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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牌张天辈(外二篇)|张天志师父

    时间:2019-04-21 03:14:57 来源:雅意学习网 本文已影响 雅意学习网手机站

      县里有个曲艺队,人不多,只有十来个,可个个都有把刷子,有个叫张天辈的说书人在里面挑班唱头牌。  张天辈高个子,腰板儿倍儿直,瘦白脸,留一缕花白山羊胡。他书说得好,不说十里八乡了,在附近几个县也有名气。人也傲气,整日手里捧个锃亮锃亮的白铜凤冠雕花水烟袋,抽起烟来,咕嘟咕嘟响。抽水烟的人不多,可张天辈是角儿,角儿有角儿的气派是不?别看他平素不爱说话,整天耷蒙着眼,可一上台,却神采奕奕,眼睛炯炯有神,一人千面。那鼓一敲,砰砰作响,极有韵味,让人心痒难耐。鼓声停歇,张天辈嘴一张,字正腔圆,沧桑厚实,台下乱哄哄的场面即刻鸦雀无声,观众便跟着张天辈一会儿悲一会儿喜。
      这一阵子,队里人发现张天辈跟前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与他形影不离。不知情的以为是他孙女。其实那女子先是迷上他说的书,继而迷上他的人,于是就走哪儿跟哪儿,跟他好了。家里人看出不对劲儿,劝了,骂了,也打了,但她还是跳窗翻墙跟着张老先生跑了。张天辈跟别人说那女子是他干闺女。
      县曲艺队和豫剧团的宿舍同在一院,有的是爱管闲事说闲话的人。“小贱妃”名叫马花,马花在《秦香莲》中扮演皇姑。论说剧中皇姑该有皇家气派,毕竟是金枝玉叶嘛。可马花就是对皇姑这个角色理解不到位,老是雍容华贵不足,风骚轻佻有余,压根儿不管自己是身穿日月龙凤衫的公主千岁,出场后往台口侧身一站,冲观众就频频地丢媚眼儿,弄得皇姑就像开店的马寡妇似的,毫无大家风范。台下那些浪荡子们遂扯起破锣嗓子叫好。马花得意地一个媚眼儿接着一个媚眼儿地丢,拽都拽不回来。从此,便落下了“小贱妃”的绰号。
      “小贱妃”正满脸跑眉毛跟平时演宫女丫鬟的秋菱发布她的最新消息:那女子哪是张天辈的干闺女啊,夜夜都在一块儿睡呢!也不知她咋知道的,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曲艺队队长姓海名椒,他听了“小贱妃”的“广播”后,抽着冷气牙疼似地在院里转来转去。男女问题是雷区,虽说曲艺队和剧团里不时也有些花花草草的事,可那是逢场作戏跟刮风一样,过去就过去了。张天辈这事可非同小可,他是人物是角儿啊。
      张天辈三十岁丧妻,这么多年干熬,如今奔六十的人了,莫非要晚节不保?海椒想来想去,觉得该给张天辈提个醒儿。情急当中,他拉上豫剧团的支书洛成一起去敲打张天辈。
      海椒和洛成进门时,张天辈正坐在冲门口的那把罗圈椅上咕嘟咕嘟地吸水烟,见他俩进来,眉毛一扬中气十足地喊:“坐!上茶。”算是招呼过了。屋门帘一撩,一个穿花布衫梳大辫子的闺女,手里端两杯茶就出来了,低着头笑盈盈地将茶杯放在两人跟前,也不言语就快步出去了。
      海椒干咳几声,绕黑山避白水比葫芦说瓢终于把意思表达出来了。
      张天辈阴着瘦白脸把手中的水烟袋重重往桌上一敲,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说:“碍谁事啦?俺找个暖脚的中不中?明天找你们开证去!”
      海椒和洛成面面相觑,既然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只好知趣地起身告辞。脚还没迈出门槛,就听后面说:“走好,不送!”两人对视苦笑,好像怀里被人猛塞坨冰直凉到后脑勺脚后跟儿。
      两天后,剧团大院忽然噼噼啪啪爆竹声声,惊得猫也跳狗也叫的。大院里的人们慌忙起身看究竟,却见一脑后盘髻斜插红绒花的女子,搀着手捧锃亮白铜凤冠雕花水烟袋的张老爷子踩着一地落英,喜眉笑眼地说着走着……
      男人都说:“这张天辈艳福不浅!”
