸在水面下,扬着小小的头,游来游去。突然一个扑棱,钻进水里,三分钟五分钟不上来,上来时抖起一簇水花,嘴上必衔了一条还甩动尾巴的鱼儿。在一片水面上,闪动着许多这样的身影。这里也有家鹅,是附近山民专门来河边放养的。成群结队,白花花一片。它们刚一下水,总是非常欢喜,迅速摆动黄色的脚丫,肥胖的身子扭动起来。而且不挤不闹,前后有序,到了水中央聚集在一起,总是集体性地抬头向四周观望。而后各自潜水劳作。一个弄着食物了,还没弄着的也都拍起翅膀一起欢乐。它们热闹的时间不是很长,就各自结伙到旱滩上、草地里卧下来,不动作不吱声,宁静着等主人下令赶它们回家。
      还有一种鸟叫不上名字,白头,灰身,彩色的尾巴。在水面上一群一群地飞,在地上沿着河岸跳来跳去,惊慌失措的样子。偶尔有的叼起了一条鱼,飞在空中,其他鸟都来抢,先是落下片片羽毛,而后那条鱼,总是又掉到水里。有时这鱼竟然还是活的,做梦一般地钻入深水。像它们这样特别忙碌的还有体积很小的麻雀,集体飞起时像一阵一阵乌云。特别的乱,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跳个不停,这里啄啄那里啄啄。并不总是有所收获,好像只是做着忙的样子。有一只起飞,就都盲目地跟着飞起来。完全是一群乌合之众。
      最让人心仪和佩服的是一种仙鹤般的鸟。很大,很白,长颈高腿,在北方山区很少见到。在这里先是望到了飞翔着的一只,离水面很低,脖子平直着长长地向前,两腿半伸半展,特别是一对大翅膀,一扇一扇上下摆动。不急不躁,像一片白云从空中飞过。它并不飞很远,就落在河岸的一片水草旁。一落下来,就看到它很庄严圣洁的姿态。飞有飞样,落有落态,立有立姿。刚才还扑棱着的翅膀,已经迅速收拢,双脚直立,使人想到“亭亭玉立”。脖子、脊背、翅膀,皎白如玉,浑然一体。更重要的是那种没有任何事情似的神态,不动作,不张望,叫人想起“静如处子”。从它身上移开目光,才望到河对岸的一块石头上,还同样立着这么一只娇物。不同的是,它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腿高高挺立,像一个披着大衣静观形势的世外高人。它们应该是一对夫妻,在这缺少同类的北方山地,智慧地设计了自己的活动方式,一个在此,一个在彼,又不使对方离开自己的视野。即使两只鸟同时升空,也是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它们大量的时间悠闲着,一旦行动就不同寻常了。我看了一次它们的神秘行动。先是其中一只看到了深水里游上来的一条大鱼,内心里动了杀机,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迈高腿挪向水边。正当它瞄着鱼的时候,旁边一只土黄色的野猫却注意上了它,也正蹑手蹑脚朝它走来。叫人想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一旁着急,又说不清是替谁着急。还没等反应过来,形势就发生了变化,躲在别处的另一只鹤从高空猛然冲了下来,赶走了野猫。它们如愿以偿,一只从水中逮着一条红肚皮的大鱼飞起来,另一只跟随其后翩翩然飞向远方。一切又恢复寂静。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相信这个事实。越是高级的动物,有可能是杀心越重,杀机越复杂越狡猾的动物。美好的表象下隐藏着多么深奥难测的内幕啊!