      “小贱妃”说:“嘿!老牛真吃住嫩草了……”
      张天辈还在曲艺队里唱头牌。
      花戏楼
      相思古镇上的花戏楼,不知从什么朝代就已经有了。
      花戏楼坐北面南,雕梁画栋。戏台两侧有楹联一副:一曲阳春唤醒今古梦,两般面孔演尽忠奸情。虽年代久远,朱漆剥落,但字迹遒劲,依稀可辨。当年的花戏楼风光无限,城里的角儿们以能在这里唱戏为荣。
      一般的角儿甭来古镇现眼,古镇人挑剔得很。但女伶翠儿却格外受古镇人的青睐。
      翠儿常来花戏楼,一演就是十天半月。往往不到开戏时,满场子已是黑压压一片了。这还不算,墙头上树杈上,就连对过儿阿九婆家那青瓦房上都有人,或坐或站,瞪眼抻脖,盼亲人似地盯着花戏楼戏台上的团花门帘儿。
      翠儿的行当是青衣,古镇人最爱看她演《梅妃》。翠儿演的梅妃一出场就把人心给抓牢了。只见她蛾眉紧锁,满腹幽怨,吐字如玉。一句“雪里红梅甘冷淡,羞随柳絮嫁东风”的念白,真真是令人泪下如雨,寸心似剪。这时,人们早忘了翠儿,台上站着的那个绝色女子分明是唐玄宗后宫内新近失宠、婉丽能文、感叹景物尚在、人事已非的梅妃江采苹!
      翠儿唱得好,长得更好。古镇上的老戏迷愿意用戏词儿来夸她: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这样的好姑娘几世来修?天仙还要比她丑,嫦娥见她也害羞。
      乐队的琴师是翠儿的男人,一把板胡拉得如同山涧溪水般恣情肆意、跌宕有致。男人熟悉翠儿的嗓子,就像熟悉板胡上的音律节拍,高亢低缓都有讲究。高亢时那板胡将翠儿的嗓音烘托得犹如红云层叠、松涛翻卷,低回时又好似玉帘卷翠、清夜烛摇,拿捏得不偏不倚,伺候得恰到好处。台上台下,小两口红花绿叶,琴瑟和谐,恰似神仙眷侣。
      古镇上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翠儿戏里依然是才情过人满腹幽怨的梅妃,戏外还是那个让人眉开色悦总看不够的美娇娘。其实,翠儿也有难言之隐,她和三代单传的琴师合卺数年,可翠儿的肚子就是没动静。翠儿也不免跟戏中失宠的梅妃似的兀自惆怅起来,说话小声小气,看琴师的眼神怯怯的。
      终有一天,翠儿有喜了。琴师欣喜若狂,恨不得站在花戏楼里喊一嗓子。琴师端吃送喝,沏茶打扇,殷勤照应。翠儿更是功不敢练,嗓不敢吊,每日里保胎安神是头等大事。
      有了孩子的翠儿肌肤如雪,发如漆染,星眸迷离,比起先前来更是妩媚撩人。不过,有细心人发现翠儿与往常有点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一下子难以说清。好像性子大了,嗓门儿高了,值不值也要对琴师男人耍个小脾气。
      古镇赶集似的热闹,翠儿又要出演《梅妃》了,十里八乡的人们摇着小船,走完水路走旱路,早早聚在花戏楼前。不消说了,那场里场外黑压压一片,墙头树杈青瓦房上又满是人。   花戏楼装扮一新,顺廊檐挂一溜儿红纱灯。戏台上的团花门帘儿一撩,翠儿扮演的梅妃在一群紫衣宫娥的簇拥下登场亮相。她一袭白衣,梅花点点,衣袂飘飘,莲步轻移,踏歌曼舞。忽地曲风一转,梅妃欣然唱道:下亭来只觉得清香阵阵,整衣襟我这厢按节徐行。初则是戏秋千花间弄影,继而似捉迷藏月下寻声……这是整出戏中梅妃得宠时的唱段。
      正当镇子上的戏迷们如痴如醉忍不住击节相和时,原本随着婉转曼妙的唱腔紧拉慢奏烘云托月的板胡突然在翠儿甩高腔时戛然而止。翠儿猝不及防,那声音顿时失去依靠,如同大雁孤飞,残梅落月,硬生生岔了音儿。满场皆惊,哗然一片。
      花戏楼的当红名角儿怎能唱出分岔的高音儿?古镇人不晓得翠儿和琴师怎么了。
      翠儿会经常到花戏楼来,满腹心事地看着戏台两侧的楹联,纤细的手指临空顺着遒劲的字迹出神地描着,一下一下,描的是“两般面孔”四个字……
      小贱妃
      在相思古镇,“小贱妃”马花也算是个名人。
      马花在戏校时外号叫麻花儿,不是因名字与麻花谐音,而是马花确确实实喜欢吃麻花。马花早上练功时,无论是踢腿、云手,还是小翻、卧鱼,都会抽空腾出手掐一截儿麻花放嘴里嚼,那嘴鼓鼓囊囊一刻也不拾闲儿。师父一棍子打在马花手上,咬着牙骂:“你马花就是根捋不直的扭股麻花啊!”
      马花从戏校一毕业就分到了县剧团,正赶上剧团赶排《秦香莲》,马花在这出戏里演皇姑。马花的娘来给女儿送麻花,见马花一身彩衣,珠花满头,惊得瞪大眼睛,嘴张了半天合不拢。回去后,满镇子吆喝:俺马花是县剧团的台柱子,老演皇帝的闺女!
      每当头戴凤冠身穿大红龙凤蟒袍的皇姑出场一亮相,台下喜欢马花的那些人准会给她来个碰头彩。论说马花应该按剧情进入角色,可马花不管,在台口手端玉带侧身站定,冲观众就频频地丢媚眼,八匹马都拽不回来。气得剧团里那个整日把戏比作天大的蛮子导演老在后台指着马花喷着唾沫星子说:马花,这皇姑可是有着皇家气派的公主千岁,你得表现出她的雍容和跋扈才行,别老让她跟开店的马寡妇似的好不好?
      马花漫不经心地对着镜子,跷着兰花指取下鬓前的珠花,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可说归说,就是不改。扮演秦香莲的师姐恼死了,说马花老跟她抢戏,人家观众到底是看谁呢?背后一脸轻蔑地叫她“小贱妃”。
      小贱妃就小贱妃吧,马花根本不计较。就这样,“小贱妃”代替了麻花,叫着叫着就叫开了。
      马花越来越媚,眼角吊吊的,爱瞟人,纤纤细腰,不盈一握,走起路来,袅袅婷婷,一颦一笑,风情万种。小生洛成和花脸海椒经常和马花演对手戏。台上台下,把小生花脸俩人弄得五迷三道,心旌摇曳,疯了似的甩开膀子追。《西厢记》中马花演崔莺莺,那洛成就是张君瑞。“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四句念白,让洛成给诠释得缠绵悱恻。“安得后羿弓,射此一轮红。”到底还是小生计高一筹,水磨工夫一展开,就如同那锣鼓经里的急急风,一阵紧似一阵,最终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婚宴上,花脸喝得烂醉,只挽着袖子嚷着说和那禽兽张君瑞有夺妻之恨!
      婚后的马花似乎更媚了。戏校又分来一群学生,马花也经常没大没小地和人家开玩笑,荤素都有。有时,正和人说着戏,也不知哪句话好笑,马花就毫无顾忌地俯在人家肩上,直笑得花枝乱颤百媚生。日子长了,那帮学生也不喊“马老师了”,而是直接叫她“小贱妃”,把马花她男人洛成恨得牙痒。马花不管,马花把这日子过得就像自己喜欢的零嘴儿麻花一样香香甜甜,有滋有味……
      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县文化局有个头儿突然深入基层,经常到剧团视察工作。头儿只在马花出现的地方溜达,譬如练功房,譬如马花家楼下……
      在练功房时,头儿的眼睛像图钉一样,只按在马花身上,时不时地把手放在马花的细腰上说,穿这么少冷不冷啊?操心程度跟人家妈似的。出差回来,把天津卫最有名气的麻花给马花捎了一大包,俩月都吃不完。马花她娘也来送麻花,碰上了,拉马花到一边儿说这人是戏里的花花太岁吧?马花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理她娘,也不管把脸拉得足有两丈长的小生洛成。
      转眼又是柳绿鹅黄春色盎然的大好时节。这天夜里,月挂柳梢,微风过耳,处处弥漫着草儿若有若无淡淡幽幽的清雅芳香。今儿的戏码还是《秦香莲》,马花的皇姑已经扮上了,端个大茶缸风拂弱柳千娇百媚花魂月魄般地从后台走出,就在水房的半截儿花墙外,被人抱住了。只听那人急急切切地在马花耳边火辣辣地低声说道:“小贱妃,看明月照着我孤形单影,盼佳期盼得我神魂不宁……”马花吃了一惊,险些把空茶缸给扔了。看清是局里的头儿后,马花腰肢一拧,用力挣脱,媚媚一笑,兰花指戳着那人的额头,一声“你呀”,娇唇轻启,莺莺燕燕,紧接着亮开嗓子唱道:
      怨只怨你一念差,
      乱猜诗谜学偷花。
      果然是色胆比天大,
      夤夜深入闺阁家。
      若打官司当贼拿,板子打,夹棍夹,游街示众还戴枷。
      姑念无知初犯法,
      看奴的薄面就饶恕了他。
      唱的却是花旦红娘的段子,中规中矩,字正腔圆,全没了往日的妖媚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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