      动物们这样生存着,生动着,表演着。那么,人呢?这水边的人呢?哎呀,最生动最美好的当然还是人呀!早年的时候,人们担心河水暴涨带来灾害,大都把村庄建在离此处较远的地方。前几年有一户人家从大村庄迁居来此,在河边搭了三间简陋的平房,在山坡上开了些荒地种庄稼。从水里打鱼虾赚零花钱,过着不受约束的日子。到了农忙季节,全家人要到远处山坡去劳动。临走之前,女主人在墙旮旯用土坯支起一口铁锅,放上水和盐,放上几条鱼,再在锅下边点燃一截木头,然后把锅盖好。炊烟升起,锅内轻轻滚沸。一家人在山上,有时还能望见这微微的炊烟。等收工回来人困马乏之际,掀开锅,鱼香扑鼻,加上早已准备好的馒头、窝窝头等,就成了这家人既能充饥又有营养的美餐。后来他们对这种鱼的做法有意识地进行改进。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有时间来琢磨,在火势大小、焖煮时间、调料放置等方面精心试验,到后来做出来的鱼有了一种人们从未品尝过的神奇味道。鱼从锅里盛上来,一条一条的,不松不散,保持着原来的形状,肉又鲜嫩,吃到嘴里随即就化了,刺和骨头在口中存留一小会儿很快也就化了,吃到最后,每条鱼就一点儿也不剩了。这时候还有更美的东西就是鱼汤,所有味道全在其中。舀一勺浇在米饭上,或者弄一块馒头蘸着吃,简直是美妙无比了。这一家人先是自己高兴,后来拿这来招待亲戚朋友。再后来在河边开了“双河焖鱼”饭店,名声远播,传到了山外,传到了城市。离此处八十多华里的县城,有三十几家专门卖这道菜的饭庄,门头上一律都挂着“双河焖鱼”的招牌。别的饭店一般都有前厅后厨,前厅摆餐桌,设雅座。后厨荤素烹炒锅灶齐全。而且奉行“客不入厨”的原则,都禁止客人参观做饭过程。可是这些卖鱼的饭店却是另一套布局,在大庭广众之下设灶焖鱼,为的是让顾客见证这是地道的“双河焖鱼”做法。这些人哪里知道,他们只是学了皮毛,比如只是坚持鱼焖的时间不少于三小时,只是知道在调料上,除了葱、姜、香菜、辣椒、大蒜、花椒、茴香之外,最主要的是要多放醋。还说醋一定要达到锅中水的三分之一。开始生意也红火了一阵,时间一长,吃客们两相比较,渐渐地又都选择了远去双河。何况,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着人们对精神生活的多元选择,到山野中品尝野味成了一种时尚,特别是那些白领,那些官员,那些老板,什么东西没吃过呢?三两朋友一簇,几个家庭一组,远途的过程充满乐趣,坐在双河边上慢条斯理地品嚼那特殊的鱼香,成为这一方社会版图上文明生活的标志。河边上的这一家乘机改进技术,也懂了保守商业秘密,经过探索,他们从山坡水畔选择一些蔬菜和植物,根据不同鱼、不同火候、不同味道的要求。适时地往锅里加作料。除了甜辣咸淡等主味道之外,还在几种主味道之间调配出了好几种过渡性味道,让人吃到嘴里,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就是能直愣愣挑动神经。一拨一拨的回头客带来了一拨一拨的新朋友。各种车辆,五色男女满河满岸地招摇。
      现在这家人从水的南边依次向北划分了深水区、半深水区、浅水区。使用石头、水泥、阀篦和网箱作材料,进行河道改造。深水区黑洇洇一片,水下全是野生的鲫鱼;半深水区有些地方可以看见河底活动着野生的杂鱼;浅水地带,潺潺流水映照着河底的鹅卵石和一群一群窜来窜去的小鱼苗。主人根据客人的价位要求,分别到不同的水域捞鱼下锅。河还是原来的河,水还是原来的水,鱼儿还是原来的自然生存。只是人用了一些小机关,从天然之中截取了一份美味和恩泽。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还在河北岸盖了一幢三层楼房,并且特殊设计了高棚立柱,把每层的阳台修建成几十平米大的平台广场。在每层上吃鱼的客人都有临水而居的感觉。有时候上下之间歌声应答,互相喊话。楼影伴着各色人等的身姿映入水中,波光闪动,如梦如幻。生意做大了,家庭成员也发生了变化,当年的少妇成了老妇,成了老板,最核心的机密掌握在她手里。她已经不再亲自主厨,只隔几天分发给下手们一些调配好了的作料。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服,河上河下,楼上楼下到处走走。老伴儿憨厚诚实,负责每一台锅灶火候的指导,让这台灶灭火,让那台灶把火烧大,有时候也亲自取一块木头塞进灶里,眯着眼看它燃烧,开出火焰的花朵。当年的少女如今出落成了一个河边美人,刚刚从安徽招进一个女婿。小两口是整个生意的执行经理,负责所有工作环节和服务人员的管理。她有一个哥哥在北京上了大学,专业却是服装设计,假期回来,把主要精力放在观察客人的服装效果上。碰上适当机会,他还对一些男女的服饰作评点,引起人群一阵一阵欢笑。
      每一茬客人散后,杯盘狼藉之际,在河边活动的各种鸟就飞过来。先是停在树上,然后落到栏杆上,然后着地,小心翼翼跳近某一食物,急速而慌张地飞离。每只鸟儿都做如此的表现过程,叫人替它们着急,真想告诉它们,这时候的人们绝不会打扰它们,最想让它们尽情地享用这些食物。可是,物类相隔,人越是提醒,鸟儿就越是害怕,只好任其行事。
      责任编辑:顾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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